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思想的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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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自由思想的伦理注14

真相(truth)乃是,大自然(Nature)来自神(Mind)的法令。——黑格尔

今晚我冒险给你们做讲演,并不是没有相当大的犹豫的。人的生活有一些时期,对他来说最好是缄默不语——与其说教还不如聆听。眼下世界充满预言家;他们聚集在市场,他们在每一个可能的角落设置座位并停歇其上,他们向他们的热情能够吸引或他们的舌头能够伸到的那么大的人群大声喊叫他们的几种货品的优点。哲学家、科学家、正统的基督徒、自由思想者——聪明人、傻子和盲从者——都通过他们与某一较大的真理针锋相对,正在市场上呐喊、讲授、创造和消亡,也许正在翻江倒海,而他们一个个同样都没有意识到真理的存在。在这样的真理与谬误、教条与怀疑的喧闹和骚动当中,任何碰巧的个人有什么权利放置他的凳子并讲授他的信条呢?对他而言,用《雷默斯大叔,他的歌和他的话》(Uncle Remus注15的语言来说,“保持沉默”(to “lie low”)注16难道不是要好得多吗?或者,如果他碰巧起身,那么那位和善的朋友注17应该从他身下抽走他的凳子吗?

我觉得,没有一个人有权利就卡莱尔(Carlyle)注18称其为“无限”(Infinities)或“永恒”(Eternities)的东西之一给他的同胞讲演,除非他感到某种特殊的召唤作为任务接受下来——除非他深刻地意识到他必须将其传达给其他人的某个真理,除非他深刻地意识到他必须扫除的某个谬误。在没有有益的担心的情况下,演说的能力几乎无法私下得以运用;它公开地变成我们之中很少几个人行使的最神圣的信赖,而且只是在最罕见的场合行使。

因此,今晚我在给你们讲演时是犹豫不决的。我没有新的真理提出以供考虑,我没有旧的谬误去扫除;我能够告诉你们的许多东西,你们可能以前已经从作为位居我们现代思想领导者的人那里,以更真实、更明晰的说明全都听到了。我来到这里,与其说是讲授,毋宁说是学习,我为处在这里所寻找的借口完全是通常跟随这些论文的讨论。我是足够自私自利的:希望那种讨论宁可是审查你们的观点,而不是批评我的观点——批评总是宁可采取辩论的形式,而不是仅仅采取提问和回答的形式。抱着这个目标,我将努力避免一切争辩。我不理解借助关于自由思想的讨论对正统基督教的攻击;我们时代的解放了的理智,应该在意识它自己的力量方面前进,远远超越这样的攻击;它的使命是教育而非谴责——是创造而非破坏。因此,我愿设想,我的听众的大多数是自由思想者;他们不接受基督教是上帝的启示或超自然的启示;而且我想请求持有其他观点可能碰巧今晚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暂时尝试和接受我的立场,以便把握从这种立场来看世界如何呈现给我们。因为只有借助这样的同情心,他们才能发现我们各自的信条最终是真理还是谬误;唯有这样的同情心,把思想者和抱有偏见的人区别开来。

