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燕之争”与慕容、拓跋复国运动
廖基添
对于十六国时期的中原形势,吕思勉先生曾有精要的概括:“晋自怀、愍倾覆,元帝东渡以来,中原形势,盖尝三变。刘、石东西对峙,其后刘卒并于石,一也。石虎死后,燕、秦又东西对峙,其后燕卒并于秦,二也。前秦丧败,后燕、后秦又成东西对峙之局,其力莫能相尚,宋武夷南燕、破后秦,功高于桓、谢矣,然关中甫合即离,其后陵夷衰微,北方遂尽入于拓跋氏,三也。”[177]本文讨论的主题,正是“前秦丧败”后的华北政治形势。具体言之,在河北是慕容复国运动,在代北是拓跋复国运动,拓跋击败慕容入主河北,并最终统一中国北方。
先行研究大多分别考察后燕、西燕与北魏的建国史,至于慕容复国运动与拓跋复国运动之间的联系,则往往被简化为后燕与北魏的关系。与之不同,本文侧重考察4世纪末华北各政治势力之间的联系。华北大致可分为河北、代北两个区域,其中河北是中心区域。代北各政治势力相对弱小,既受制于周边各大政治势力,又被卷入河北的政治冲突。我们认为,此期华北各政治势力结成阵营的分野即在于“秦燕之争”。所谓“秦燕之争”,是指前燕、前秦、后燕对华北政治秩序的多次改造及其历史遗产。概言之,前秦对河北(慕容)、代北(拓跋)的征服与处置,消长了各支政治势力,重塑了华北政治版图。淝水战后的慕容、拓跋复国运动,正是在挑战前秦时期的华北政治格局,试图恢复旧有的政治秩序。“秦燕之争”在不同时空中又有不同的表现。在河北,表现为前秦残余势力与慕容复国运动的冲突。在代北,表现为拓跋珪借助后燕的支持,挑战前秦主导的代北政治秩序。在北魏入主河北之际,河北各支势力或战、或降、或走,其背后,“秦燕之争”的分野隐然发挥着影响。
一、河北:慕容复国运动
370年,前秦灭前燕,“〔燕〕诸州郡牧守及六夷渠帅尽降于〔苻〕坚”[178]。“〔苻〕坚徙〔慕容〕暐及其王公已下并鲜卑四万余户于长安”[179],“徙关东豪杰及诸杂夷十万户于关中,处乌丸杂类于冯翊、北地,丁零翟斌于新安;徙陈留、东阿万户以实青州”[180]。十数年后,慕容复国运动之初,慕容农“东引乞特归于东阿”[181]。可知,苻坚曾徙乞特部以实东阿。前秦对故燕势力的迁徙与处置,对日后慕容复国运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383年,前秦兵败于淝水。“〔苻〕坚之败于淮南也,〔慕容〕垂军独全,坚以千余骑奔垂。”慕容垂并未乘机诛杀苻坚,而是护送其北返。慕容垂随苻坚行至渑池,请求返回河北,苻坚“遣其将李蛮、闵亮、尹国率众三千送垂”[182]。前秦兵败后,慕容德劝说后主慕容暐“乘其弊以复社稷,暐不纳”,慕容德“乃从垂如邺”[183]。慕容暐未能乘时而起,终为苻坚所杀。慕容暐本是故燕势力的共主,正是因其缺席,最终导致慕容复国运动的分裂:慕容垂携子弟返回河北,借助故燕势力复国,建立后燕;被迁徙至关中的慕容鲜卑,在慕容暐诸弟慕容泓、慕容冲等人的领导下起兵反秦,后东徙至今山西省东南部,建立西燕。
因缘际会之下,慕容垂成为河北慕容复国运动的领袖。“〔慕容〕垂潜与燕之故臣谋复燕祚,会丁零翟斌起兵叛秦,谋攻豫州牧平原公〔苻〕晖于洛阳,秦王坚驿书使垂将兵讨之。”[184]“丁零翟斌反于河南,长乐公苻丕遣慕容垂及苻飞龙讨之。”[185]苻丕并不信任慕容垂,扣留慕容垂之“子农及兄子楷、绍,弟子宙”。苻丕“配垂兵二千,遣其将苻飞龙率氐骑一千为垂之副”,并叮嘱苻飞龙:“垂为三军之统,卿为谋垂之主。”苻飞龙并不足以制衡慕容垂,“垂至河内,杀飞龙,悉诛氐兵”。[186]慕容垂自邺城出发时,仅有“羸兵二千”;南渡黄河至洛阳附近时,已“有众三万”。[187]但慕容垂的军力毕竟有限,后燕复国的主力有两支,一支兴起于河南,一支兴起于河北。
