作画与游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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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石门湾缘缘堂

从小我便喜欢丰子恺先生的漫画,五十年前,考入崞县城内的范亭中学,曾于学校图书馆借得一册《丰子恺儿童漫画》,遂以土产大麻纸一一临摹,得数十幅,厚厚的一大打。当所借图书送还后,还时常翻阅这些临摹品,也感到十分的有兴味。后来学校在教务处的大厅里举办画展,我临丰先生的四幅作品竟也入选,还得到了老师的好评,也令我高兴了一阵子。接着,我又喜欢上了丰先生的散文,凡能见到的文章,便一一拜读。以后数十年中,在我的书架上,就有了丰先生各个时期各种版本的《缘缘堂随笔》等多种文选。几年前,在书店看到了一套《丰子恺文集》,厚厚的七卷本,便又高兴地抱回家。此文集算是丰先生著述的总汇了,卷前和卷中附有精美的插图,它成了我宝贵的藏书,盖上了一方朱文的收藏印。因为有了这套文集,遂将以前的零星读本分赠给喜爱文学的朋友们,也愿他们从丰先生的文章中分享一份至性深情的愉悦吧。

当我1975年9月下旬第一次到上海时,正值丰先生辞世后数日,时在浩劫之期,先生的后事想来自然是十分萧条的。当时我不知也不敢去吊唁这位心仪已久的老先生。后来,得悉先生生前备受折磨和晚景不幸的遭际,心中不时泛起愤愤的不平和深深的哀悼。

陈巨锁在石门湾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近三十年,甲申高秋十月,幸有江浙之游,遂成桐乡之行,访乌镇茅盾故居之次日,便往石门镇拜访缘缘堂。

从桐乡县(今已改为市)城西去三十里,便是石门镇。京杭大运河,自杭州北来,经石门镇而东去嘉兴,在这里拐了一个弯,这石门镇便有了石门湾的别称。我方来,晨雾未退,古镇初醒。在轻霭薄雾中,街头行人寥寥,趋前询问“丰子恺故居”之所在,路人驻足指点,甚是热情,入礼仪之邦,古风犹存。至“垒石弄”,立运河拐弯处,读岸头石碑,知此处为“古吴越疆界”,看江中货船待发,呜呜作响;晓风残月下,东市高楼,鳞次栉比;河上桥梁,长虹卧波;岸边杨柳,袅袅如幕帐,柳中晨练者,太极回环,恍若图画。观赏有顷,寻“梅纱弄”而来。前见一桥,为新建,曰“木场桥”。乃子恺先生幼女丰一吟所题(几年前,曾与一吟先生通函,先生曾赐我小中堂一帧;其书法能得乃翁遗韵)。桥上栏板图案,依子恺先生漫画而制作,妙趣横生,耐人品读;桥下为运河支流,绕屋流淌,不舍昼夜。方过桥,便见一门高启,题曰“丰子恺漫画馆”。门设于庭院东北侧,入门,芳草如茵,石径清幽。先生石雕像立于庭前,两手拄杖,长须飘拂,双目炯炯而神采逼现,此像似送客又似迎宾,抑或都不是,是先生独吟于花朝月夕,听运河之流水,观长天之行云,其仪态端庄而慈善,面目和平而可亲。院之南端,有小楼一幢,是漫画馆,馆中除丰先生本人的专题作品外,还陈列着华君武、廖冰兄、丁聪、张仃等百余位当代中国漫画家捐赠的精品,虽只匆匆一读,亦令我大开眼界,大受教益。

庭院西侧,有短墙一道,丹桂垂荫,修竹过墙,墙下有小门旁启,门上题“丰子恺故居”五字,是叶圣陶先生的手泽。入门便是“缘缘堂”的屋侧和屋后了。1933年1月,丰先生在石门老屋的旧址上耗资六千元,建造了缘缘堂,不到六年时间,便毁于日军炮火。其时先生在流寓中,得悉缘缘堂被毁的消息,饱含激情撰写了《还我缘缘堂》、《告缘缘堂在天之灵》和《辞缘缘堂》三篇名作,抒发了对缘缘堂的怀想与对日本侵华罪恶的愤怒以及抗日战争必胜的信念。

今之缘缘堂,是1985年在丰先生生前挚友广洽法师的资助下,桐乡县人民政府为纪念丰子恺先生又于石门湾缘缘堂原址上依原样重建的。入“欣及旧栖”门,小院北端,一幢三开间小二楼,坐北向南,轩敞简洁,朴素大方,朱栏黛瓦,不假修饰;粉墙下,芭蕉如盖,绿荫满地。想当年,新居落成时,先生在蕉荫下会客,把盏共话,该是何等的惬意。又曾在花坛上留下了与幼女玩乐的倩影,那又是何等的开心呢。我今来,人去楼空,留下的只是一院的空寂。

楼下当心间是客堂,后壁上悬挂着马一浮题额“缘缘堂”,额下正中是唐云所绘红梅图,旁为对联二副,一为弘一法师书:“欲为诸法本,心如工画师。”一为丰先生自书:“暂止飞乌才数子,频来语燕完新巢。”匾额与对联皆为木板雕刻而成,所惜原物早在炮火中化为灰烬,今之陈设,自然是复制品。原来的梅花图是吴昌硕的大作,当然无法复制,便以唐云先生的作品来补空。楼下西间原是丰先生的书房,东间是餐厅,入东西间,原物一无所有,“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的景况,只有从丰先生的著述中寻觅了。在缘缘堂一楼巡礼毕,我小心翼翼地登上了楼梯,深恐打扰在楼上休息或作画的丰先生,更加放慢了脚步,轻轻地提腿,缓缓地落脚。这只是一时间产生的虚幻的意念,我却是如此地行动着,这也许是缘于对丰先生的一种敬重吧。上得楼来,中央间,宽大明亮,二张大桌子,丁字儿安放在前窗下。桌子后,是一把旧藤椅,想当年,丰先生在此读书作画撰文,茶烟如篆,墨香盈室,一幅幅幽默图画、一篇篇珠玑文字完成后,先生掀髯而笑,又是何等的愉快和幸福。我坐在丰先生当年作画的地方,留一张纪念照,也算是我与缘缘堂的缘分了。

在缘缘堂逗留半日,似未能尽兴,乃购一册丰一吟所著《潇洒风神——我的父亲丰子恺》,作为旅途的读物,再买一件蓝印花布制作的典雅的民间工艺品“双鱼”挂饰,它可是丰家早在1846年创建的丰同裕染坊老店的产品呢。我将它带回去,悬挂在隐堂素壁上,以作长久的纪念吧!

 

2004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