为了说明稍微受到批评的我的讲演的标题,我正打算请求你们现在接受我对宗教(Religion)、自由思想和教条主义(Dogmatism)的定义。我不要求你们将这些定义作为约束来接受,但是为了我下面推理起见仅仅请求你们采用它们。我将由一个公理——我担心这是教条的做法——开始,不过我认为你们中的大多数人会倾向于接受它。我的公理如下:“整体不等于部分。”这个公理立即把我们导向一个问题:部分与整体有什么关系?把这个公理应用到一个特殊的例子,我们陈述:个体不等于宇宙大全(universe)注19;并且我们询问:个体与宇宙大全有什么关系?现在,我不愿冒险断言,在宇宙大全中存在无论什么目的或目标;我想请求你们同意我的全部东西是,它的构形改变对于我们目前的意图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不管这种改变仅仅是机遇的结果,还是内在于物质的规律(law)注20的结果,或是能思考的高级生物(being)的结果。我只是断言,宇宙大全改变着,正在“演化”(becoming);我不愿冒险说什么正在演化。其次,我想请求你们同意,个体也正在改变,不仅是“实存”(being),而且也是“演化”。这些改变不论它们的本性如何,只要个体是物质的或精神的(如果确实存在任何区分的话),我将——仅仅出于方便——称它们为“生命”(life)。于是,我们可以如下陈述我们的问题:个体的生命与宇宙大全的生命有什么关系?现在,在我们没有把我们自己交托给任何确定的教条的情况下,我认为我们可以辨认出,这两个表达即“个体的生命”和“宇宙大全的生命”有云泥之别。与后者相比,前者是无条件地从属的、绝对无限小的。后者的“演化”与前者的“演化”没有明显的关系。换句话说,宇宙大全的生命与个体的生命并不具有最微小的比率。一个似乎是有限的、有界限的、暂时的,相形之下,另一个则是无限的、无边际的、永恒的。人自从他第一次天真地尝试思考以来,这种不同就将自己置于人的注意力之上。此刻,“永恒的为什么”(Eternal Why)开始萦绕他的心智。他发问:“我为什么、永恒地为什么在这里?”我作为一个部分,与整体、与所有物质的和精神的事物之总和有什么关系?有限的东西与无限的东西有什么关联?暂时的东西与永恒的东西有什么关联?原始人试图当下回答这个问题。他在他自己身上发现显然能够审视整体的能力;他匆匆得出满意的结论:那种能力本身必须是无限的;他作为人并非全然是有限的,于是他发现心灵和心灵不朽(immortality)的学说。于是成长出神话、迷信、原始宗教、教义,由此使得无限隶属于有限——漂浮在人所设想的不朽的这个大气泡上。宇宙被赋予意图,这个意图即人,从而使整体从属于部分。那是对该问题的第一个解答,是最具体的宗教的主旨。我不打算讨论这个解答的有效性。我迄今仅仅向前推进,而达成一个定义,这个定义如下所示:宗教是有限与无限的关系。请注意,我说宗教是关系。你们会立即表示,若只存在一种关系,则只能有一种宗教。任何给定的宗教体系,仅仅就它实际上说明有限与无限的关系而言,它才为真。就它在有限与无限之间建立虚构的关系而论,它为假。因此,由于现存的宗教没有在我们面前充分展示有限与无限的关系,所有宗教体系必然只不过是部分的真理。我之所以说部分的真理,未说完全谬误,是因为许多宗教在朝向解决该问题的过程中做出了一些进展,即便是很小的进展。

大多数现有体系的巨大危险在这里:不满足于我们关于有限与无限的关系的真正知识,它们借助虚构略过我们的广泛的无知。神话填补了真知的处所,而在此处我们对有限与无限的关联一无所知。因此,我们可以说,大多数具体的宗教体系给予我们某种少量的知识,但却给予我们大量的神话。现在,我们关于有限与无限的关系的知识尽管可能很少,但是它还在继续增加;科学和哲学正在继续给予我们关于人与大自然、个别思想与抽象思想之关系的比较广阔的观点。因此,立即可得,由于我们关于有限与无限之间关系的知识——我们对于一个真正宗教的了解——以不管多么小的程度永远增加着,以至于在每一个具体的宗教中,知识的成分应该增加,神话的成分应该减少;或者,正如我们可以表达的,每一个具体的宗教应该处于发展状态。这是事实吗?在某一微小的程度上,它是事实。例如,基督教在今日与它在一千八百年前是截然不同的事态。不过,尽管我们在知识方面的增加可能很少,但是具体的宗教体系并未与之齐步前进。它们执意用神话说明一部分有限与无限的关系,而我们对此已有真正的知识。由此我们完全看到任何神话的危险,尽管不是绝对的灾难。当人们找到真正的说明时,有限与无限的关系的虚构说明过分经常地阻碍它的传播。这就产生所谓的宗教和科学,或宗教和哲学的争夺——这些是难以理解的“信仰”(faith)与“理性”(reason)的冲突,它们只能在无法清楚察觉神话和知识之间区别的人的心智中产生。坚持用神话说明人类在那上面已经达到的或今后可以达到真正知识的任何问题,我称其为被奴役的思想或教条主义。由于大多数具体宗教的缓慢发展速率,它们或多或少都是教条的。拒斥所有的神话说明,坦诚地接受一切已确立的关于有限与无限关系的真理,就是我命名为自由思想或真正的宗教知识的东西。换言之,在我关于该术语的意义上,自由思想者具有更真实的宗教,比任何神话的相信者知道更多的有限与无限的关系;他的真正的知识使他在这些术语的最高意义上成为宗教人(religious man)。