河南一支是丁零翟氏与故燕势力的结合。“慕容凤及燕故臣之子燕郡王腾、辽西段延等,闻翟斌起兵,各帅部曲归之。”[188]慕容凤是慕容垂弟慕容桓之子,被徙至关中,“阴有复仇之志,鲜卑、丁零有气干者皆倾身与之交结”[189]。丁零翟斌于新安起兵反秦。函谷关位于新安,新安以西即为关中,慕容凤等燕故臣之子各有部曲,当是被徙至关中的故燕势力。丁零翟氏与慕容鲜卑关系相对疏远,故苻丕认为“翟斌凶悖,必不肯为〔慕容〕垂之下,使两虎相弊,吾从而制之”。却未料到,在故燕势力的推动下,丁零翟氏一度成为后燕复国的助力。“慕容凤、王腾、段延皆劝翟斌奉慕容垂为盟主,斌从之。”“于是翟斌帅其众来与垂会”,“故扶余王余蔚为荥阳太守,及昌黎鲜卑卫驹各帅其众降垂”,慕容垂整合了黄河以南的各支势力。在翟斌等人的推举下,慕容垂“称大将军、大都督、燕王,承制行事,谓之统府”。“〔慕容〕垂以洛阳四面受敌,欲取邺而据之,乃引兵而东”,“帅众二十余万,自石门济河,长驱向邺”。[190]
河北一支则是分散在河北各地的故燕势力,主力是乌桓。为苻丕所扣留的慕容农、慕容楷、慕容绍、慕容宙自邺城出逃,起兵复国。“于是农、宙奔列人,楷、绍奔辟阳,众咸应之。”[191]据《魏书·地形志》,广平郡有列人县,长乐郡信都县有辟阳城。《资治通鉴》卷105“晋孝武帝太元九年”条:
慕容农之奔列人也,止于乌桓鲁利家……农谓利曰:“吾欲集兵列人以图兴复,卿能从我乎?”利曰:“死生唯郎是从。”农乃诣乌桓张骧,说之曰:“家王已举大事,翟斌等咸相推奉,远近响应,故来相告耳。”骧再拜曰:“得旧主而奉之,敢不尽死。”于是农驱列人居民为士卒,斩桑榆为兵,裂襜裳为旗。使赵秋说屠各毕聪,聪与屠各卜胜、张延、李白、郭超及东夷余和、敕勃、易阳乌桓刘大各帅部众数千赴之。农假张骧辅国将军,刘大安远将军,鲁利建威将军。农自将攻破馆陶,收其军资器械,遣兰汗、段讃、赵秋、慕舆悕略取康台牧马数千匹……于是步骑云集,众至数万,骧等共推农为使持节、都督河北诸军事、骠骑大将军,监统诸将……于是赴者相继……西招库傉官伟于上党,东引乞特归于东阿,北召光烈将军平叡及叡兄汝阳太守幼于燕国,伟等皆应之。[192]
在慕容复国运动中,燕赵大地风云际会,慕容农为时势所推,作为慕容氏之代表整合河北故燕势力。慕容农于列人起兵,所依靠的主要是乌桓、屠各及东夷的部族势力,其中尤以乌桓为主力。慕容农假授军号的张骧、刘大、鲁利三人均是乌桓豪帅。有两点需要说明。其一,慕容农所部“众至数万”,除却部族势力,亦有列人居民,实力逊于河南一支。因而当秦将石越来讨时,慕容农称其“今不南拒大军而来此,是畏王而陵我也”。其二,慕容农招引库傉官伟、乞特归、平幼兄弟,“伟等皆应之”。不过,上述势力并未参加列人起兵,而是随后加入到围攻邺城的战斗。慕容垂率河南之众北渡黄河包围邺城,慕容农率河北之众来会,“燕王垂引丁零、乌桓之众二十余万为飞梯地道以攻邺”。[193]这也印证,河南一支的主力是丁零,河北一支的主力是乌桓。
慕容垂围攻邺城期间,“东胡王晏据馆陶,为邺中声援,鲜卑、乌桓及郡县民据坞壁不从燕者尚众,燕王垂遣太原王楷与镇南将军陈留王绍讨之”,“楷乃屯于辟阳”,“绍帅骑数百往说王晏,为陈祸福,晏随绍诣楷降,于是鲜卑、乌桓及坞民降者数十万口,楷留其老弱,置守宰以抚之,发其丁壮十余万,与王晏诣邺”。慕容楷、慕容绍均是慕容垂兄慕容恪之子。于此前后,“平幼及其弟叡、规亦帅众数万会垂于邺”,“库傉官伟帅营部数万至邺”。[194]上述势力的加入,大大增强了慕容垂的实力。