按照所得到的这个思想自由的定义,我希望你们立即注意极大的困难。自由思想与其说是一种实际,还不如说是一个理想;它也是渐进的理想,该理想随着可能的知识的每一进展而进展。自由思想者不是像他惯于思考事物那样思考事物的人,而是像事物必须那样被思考而思考它们的人。要成为一个自由思想者,抛弃所有的教条主义形式是不充分的,更不必说用粗俗的讽刺杂咏攻击它们了;这只不过是否定的行为。真正的自由思想者必须拥有他的时代的最高级知识;他必须站在他的世纪的斜坡上,标明过去已经得到的和现在正在达到的东西;如果他本人正在为增加人类知识而工作,或者为在他的同胞中传播它而工作,那就更好了——这样的人真正可以被称为自由思想的高级牧师。你们将立即看到,自由思想者在他面前具有什么积极的、创造性的任务。拒斥基督教,或者全然嘲笑具体的宗教,决不构成自由思想,甚至太经常的是十足的教条主义。真正的自由思想者不仅必须意识到他所拥有的真理的处所,而且必须分辨出他还是无知的处所。像真正的科学人(man of science)一样,他必须永远不为下述说法感到羞愧:我在这里无知,我不能说明这一点。这样的供认吸引思想家的注意力,并促使在我们知识的黑暗地点从事研究;它不是承认软弱,而实际上是有力量的标志。略过这样的带有虚构知识的地点,就是哲学的教条主义或科学的教条主义,或者更确切地讲,是假哲学的和假科学(false science)的教条主义——恰如具体宗教的教条主义一样危险。如果我打算告诉你们,某些力内在于物质,这些力足以说明原子结合成分子,化合物由分子形成,一些化合物与原生质完全相同,由此构成从原始细胞甚至到人的生命注21——尽管我告诉你们这一切,而没有时时正确指出每一个症结且说:这是假定,在这里我们实际上无知;这是可能的,可是迄今我们在这一点还无精确的知识;倘若我未这样做,我就不会是真正的博物学家;那只可能是假科学的、假自由思想的教条主义——每一点都像用人格化的神和三位一体的上帝之存在想要说明一切事物的宗教教条主义一样危险。因此,物质论(materialism)就其因教条主义而略过无知而言,无神论(atheism)就其仅仅是否定的而言,实证论(positivism)就其宣称有限与无限的关系超越解答而言,也认为该问题超越解答的悲观主义(pessimism)就其未用充满热情的人类道德体系代替信念(belief)而言,这些都不等同于自由思想。

真正的自由思想从未因教条主义而略过无知;它不仅是破坏的,而且是创造的;它相信,生命问题处于逐渐解决的过程中;它不是颂扬无知,而宁可说是颂扬知识。于是,我不能不认为,真正的科学人永远不是物质论者、实证论者或悲观主义者。如果他是第一个,那么他必然是教条主义者;倘若他是后者中的无论哪一个,那么他必然坚持他的任务是不可能的或无用的。我未因这种等同性而使自由思想与科学完全—致。远非如此!正如我们看见的,自由思想是有限与无限的关系的知识,而科学就其说明个体相对于整体的地位而言,是这样的知识的十分重要的要素(element),但却不是这样的知识的全部。

我相信,你们会宽恕我花一段时间讨论宗教、自由思想和教条主义。我想继续向你们传达我就这些术语理解的东西。我把宗教定义为有限与无限的关系;把自由思想定义为我们对于这一真正宗教的必然不完全的知识;把教条主义定义为用神话的东西代替已知的东西的心理习惯,或至少用虚构的产物填充已知的产物的心理习惯——以每一种方式阻碍自由思想成长的一种习惯。

你们会立即说,成为一个自由思想者,即使不是不可能的任务,也是极其困难的任务。我不否认这一点。要接近任何宗教的理想,确实是极其困难的。在最近过去的一千九百年,有多少完美的基督徒?请回答那个问题,并请判断多少完美的自由思想者落入一个世纪的区段!洗礼实际上不过是使人成为基督徒,而摆脱教条主义将使人成为自由思想者。这是长期的思考、坚忍不拔的研究的结果,是一生的劳动——这是纯真地献身于真理,即便真理的获得可能消灭原先珍爱的信条(conviction)。在这里必定没有出于私心的动机,不是为支持一个党派、一个个人或一个理论而工作;这样的行为无非导致知识的歪曲,从自由思想者的立场看,不从无偏见的立场出发追求真理的人是魔鬼的犹太教堂的教长。达到完美的自由思想也许是不可能的,因为所有终有一死的人易受偏见的支配,或多或少是教条主义的,可是通向这个理想的道路是向我们大家敞开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最伟大的诗人、哲学家和博物学家,诸如歌德(Goethe)、斯宾诺莎(Spinoza)和达尔文(Darwin)这样的人都是自由思想者;他们无视教条主义的信念,力图用他们时代最高级的知识和思想武装起来,去阐明生活的一个重大问题。我们这些沿着他们的脚步费力斗争的人,完全能够像指望我们宗教的高级牧师一样指望他们。