在慕容垂围攻邺城的同时,被徙至关中的故燕势力亦发动反叛。“〔慕容〕暐弟济北王泓,先为北地长史,闻垂攻邺,亡奔关东,收诸马牧鲜卑,众至数千,还屯华阴。暐乃潜使诸弟及宗人起兵于外。〔苻〕坚遣将军张永步骑五千击之,为泓所败。泓众遂盛,自称使持节、大都督、陕西诸军事、大将军、雍州牧、济北王,推垂为丞相、都督陕东诸军事、领大司马、冀州牧、吴王。”[195]慕容泓“收诸马牧鲜卑”,整合前秦时被徙至关中、淝水战后东归的部分故燕势力。慕容泓扰动关中,迫使苻坚做战略收缩:“关东之地,吾不复与之争,将若泓何?”在河北,前秦相继丢失信都、常山、中山。在河南,苻坚子苻晖“帅洛阳、陕城之众七万归于长安”。[196]
就在此时,丁零翟氏叛燕,中断了慕容垂对邺城的围攻。《资治通鉴》卷105“晋孝武帝太元九年”条:
燕翟斌恃功骄纵,邀求无厌,又以邺城久不下,潜有贰心。太子宝请除之,燕王垂曰:“河南之盟,不可负也。若其为难,罪由于斌。今事未有形而杀之,人必谓我忌惮其功能。吾方收揽豪杰以隆大业,不可示人以狭,失天下之望也。藉彼有谋,吾以智防之,无能为也。”范阳王德、陈留王绍、骠骑大将军农皆曰:“翟斌兄弟恃功而骄,必为国患。”垂曰:“骄则速败,焉能为患。彼有大功,当听其自毙耳。”礼遇弥重。斌讽丁零及其党请斌为尚书令。垂曰:“翟王之功,宜居上辅,但台既未建,此官不可遽置耳。”斌怒,密与前秦长乐公丕通谋,使丁零决堤溃水,事觉,垂杀斌及其弟檀、敏,余皆赦之。斌兄子真,夜将营众北奔邯郸,引兵还向邺围,欲与丕内外相应,太子宝与冠军大将军隆击破之,真还走邯郸。[197]
在围攻邺城期间,慕容垂的实力迅速增强,这是慕容宝等人主张解决翟斌问题的前提条件。慕容垂率数十万众攻城不克,似亦与后燕阵营内部的嫌隙有关。慕容垂之所以不愿有负“河南之盟”,意在“收揽豪杰以隆大业”。“豪杰”于此又有所指。《通鉴》引文称“〔翟〕斌讽丁零及其党请斌为尚书令”,《晋书》作“翟斌潜讽丁零及西人请斌为尚书令”[198]。按,“西人”即自关中东归的故燕势力。翟斌叛燕被杀,“河南之盟”破裂,“西人”亦随之分裂,一部分跟随丁零翟氏,另一部分隶属于慕容凤麾下。“燕冠军将军宜都王凤每战奋不顾身,前后大小二百五十七战,未尝无功。垂戒之曰:‘今大业甫济,汝当先自爱!’使为车骑将军德之副以抑其锐。”[199]慕容垂通过冠冕堂皇的理由,以其弟慕容德取代慕容凤,统率这支军队。在此后的史料中,慕容凤较少出现。慕容垂死后,慕容凤任冀州刺史,镇信都。后来北魏大军围城,慕容凤“踰城奔走”,“辅国将军张骧、护军将军徐超率将吏已下举城降”。[200]张骧即跟随慕容农起兵的乌桓豪帅,慕容凤弃军奔逃也说明城中军队并非其部曲,适可印证慕容凤的军队早已落入慕容德手中了。
丁零反叛后,形势一度对后燕非常不利。“慕容垂围苻丕于邺,又遣将平规攻〔苻〕坚幽州刺史王永于蓟,〔刘〕库仁自以受坚爵命,遣妻兄公孙希率骑三千,助永击规,大破之,阬规降卒五千余人,乘胜长驱,进据唐城,与垂子麟相持。”[201]刘库仁是独孤部首领,为何支持前秦、反对后燕呢?我们认为,这与376年前秦灭代后,苻坚命其统领黄河以东的拓跋旧部有关。换言之,独孤部在“秦燕之争”中属于“秦”的阵营。也正是因此,刘库仁死后,其弟刘眷“继摄国事,白部大人絜佛叛,眷力不能讨,乃引苻坚并州刺史张蚝击佛,破之”[202]。公孙希击破平规后,幽、冀二州的前秦军队,与丁零、独孤“遥相首尾”,“是时燕军疲弊,秦势复振,冀州郡县皆观望成败”。[203]“〔刘〕库仁闻〔公孙〕希破〔平〕规,复将大举以救〔苻〕丕,发雁门、上谷、代郡兵,次于繁畤。先是,慕容文等当徙长安,遁依库仁部,常思东归,其计无由。至是役也,知人不乐,文等乃夜率三郡人攻库仁。库仁匿于马厩,文执杀之。乘其骏马,奔慕容垂。公孙希闻乱,自唐城走于丁零。”[204]《通鉴》记“燕太子太保慕舆句之子文、零陵公慕舆虔之子常”[205]作乱,杀刘库仁。按,似作“慕舆文”是。
刘库仁死后,前秦在河北的形势急转直下。“〔苻丕〕遣其参军封孚西引张蚝、并州刺史王腾于晋阳,蚝、腾以众寡不赴”,史称“〔苻〕丕进退路穷”。[206]迫于形势,苻丕向东晋求援。“邺中饥甚,长乐公〔苻〕丕帅众就晋谷于枋头。刘牢之入邺城,收集亡散,兵复少振,坐军败征还。”刘牢之南返后,苻丕又从东晋手中夺回邺城。于此前后,常山、中山一带的丁零翟氏频生内讧,终被后燕消灭。“翟真自承营徙屯行唐,真司马鲜于乞杀真及诸翟,自立为赵王。营人共杀乞,立真从弟成为主,其众多降于燕。”“翟成长史鲜于得斩成出降,〔慕容〕垂屠行唐,尽坑成众。”[207]既然独孤、东晋、丁零皆不足恃,苻丕亦无力坚守邺城。“会幽州刺史王永、平州刺史苻冲频为〔慕容〕垂将平规等所败,乃遣昌黎太守宋敞焚烧和龙、蓟城宫室,率众三万进屯壶关,遣使招〔苻〕丕。丕乃去邺,率男女六万余口进如潞川。骠骑张蚝、并州刺史王腾迎之,入据晋阳。”[208]前秦军队相继西撤,河北形势尘埃落定。
就在河北局势日趋明朗之际,东北又生变故。《晋书》卷123《慕容垂载记》:
高句骊寇辽东,垂平北慕容佐遣司马郝景率众救之,为高句骊所败,辽东、玄菟遂没。建节将军徐(余)岩叛于武邑,驱掠四千余人,北走幽州。垂驰敕其将平规曰:“但固守勿战,比破丁零,吾当自讨之。”规违命距战,为岩所败。岩乘胜入蓟,掠千余户而去,所过寇暴,遂据令支。[209]
在占领邺城后,“〔慕容垂〕遣慕容农出蠮螉塞,历凡城,趣龙城,会兵讨余岩”[210]。《资治通鉴》卷106“晋孝武帝太元十年”条:
慕容农至龙城,休士马十余日。诸将皆曰:“殿下之来,取道甚速,今至此久留不进,何也?”农曰:“吾来速者,恐余岩过山钞盗,侵扰良民耳。岩才不踰人,诳诱饥儿,乌集为群,非有纲纪;吾已扼其喉,久将离散,无能为也。今此田善熟,未取而行,徒自耗损,当俟收毕,往则枭之,亦不出旬日耳。”顷之,农将步骑三万至令支,岩众震骇,稍稍踰城归农。岩计穷出降,农斩之;进击高句丽,复辽东、玄菟二郡。还至龙城,上疏请缮修陵庙。燕王垂以农为使持节、都督幽·平二州·北狄诸军事、幽州牧,镇龙城。徙平州刺史带方王佐镇平郭。[211]
慕容农在龙城“久留不进”,面对诸将质疑,回答颇显牵强。如果仅为讨伐余岩,大可直趋令支,似无必要急行军绕道抵达龙城。慕容垂的命令似乎别有意味。从结果上看,慕容农此行的首要目的是排挤与慕容垂相对疏远的慕容佐,讨伐余岩与高句骊不过是借口而已。至此,慕容垂基本控制了河北及辽西地区。
386年正月,慕容垂称帝,定都中山。此后,后燕的用兵方向主要有二,一是卷入代北的拓跋复国运动,二是对黄河以南的反燕势力用兵。除南北两线用兵外,还要讨平河北的零星反抗,在兵力上难免左支右绌。
387年正月,后燕克东阿,击败军阀温详,“其众三万余户皆降于燕,〔慕容〕垂以太原王楷为兖州刺史,镇东阿”。同年二月,后燕克历城,击败军阀张愿,“青、兖、徐州郡县壁垒多降,〔慕容〕垂以陈留王绍为青州刺史,镇历城”[212]。后燕的下一个目标是丁零翟氏。“鲜于乞之杀翟真也,〔从兄〕翟辽奔黎阳,黎阳太守滕恬之甚爱信之。”[213]翟辽从东晋手中夺取黎阳,作为反燕的基地。翟辽跨踞黎阳、滑台一带,处于南北夹缝之中,空间颇显局促。翟辽系避乱南奔,所部之中丁零人不多,主力是河北流民。同年五月,慕容垂南征黎阳,以慕容楷为前锋都督。“〔翟〕辽之部众皆燕赵人也,咸曰:‘太原王〔恪〕之子,吾之父母。’相率归附。辽惧,遣使请降。〔慕容〕垂至黎阳,辽肉袒谢罪,垂厚抚之。”[214]翟辽降燕,固然是迫于形势。慕容垂受降,似亦无必胜的把握。389年正月,慕容垂调龙城慕容农部南下,以慕容隆代镇龙城。慕容农先任司隶校尉,后镇邺城。至391年六月,后燕先后击败独孤、贺兰诸部,其所扶植的拓跋珪确立了在代北的优势地位。随着代北战事告一段落,392年六月,后燕克滑台,彻底消灭了丁零翟氏。慕容垂以慕容宙为兖、豫二州刺史,镇滑台。至此,黄河以南的反燕势力,除东晋外,就只剩下青齐地区的辟闾浑了。