在指出我认为自由思想的本质是什么并提出达到它的困难之后,在讨论我可以把它的使命叫作什么之前,我希望就我的宗教定义做一点议论。你们中的一些人也许觉得有意询问:“如果你断言宗教的存在,那么你确实必须相信上帝(God)的存在,可能确实必须相信所谓的灵魂不朽的存在吗?”此刻,我必须请求你们注意,我在这些要点上无论如何没有断言什么。由于把宗教定义为有限与无限的关系,我没有断言神(deity)的存在。事实上,虽然那个定义使宗教成为必然的和逻辑的范畴,但是它仅仅给上帝以偶然的存在。通过提及一种具体的宗教,也许会更清楚地说明我的意思,这完全把上帝的存在和不朽的希望放在一边。我提及佛教(Buddhism),并从里斯·戴维斯(Rhys Davids)的讲演选取如下句子:

“在这一生中,像你能够趋近地那样力图接近智慧和善。不要就上帝使你自己烦恼。不要让你自己因为对任何未来的存在的好奇或想望而扰乱。仅仅追求自我修养和自我控制的崇高路线的果实。”

关于心灵的未来的讨论,被称为“在妄念中漫游”、“莽丛”、“木偶戏”和“荒野”。我们被告知:“关于有感觉的生物(beings),除了它们行为的结果,没有什么会幸存;相信、希望任何其他事物的他,在他的宗教的成长中,将被妄想的最致命的东西蒙蔽、妨碍、牵制。” 对现代的自由思想者来说,这样的概念也许使佛教变为具体宗教体系之中最有价值的研究对象。

现在,我能继续考虑,我刚才定义的自由思想的使命在我看来好像是什么。在我的讲演的开头,我尽力指出,有限与无限之间——个体与宇宙大全之间——的不同,把它自己强加于人的注意。尽管他可能与之斗争,但是“永恒的为什么”还是萦绕在他的心智。如果他没有看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者更确切地讲,如果他没有发现他可以尝试解决它的方法,那么他难得不被驱赶到绝望、悲观主义、绝对的精神苦难之中。也请注意,这种精神苦难与缺乏面包和黄油的身体苦难是某种截然不同的事情,这一点虽然几乎没有怎么涉及,但是在我们伦敦这个地方,每年都越来越响亮地发出呐喊;尽管它与众不同,但是仍然是现实的。身体苦难的解除是道德问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恰恰在此刻是一个紧迫的问题。对当下的注意很紧迫,可是超越了我们现在讲演的界限。由于如此之多的具体宗教体系急剧倒坍,现今也十分流行的精神苦难的解除就是自由思想者的使命。用每一种可能的方式减轻人类的苦难正是人类的责任,在做这一断言时,我不认为我正在假定任何十分过分的事情;这实际上只不过是功利主义道德基础的更真实的表达。因此,自由思想解除精神苦难的使命,是作为具体宗教的自由思想和作为道德的自由思想之间的关联环节。让我们稍微仔细地审查一下这一使命的意义。

除了十分罕有的情况,个体的自由思想者几乎不能推进我们关于有限与无限的关系的部分知识。他必定使他自己仅仅满足于吸收在他那里已经确定的真理。现在,虽然这部分真理无非是还未发现的真理的无限小的一部分,但是无论如何,在任何一代人中添加到我们库存中的真理的数量本身,与我们从过去接受的真理相比,则是微不足道的。换句话说,我们知识的较大部分是由过去留传给我们的,它是我们的遗产——我们每一个人作为人生来就有的权利。于是,每一个自由思想者都对过去怀有强烈感激的义务;他必然充分尊崇行动在他前面的人;他们的斗争、他们的失败和他们的成功被视为一个整体,都会给他以大量的知识。因此,甚至对前人的失败、错误的步骤,他确实都感到同情。他从未忘记,他把什么归功于过去智力发展的每一个阶段。与他不能嘲笑或辱骂他的祖先或类人猿相比,他不能以更大的理由嘲笑或辱骂这样的阶段。即使当他发觉他的邻人停滞在这样一个智力发展的过去阶段时,他也没有权利辱骂,他只能尽力教育。自由思想者必须以最深沉的同情和尊崇对待过去。我认为,对自称为自由思想的许多东西的决定性检验正在这里。嘲弄过去发展阶段的倾向,嘲笑还处在教条主义信仰束缚的邻人的倾向,便把公愤加在自由思想者的名字上,而要摆脱这种公愤将是困难的。嘲弄和嘲笑永远不能是自由思想的真正使命。