后燕又对太行山以西用兵。慕容复国运动分为两支,除了慕容垂领导的河北一支外,被迁徙至关中的慕容鲜卑,在慕容暐诸弟慕容泓、慕容冲等人的领导下起兵反秦,于385年闰五月攻克长安。慕容冲“据长安,乐之忘归,且以慕容垂威名夙著,跨据山东,惮不敢进,课农筑室,为久安之计,众咸怨之”。在一系列政变后,慕容永成为实际的首领,于386年春,“率鲜卑男女三十余万口,乘舆服御、礼乐器物,去长安而东”,“至闻喜,知慕容垂称尊号,托以农要弗集,筑燕熙城以自固”。[215]同年十月,慕容永击败盘踞晋阳的苻丕,遂称帝,定都长子,史称西燕。394年八月,后燕克长子,灭西燕。至此,后燕的军事扩张达到了顶峰。
在一连串胜利的背后,也有一系列隐忧。慕容垂领导的后燕复国运动,仅仅依靠河北的故燕势力,缺少慕容部族作为后盾,这是后燕国力虚弱的深层原因。“〔慕容〕垂议征长子,诸将咸谏,以〔慕容〕永国未有衅,连岁征役,士卒疲怠,请待他年。”[216]灭西燕后,慕容农部自山西奔赴河南,“略地青兖”,对东晋及辟闾浑作战。394年十二月,慕容农部北还;次年五月,又参加对拓跋的北伐,最终在参合陂全军覆没。除却“士卒疲怠”外,后燕更大的隐忧是内部各派系的倾轧。
在此不妨对后燕各军事派系略做梳理。参与慕容复国运动的各支势力,大致被编入到以下五支军队中。其一,(垂弟)慕容德部。整合河南故燕势力的慕容凤部,最终被慕容德掌握。其二,(垂兄子)慕容楷、慕容绍部。慕容楷屯辟阳,其弟慕容绍招降东胡王晏部。其三,(垂子)慕容农部。慕容农与(垂弟子)慕容宙于列人起兵,联络河北各支故燕势力,慕容农部曾北镇龙城,后南调。其四,(垂子)慕容麟部。慕容麟与(垂弟子)慕容温在常山、中山、信都一带作战,慕容麟部多次出兵代北。其五,(垂子)慕容隆部。少子慕容隆长期跟随慕容垂,先后在河北南部及黄河以南作战,又继慕容农北镇龙城。
后燕内部最大的问题是皇位继承问题。384年,慕容垂称燕王,立慕容宝为燕王太子。386年,慕容垂称帝,立慕容宝为皇太子。慕容宝尽管较早确立了储君地位,终因较少领兵,缺乏功绩与实力。拓跋珪君臣对此看得分明。388年,拓跋仪出使后燕,还报称:“〔慕容〕垂年已暮,其子宝弱而无威,谋不能决。慕容德自负才气,非弱主之臣,衅将内起,是可计之。”[217]拓跋珪晚年思考后燕衰亡的原因,认为“慕容垂诸子分据势要,权柄推移,遂至亡灭”[218]。在复国运动初期,慕容宝的太子地位就曾受到威胁。《魏书》卷95《慕容宝传》:
〔慕容宝〕少而轻果,无志操,好人佞己。及为太子,砥砺自修,朝士翕然称之,垂亦以为克保家业。垂妻段氏谓垂曰:“宝资质雍容,柔而不断,承平则为仁明之主,处难则非济世之雄。今托之以大业,未见克昌之美。辽西、高阳,儿之贤者,宜择一以树之。赵王麟,奸诈负气,常有轻宝之心,恐必难作。此自家事,宜深图之。”垂弗纳。宝闻之,深以为恨。[219]
按,慕容农、慕容麟、慕容隆封王在386年四月。[220]段氏心仪的太子人选是慕容农与慕容隆,且称慕容麟“常有轻宝之心”,慕容宝缺乏威信可见一斑。慕容垂拒绝段氏的建议,可能源于他对慕容鲜卑历史的深刻反思。在慕容鲜卑历史上,君位继承问题曾造成多次政治动荡,这些历史教训促使慕容垂着手巩固太子的地位。
387年,慕容宝之子慕容盛、慕容会自西燕逃至中山。“初,〔慕容〕垂以宝冢嗣未建,每忧之,宝庶子清河公会多材艺,有雄略,垂深奇之。”[221]388年,慕容垂“为其太子宝起承华观,以宝录尚书政事,巨细皆委之,垂总大纲而已”,又以慕容宝领大单于。[222]389年四月,慕容盛出镇蓟城。[223]394年二月,慕容垂调邺城慕容农部西征长子,以慕容会代镇邺城。[224]慕容垂以慕容宝二子出镇要藩,作为慕容宝留守中山的南北战略支撑。后燕灭西燕后,395年慕容宝率军、396年慕容垂率军两度北伐拓跋。“及宝之北伐,使〔慕容〕会代摄宫事,总录、礼遇一同太子,所以见定旨也。垂之伐魏,以龙城旧都,宗庙所在,复使会镇幽州,委以东北之重,高选僚属以崇威望。〔慕容垂〕临死顾命,以会为宝嗣。”[225]慕容垂对皇位继承问题的重视可见一斑。
据上引文,段氏称慕容麟“常有轻宝之心”。其实,轻视太子可能是宗室政治强人的普遍心态。拓跋仪亦称“慕容德自负才气,非弱主之臣”。相较而言,慕容宝与慕容麟有合作的传统。由于慕容麟部在中山、常山一带,当慕容宝留守中山时,在军事上往往要倚重慕容麟。慕容宝对慕容农、慕容隆则颇为猜忌,可能与段氏属意二人有关。慕容农与慕容麟亦颇有嫌隙,这就要从蓟城与信都的易手说起。
先看蓟城易手。在慕容复国运动之初,燕国平幼、平叡、平规兄弟响应慕容农,率部南下参加围攻邺城的战斗。384年夏,“秦幽州刺史王永、平州刺史苻冲帅二州之众以击燕,燕王垂遣宁朔将军平规击永,永遣昌黎太守宋敞逆战于范阳,敞兵败,规进据蓟南”[226]。385年,“燕带方王佐与宁朔将军平规共攻蓟,王永兵屡败,二月,永使宋敞烧和龙及蓟城宫室,帅众三万奔壶关,佐等入蓟”[227]。在幽、平二州的前秦军队西撤后,慕容垂以平规镇蓟城,慕容佐镇龙城。同年秋,余岩叛燕,慕容垂调慕容农部北上。慕容农为都督幽·平二州·北狄诸军事、幽州牧,镇龙城;徙平州刺史慕容佐镇平郭。后燕的幽州自蓟城移治龙城,平州自龙城移治平郭。慕容佐部大约是辽西的故燕势力,与慕容垂相对疏远,遂被排挤至辽东。此后,蓟城尽管不再是幽州的治所,却仍是幽州的辖区。[228]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发生了蓟城易手。387年三月,“燕上谷人王敏杀太守封戢,代郡人许谦逐太守贾闰,各以郡附刘显”;同年七月,“燕赵王麟讨王敏于上谷,斩之”;388年三月,“燕赵王麟击许谦,破之,谦奔西燕,遂废代郡,悉徙其民于龙城”。[229]以许谦为代表的代谷迤东势力,反抗后燕、支持独孤,慕容垂调慕容麟部北上平叛。值得注意之处有二。其一,代郡(今河北蔚县)隶属于幽州,太守贾闰(贾润)可能出自慕容农系统。据《魏书·贾彝传》,贾彝曾任慕容农记室参军、长史,从兄贾润曾任代郡太守,二人于参合陂之战被俘。[230]其二,慕容麟“废代郡,悉徙其民于龙城”,此举颇有安抚慕容农之意,这也印证代郡本是慕容农的地盘。不难推知,慕容麟部在蓟城周边作战,接管了蓟城防务,使蓟城在事实上脱离了幽州(龙城)的管辖,转与中山结为一体。389年四月,慕容垂以慕容宝子慕容盛镇蓟城,即为佐证。上述安排自有其合理性:从地缘上看,蓟城距离中山更近,互为掎角;从战略上看,蓟城控扼通向代北之路[231],是后燕经略西北的基地,龙城则是经略东北的基地。蓟城易手,可能是慕容农与慕容麟之间的首个心结。
再看信都易手。389年正月,慕容农部自龙城南调,慕容农改任司隶校尉,所部当在中山一带。391年十月,“翟辽卒,子钊代立,改元定鼎,攻燕邺城,燕辽西王农击却之”[232]。可知,慕容农部已南镇邺城。其间,389年十一月,信都守将慕容温遇刺身亡。“燕乐浪悼王温为冀州刺史,翟辽遣丁零故堤诈降于温帐,乙酉,刺温,杀之,并其长史司马驱,帅守兵二百户奔西燕。燕辽西王农邀击刺温者于襄国,尽获之,惟堤走免。”[233]慕容温是慕容垂弟子,长期在中山、信都一带,与慕容麟颇有交集。384年,“燕王垂遣前将军、乐浪王温督诸军攻信都,不克,夏四月丙辰,遣抚军大将军麟益兵助之”。慕容麟部占领信都、常山、中山,“麟威声大振,留屯中山”。[234]385年三月,慕容垂以慕容麟镇信都,慕容温镇中山。慕容温在中山,“抚旧招新,劝课农桑,民归附者相继,郡县壁垒争送军粮,仓库充溢”,“且营中山宫室”。[235]386年,慕容垂称帝,定都中山,以慕容温为司隶校尉。389年,慕容温于冀州刺史任内遇刺,慕容农率部邀击叛军于襄国。于此前后,慕容麟部在代谷迤东、迤西作战,所部当在中山以北。慕容农可能顺势接管信都。392年七月至次年四月,慕容楷任冀州牧。继慕容楷镇守信都的当是平规。