让我们现在假定,我们的理想的自由思想者教育他自己。就此而言,我意味着,他吸收他的时代最高级的科学知识和哲学知识的成果。甚至你们可能接着转而反对我,并说他还没有解决生命问题,这并非不可能。我承认这一点。就他还拥有一些真正的知识即一些真理而言,他已经开始他的解决。由于真理这个词本身指称事物之间某种固定的和清楚的关系,从而指称有限与无限之间的关联。然而,他不仅仅开始他的解决;他也在正确的方向上起程,他必须在那里继续劳作,倘若他有助于解决生命问题的话。于是,神话、教条主义都不能把他引入歧途。今日的自由思想者比昔日的信仰者具有这种优势,因为他在那里是无知的,他供认这一点,而且这本身增加生命问题正在被解决的速率。在每一步骤,将永远不存在被扫除的复活的神话;在每一转折,我们自己的教条主义将不会作为充当我们进步的累赘。

因此,在我看来情况似乎是,真正的自由思想者能够解除大量的精神苦难;他能够指出,多少问题已被解决,尽管许多问题尚未解决;但是,他能够指出寻求进一步解决的方向。因而,我们可以决定他的使命——传播实际上获得的真理,摧毁有损于不可抗拒的事实逻辑的教条主义。它是教育的、创造的使命,而不仅仅是破坏的使命。请不要以为这个使命是轻松的使命;令人震惊的只是,多么众多的已经获得的真理仅仅存留在少数几个心智中;它没有在人群中广泛传播。我不如此之多地谈论工人阶级,就目前劳动的农奴制所容许的而论,他们正在就他们自己开始探询和思考,我宁可更多地谈论那些被不可思议地称为“有教养的人”。以无论什么教派的普通教士、教会或正在运营的附属教堂的律师、商人或店主为例,作为一个通例,你们将发现在社会行为上对近代哲学和近代科学的真正意义的绝对无知。在这里,自由思想具有无穷尽的教育任务。使科学和哲学成为我们所有学校和大学的全部课程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这样一个补救办法好像还不可能。

不管怎样,自由思想的使命不仅在于传播现有的真理,而且在于发现新的真理。在这里,我们发现它的最崇高的功能,它的最深邃的意义。这种对知识的追求是人的真正的崇拜——有限与无限之间的统一,人的心智有能力得到的最高愉悦。对我们来说,很难鉴赏在某一伟大真理的发现时必然紧随的欢欣鼓舞。开普勒(Kepler)在多年观察之后,导出支配行星系统的定律;牛顿(Newton)在长期困惑之后,找到万有引力原理;W.R.哈密顿(W.R.Hamilton)作为错综复杂分析的结局, 发现锥形折射的存在并证实(verifying)光的波动说——在所有这些案例和许多其他案例中,对真理、对确信必定引起无限的愉悦。恰如斯宾诺莎所说:“拥有真正观念的他同时意识到,他拥有真正的观念,而且他不能怀疑这件事。”就真理而言,确信和后继的愉悦就是这样来到的。可是,这不是沾沾自喜,而是把新近获得的真理传达给他人的热烈欲望,是传播新知识、把它的光辉撒向黑暗的角落、扫除错误以及伴随它的一切神话和无知的蜘蛛网的强烈愿望。因此,作为一个准则,自由思想从中收到最大贡献的人,正是哲学家或科学家,因为这样的人大大地延伸了现有知识的界限;正是面对他们,自由思想必须寻找它的领袖和导师。请注意,自由思想和比较古老的具体宗教之间十分显著的差异也在这里;自由思想的牧师必须是充分获得它的时代最先进的知识;派遣教派的笨蛋使宗教苟延残喘,将不再可能了;虽然半拉有教养的人过于经常地足以影响人的未受训练的激情,但是唯有思想家能够诉诸人的理性。

可是,我有点离开我的观点:自由思想的部分使命与新真理的发现相关。正是在这方面,显示出自由思想的本质上宗教的特征。它不是具有定形的和不可改变的信条的、极力拒绝一切不保持其教条的新真理的、停滞不前的宗教体系,而是实际上要求新真理的、其唯一目的是使人类知识成长和传播且必须把每一个伟大发现作为它自身的基本部分的宗教体系。自由思想的热情应该出自这种对宗教真理的追求中;它从这种源泉中应该找到连续的燃料供应,教条的信仰是无法利用这种燃料的。如果自由思想一旦把握它的使命的这一方面,我就不得不认为,源源不断的热情立即会把作为占优势的宗教体系的它贯彻到社会的所有阶层。只要自由思想是个人对教条的冷嘲热讽的对抗,只要它仅仅是否定的和破坏的,它就永远不会变成一种伟大的、活生生的力量。为了如此做,它必须在确信它自己的绝对正确性方面变得强有力,富有创造性,对过去怀有同情心,对未来感到自信,尤其是充满热情。没有热情,世界运动(world-movement)永远无法蔓延开来。用最近德国诗人中的最伟大者的词句来说:

要知道,永恒的精神之苦难酿造耽于幻想之人!

幻想者世界中的这些东西,显露出贵尊!注22

我针对这种新宗教运动愿意描绘的东西并不是无意义的未来,它也许是拥有未来的唯一的运动;所有其他运动都是过去。它将必然使自己抖掉许多缺点,摆脱许多低劣的影响,采取关于它的使命和它自己的更广阔、更真实的观点。当它的狂热鼓吹者能够遍及国家,在每一栋房子都能听到、在每一条街道都能看见宣讲和教授与理性一致、与人的尊严共鸣的唯一信仰时,我相信的日子终归会到来。解决生命问题不是靠神话,不是靠虚构的猜测;但是,通过认真的实施,通过率直而艰苦的大脑工作,就能将其遍布许多人的一生——不仅如此,遍布人的许多世纪——甚至扩展到世人的一生;因为问题的解决等于人类的智力发展,没有一个人能说这将在何处结束。于是,在我看来,自由思想的这一使命似乎是这样的,意识到这个使命的自由思想者,可以用加利利(Galilee) 注23 先知的话语骄傲地说:“我前来不是破坏,而是完成。”

还剩下一点,对你们来说,在这一点自由思想的伦理也许尤其是模糊的和无意义的。我涉及那个真理、那个有限与无限关系的知识——寻求它正是自由思想的主要责任——的本性。

假如我们可以断言,一切事物都是混沌,在一个有限的事物和另一个有限的事物之间不存在不变的关系;相同的境况集合今天恰恰导致与昨天不同的结果;世人和民族的生活、生物和文明的阶段,在没有秩序的开端或终结的情况下永远进入虚无;在四面八方,在没有协调的境地下,就像作为嘲弄而模仿混沌的玩物一样,浩大的剧变和广阔的变革永远正在开始,永远正在终止——情况的确如此,那么把有限与无序关联起来的所有希望总是不可能的。不仅我们自己时代和过去每一个时代所记载的经验告诉我们情况不是这样,而且我冒险断定,绝对不可能是这种情况;由于十分简单的理由,没有人能够构想它。正是这样的混沌的存在会让一切思想变得不可能,概念本身必然会在这样的世界上终止。曾经获得任何有限事物的明晰的概念比如水,获得任何其他有限事物的明晰的概念比如酒;再者,倘若有一天这些概念可能不同了,在第二天可能又相同了,那么显而易见,一切明晰的思维便会终结;倘若这种混乱在一切有限事物之间统治,那么对人而言将根本不可能形成任何概念,对他来说不可能思维。注24

在我看来,正是人确实思维的事实似乎足以表明,在一个有限事物与另一个有限事物之间存在着确定的关系、固定的秩序。这种确定的关系,这种有限的秩序,就是我们称谓的定律;由此可得公理即“相同的原因集合总是严格地产生相同的结果”,没有这个公理便不可能有任何知识、任何思想存在。这是自由思想信条的真正本质,是每一个人实际上用来指导他的行为的法则。这个定律的本性,这种原因在结果中的有序结局之本性,究竟是什么?显然,它不是有限的、可变的东西,而是绝对的、无限的、独立于时间或变化或有限事物的特定群的所有概念的东西。因此,它就是我们作为有限与无限之间的关系正在追求的东西。它就是把个人与宇宙大全结合在一起的东西,从而在他的生命中给他以必要的地位。定律使得他的“演化”成为宇宙大全“演化”的必然的一部分;没有另一个存在,无论哪一个也不能存在。因此,有限与无限关系的知识即是定律的知识。按照我今晚给予你们的定义,宗教即是定律,注25而自由思想的使命乃是传播已经得到的知识和获取关于这个定律的新知识。注26

让我通过一个例子,力图更清楚地说明我的意思。假定你们不得不承认我把万有引力原理或能量守恒原理的真理应用于行星系统。那么,我能够在几乎几分之一秒告诉你们,在给定时间每一个行星星体的精确速率或位置。不仅如此,我可以更进一步,描述每一个个体行星的“演化”,它的外部运动、平移运动和转动的损失;接着,描述它的内部运动、振动或热的损失,如此等等。这一切必然能够从你们承认我运用的原理中得出,数学分析的复杂工作能够用观察证实。现在,请留意,这种数学分析的每一步骤遵循确定的思维规律,一步不混乱地紧随另外一步——绝对的逻辑的必然性的一步。我能够认为仅仅以一种方式接续,那一种方式是什么?当然啰,在我看来,现象正是以这种方法在所谓的大自然中发生!