393年十一月,慕容垂西征西燕,“征东将军平规攻〔西燕〕镇东将军段平于沙亭”[236]。此前,慕容温为征东将军,当在冀州刺史任内。信都在中山东南,故守将多以东为号。396年,“燕主垂遣征东将军平规发兵冀州,二月,规以博陵、武邑、长乐三郡兵反于鲁口,其从子冀州刺史喜谏,不听”[237]。可知,平规以征东将军镇信都。上文提及,平规曾响应慕容农起兵,镇守蓟城时又受慕容农节度。397年正月,信都守将慕容凤“踰城奔走”,辅国将军张骧等举城降魏。张骧正是跟随慕容农起兵的乌桓豪帅。可知,在慕容温死后,慕容农控制了信都。信都易手,或可视作慕容农对慕容麟的“回敬”。
概言之,太子慕容宝“弱而无威”,宗室政治强人“分据势要”,在皇位争夺与派系纠葛两大因素的作用下,后燕统治集团内耗严重。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慕容、拓跋两大政治体对冲,拓跋击败慕容入主河北。
395年,“〔慕容垂〕遣其太子宝及〔慕容〕农与慕容麟等率众八万伐魏,慕容德、慕容绍以步骑一万八千为宝后继”[238]。参照上文对后燕军事派系的分析可知,后燕调动了除龙城慕容隆部以外的各支主力。燕军自蓟城出上谷至五原,与魏军隔河对峙。拓跋珪捏造慕容垂的死讯,“〔慕容〕宝等忧恐,士卒骇动”。“燕、魏相持积旬,赵王麟将慕舆嵩等以〔慕容〕垂为实死,谋作乱,奉麟为主;事泄,嵩等皆死,宝、麟等内自疑。冬十月辛未,烧船夜遁。”[239]十一月丙戌,魏军于参合陂追及燕军,“〔慕容〕宝及诸父兄弟单马迸散,仅以身免,于是宝军四五万人,一时放仗,敛手就羁矣,其遗迸去者不过千余人,生擒其王公文武将吏数千,获宝宠妻及宫人,器甲、辎重、军资杂财十余万计”[240]。战俘中除少数“有才能者留之”[241],其余悉被坑杀。《魏书》:“生擒其陈留王绍、鲁阳王倭奴、桂林王道成、济阴公尹国、北地王世子钟葵、安定王世子羊儿以下文武将吏数千人。”[242]《晋书》记“〔慕容〕绍死之”[243]。《通鉴》两取,作:“杀燕右仆射陈留悼王绍,生禽鲁阳王倭奴、桂林王道成、济阴公尹国等文武将吏数千人。”[244]有学者提出:“鲁阳王倭奴等被俘慕容宗亲在《魏书》、《晋书》中均不见其踪影,最大的可能是他们与陈留王绍一起被处死。”[245]实则不然,鲁阳王倭奴即慕容和,是慕容垂弟子;北地王世子钟葵即慕容钟,是慕容垂从弟慕容精之子。慕容和、慕容钟在此后的史料中仍有出现,显然在被俘后南返。
是役,慕容垂有意让太子掌握军队、建立功勋,谁想结果竟如此惨痛。参合陂之败后,为了报复北魏,慕容垂在慕容宝、慕容德的支持下筹划第二次北伐。“〔慕容〕垂乃以清河公会录留台事,领幽州刺史,代高阳王隆镇龙城;以阳城王兰汗为北中郎将,代长乐公盛镇蓟;命隆、盛悉引其精兵还中山,期以明年大举击魏。”[246]按,兰汗封顿丘王,镇蓟者实为阳城王慕容兰。[247]396年三月,慕容垂以老病之躯出征,却未能捕捉到魏军主力决战,在参合陂触目伤怀,发病呕血。四月,慕容垂卒于军中,慕容宝即位。八月,北魏出兵河北,开启了统一中国北方的进程。
二、代北:拓跋复国运动
376年,前秦灭代,“〔苻〕坚遂分〔代〕国民为二部,自河以西属之〔刘〕卫辰,自河以东属之刘库仁”[248]。淝水战后,前秦崩溃,拓跋珪乘机复国。386年正月,拓跋珪“即代王位,郊天,建元,大会于牛川,复以长孙嵩为南部大人,以叔孙普洛为北部大人,班爵叙勋各有差”[249]。“太祖登国元年,即代王位于牛川,西向设祭,告天成礼。”[250]罗新先生指出:“登国元年的大典其实就是称可汗。”[251]