这能够使我把你们的注意力引向定律的另一个方面,即我们能够思考事物的唯一可能的方式,似乎等价于它们显露给我们的发生方式。当思想关系与事实关系不一致时,这种不协调或者总是不清楚的思维的结果,或者总是不清楚的事实的结果——假的思维或假的事实知觉。让我更仔细地说明我的意思。当我们说二加二得四时,我们立即辨认出一个使所有思维不可能的原理,即使是矛盾的原理。现在,我希望突出的,恰恰是所谓的自然定律的相同样态。比如,以开普勒的行星运动定律为例,他通过枯燥地比较冗长系列的观测资料,发现了这些定律。乍看起来,它们好像只不过是内在于行星系统的定律——支配物质宇宙那个特定部分的经验定律。但是,标志性的事件发生了:牛顿发明万有引力定律;于是,思想只能构想,行星以开普勒定律指定的方式运动。换句话说,行星以思想能够构想它们那样运动的唯一方式运动。开普勒定律不再是经验定律,它们变得像思想定律一样必然。由于万有引力定律被承认,心智必须认为行星精确地像它们所做的那样运动,甚至犹如心智必须认为二加二得四一样。你们也许会反对:“可是,至少万有引力定律是经验定律,是内在于物质的盲目的力的纯粹摹写;它可能随着反立方或其他幂变化,就像随着反平方变化一样。”根本不是这样!我的目标并不是今晚向你们说明,物理学家似乎多么接近万有引力定律必然性的概念证明——正是宇宙的流体媒质的存在把多么奇妙的概念强加于他们。不过,作为一个假设的案例,我可以提及,如果我们不得不把物质构想为最终由能够表面脉动的球形原子构成的话——并且许多人确认(confirm)这样的假定,那么仅仅由于它们在流体媒质中的存在,便会迫使思想把它们构想为以某种确定的方式相互作用,这种方式作为分析的结果原来是与万有引力定律十分近似的某种东西。因而,鉴于承认原子和媒质,万有引力本身在心理上变得像二加二得四一样必要!我们应该在思想链条中拥有另一个环节,在那个心智规则中拥有另一个阶段,这是在大自然中接续的根源。

目前,我们的实证知识太少了,以致不容许我们以这种样式拼合整个宇宙。我们所谓的许多定律仅仅是经验定律,是观察的结果;不过,在我看来,当可以表明宇宙的所有有限事物用定律统一起来,而定律本身是思想能够构想的唯一可能的定律时,知识的进步似乎指向非常久远的时间。请设想某一未来人高度发达的理性,比如说一开始就具有60,000,000年前的无生命的混沌的质量——这种质量现在形成我们的行星系统——的清晰概念,他接着仅仅从这些概念能够思考世界60,000,000年的,关于它可以通过的每一个有限时期的历史;在这个思想体系中,每一个时期都可以具有它的必然的处所,它的必然的进程。那么,他能够思考全部历史的什么东西?它也许等同于世界的实际历史;因为那个历史以可以构想的一种唯一的方式进化。宇宙是它所是的东西,因为那是唯一可以构想它能够以其存在的样式——能够以该样式思考它。在宇宙中每一个有限的事物是它所是的东西,因为那是它能够以其存在的唯一可能的方式。询问事物为什么不是它们所是以外的东西是荒谬的,因为虽然我们的观念是足够清楚的,但是我们应该看到,它们以它们是可以思考的唯一方式存在。询问任何有限的事物或任何有限的个体为什么存在同样是荒谬的——存在是逻辑的必然性,即是在宇宙的完备的思想分析中的一个必然的步骤或要素,没有这一步骤,我们的思想分析、宇宙本身都不会存在。

存在另一种立场,我们可以从该立场观看定律与个体思想者的这种关系。在两个哲学思想者学派即物质论者(materialists)和观念论者(idealists)之间,长期以来具有明显的对立。后者在他们的最近发展中使个体“我”成为存在中的唯一客观实体。这个“我”除了它自己的感觉以外一无所知,它由以形成我们可以命名为“我”的观念和宇宙的观念的主观概念。正如在所有哲学体系中一样,这两个观念的关系是重大的问题。但是,在这种观念论中,“我”的观念和宇宙的观念仿佛绝对地处在个体“我”的支配之下——它是客观的,它们是主观的;它骄傲地强制规定它们必须服从的定律。决定“我”的观念和宇宙的观念之间关系的,正是“我”的纯粹的思想定律。另一方面,物质论者在自然中发现某种不可改变的定律,他假定这些定律以某种方式内在于他的不可定义的实在即物质;就“我”是主观的而言,这些定律无论如何好像不是个体“我”的后果,而是某种在它之外的东西——这指明它与宇宙的关系,而不顾“我”的思想。这两种考虑“我”和宇宙的方法之间的对立像它乍看起来那么大吗?或者更确切地讲,该差异不是学派的琐碎的差异吗?让我们转向我们的观念论者。在使他的思想成为“我”的观念和宇宙的观念之间的关系的骄傲统治者时,为了把握他自己的位置和调整他自己在生活中的行动,他被迫以对“我”的观念采取主观态度安置他自己——他的“我”;他被迫把他自己与“我”的观念等同起来。这种行为是对他的客观性的放弃,他变成主观的,支配他与宇宙关系的客观实体是抽象的“我”——纯粹的思想,正是这一点决定了“我”和所有其他有限事物之间即有限与无限之间的关联。换言之,观念论把下述概念强加于我们:把有限与无限联结起来的定律是纯粹的思想定律,唯一存在的客观性是“纯粹思想的逻辑”。但是,这恰恰是物质论者在基于物理科学时指出的结果,也就所说,最终将发现,一切所谓的物质定律或自然定律只不过是思想能够构想的定律;所谓的自然定律无非是“纯粹思想的逻辑”中的步骤而已。于是,随着科学知识的增长,观念论和物质论之间的所有差异似乎注定要消失。

这样一来,必须把宗教或有限与无限之间的关系本质上视为定律;不是“物质”的无心智的定律,而是思想的定律,甚至类似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存在又不存在”。我们必须把宇宙看作是一个庞大的理智过程,每一个事实都对应于一个概念,每一个事实的接续都对应于一个不可避免的概念序列;正如思想仅仅以理智的逻辑秩序进展一样,事实也不过是如此。一个的定律等同于另一个的定律。因此,断言宇宙的定律可以被干预或改变,即是断言以与唯一可以构想的方式不同的方式构想事物是可能的。真正的自由思想者对于人格化的上帝存在或不存在的问题的分歧由此产生。这样的存在物能够与对宇宙定律无论什么活跃的干预毫无关系;换句话说,就人而言,他的存在不能是具有最小重要性的事情。重复一下佛陀的话:“不要就上帝使你自己烦恼!”像情愿有一个法国佬或犹太人国王的一样,如果你坚持有上帝,那么你可以因宇宙的不可改变的定律的庞大体系而称宇宙为上帝——恰如斯宾诺莎那样注27。你将不可能陷入关于他的本性的诸多错误。

最后,让我把你们的注意力引向另一个要点,该要点对于自由思想的宗教具有特殊的价值。我们看见,有限与无限之间的不同如何易于使人消沉到精神苦难最深处,你们会在詹姆斯·汤姆森(James Thomson)注28的《恐惧的暗夜之城》(City of Dreadful Night)中描绘的这样的最深处。这样的苦难过分经常的是通向思想自由的必要的第一步之结果,即通向完全拒斥一切形式教条信仰的必要的第一步之结果。只有通过辨识生命问题的真正意义,通过辨识有限与无限的关系,才能驱散它。但是,正如今晚我尽力表达的,奇妙的、难以言传的愉悦正好在这个问题的本性中;正是人的明显有限的心智本身,统治着无限;正是人的思想,强制规定宇宙的定律;唯有人能够思考的东西也许才能够存在。注29真正使他惊骇的无垠广漠,它们在某种意义上难道不是他自己的创造?不仅如此,尽管这可能有些悖谬,但是在这样一个断言中存在许多真理:正是人的心智统治宇宙。自由思想在使自由思想者成为他自己的理性的主人时,也使他变成世界的君主。在我看来,这似乎是自由思想者的信仰的无穷乐趣。正是真正的和活生生的信仰,才是创造性的、富于同情的,尤其是热情的,它注定成为未来的纲领。注30

你们对与热情联系的自由思想觉得好笑?请铭记几行诗句:

他们愿称我们为热情者——当然,我们应当是热情者:

真的无法长久地充分控制空虚的言语和文字?

嗬,站起来,你这个长得太高的少年,

人类终于双脚自立!

可是你却不能站起——甚至直到目前不能站起,

没有拐杖,你必定还得坠地,

因为你不足以站立,于是必定坠底!

(哈默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