当我们考察拓跋复国运动时,所面临的首要难题是历史记载的真实性问题。现存相关史料大致可以归纳为三个系统。其一,北魏国史系统。主要指《魏书》中昭成、道武二朝君臣纪传,以及诸志所记国初史事。据田余庆先生研究,上述部分的史源可以追溯到道武帝朝的《代歌》、《代记》。[252]《北史》对应部分主要沿袭《魏书》,亦可视为同一系统。其二,南朝史书系统。主要指《宋书·索虏传》、《南齐书·魏虏传》。其三,《十六国春秋》系统。周一良先生指出,《魏书》卷95至卷99记十六国及东晋宋齐梁史事,“是《魏国史》所未必详”,“十六国事大抵盖本于崔鸿《十六国春秋》也”。[253]《晋书·载记》亦主要取材于《十六国春秋》。此外,《通鉴》的相关记载系以《魏书》纪传为蓝本,参酌其他正史以及十六国旧史佚文而成。我们认为,《魏书》昭成、道武二朝君臣纪传所提供的北魏开国史,其真实性颇可质疑。下文将结合拓跋珪的身世与事业,对相关疑点略做讨论。
《魏书》记载,拓跋珪是昭成帝什翼犍的嫡长孙、献明帝寔的遗腹子,生于昭成帝建国三十四年(371)七月七日。可是,拓跋珪生母贺氏(贺兰氏)却另有“少子”。“〔贺〕后少子秦王觚使于燕,慕容垂止之。”[254]据《魏书·宗室传》,昭成帝之子秦王翰有三子:仪、烈、觚。秦王翰的卒年,《魏书》作建国十年,《北史》作建国十五年。按,昭成帝慕容皇后“生献明帝及秦明王〔翰〕”[255]。昭成帝娶慕容皇后,在建国七年。[256]无论秦王翰卒于建国十年还是建国十五年,均只是孩童。中华书局标点本《北史》校勘记据此提出两点质疑。其一,“年龄不过数岁”的秦王翰,“安能有仪、烈、觚三子”。其二,既然“秦王觚是献明皇后少子”,其出生必然晚于拓跋珪,时秦王翰已亡故多年,“则觚岂能是其子”。因而,“此必有误”[257]。中华书局标点本《魏书》校勘记认为《魏书》、《北史》所记秦王翰卒年有误,依据是《魏书》本传记秦王翰“年十五便请率骑征讨”与“及长统兵”事。对于秦王觚的身世,《魏书》校勘记信从《魏书·宗室传》的记载,认为秦王觚“当是献明太子拓跋寔死后,贺氏收继为翰妻所生,拓跋寔死在建国三十四年,见《序纪》,则翰死必在其后,‘十’字上下当有脱字”[258]。当然也可以推测秦王翰的卒年是建国三十五年,《魏书》、《北史》均有脱字。可是即便如此,仍有难解之惑。即使秦王翰曾收继贺氏与拓跋珪,在建国三十五年后,贺氏母子将再次被人收继。此外,学者大多认同,除拓跋觚外,拓跋仪亦是贺氏之子。[259]若此,贺氏在两三年内生育三子,几无可能。要之,《魏书·宗室传》相关记载的问题不仅限于文字脱讹,其真实性颇可质疑。
周一良先生提出:“《晋书》载记及沈约、萧子显之记述,皆以道武帝拓跋珪为什翼犍之子,完全不提献明帝拓跋寔事”,“颇疑什翼犍于其子献明帝寔死后,即以其子妇为妻,以其孙为子”。周先生推测,什翼犍在嫡长子寔死后,收继寔妻贺氏及其遗腹子拓跋珪,并与贺氏生子拓跋觚。[260]周先生之说,已被多位学者采纳。我们认为,周说尽管富有启发性,论据却颇可质疑。例如,其援引的“《晋书》载记及沈约、萧子显之记述”,就颇有讨论的余地。《晋书·苻坚载记》:“〔涉〕翼犍战败,遁于弱水,苻洛逐之,势窘迫,退还阴山,其子翼圭缚父请降”,“〔苻〕坚以翼犍荒俗,未参仁义,令入太学习礼,以翼圭执父不孝,迁之于蜀”。[261]周先生认为此“翼圭”即拓跋珪,并据此证明“拓跋珪为什翼犍之子”。其实,此处“翼圭”当指什翼犍庶长子寔君。《北史》:“时苻洛等军犹在君子津”,“寔君以〔拓跋〕斤言为信,乃尽杀诸皇子,昭成亦暴崩,其夜,诸皇子妇及宫人奔告洛军”,“乃执寔君及斤,轘之长安”。[262]《晋书》与《北史》在三处关键细节上吻合:其一,什翼犍之子;其二,以子叛父;其三,被徙至长安。显然是对同一件事的不同记载。据罗新先生研究,拓跋珪的鲜卑语本名有两种可能的形式,即ilqän或il-qan;这也是昭成帝什翼犍、献明帝寔的鲜卑语本名;寔君与翼圭都是取自这一鲜卑语名字的不同音节。[263]至于《宋书》、《南齐书》的相关记载,未必可以信据。《宋书》卷95《索虏传》:
其后卢国内大乱,卢死,子又幼弱,部落分散。卢孙什翼鞬勇壮,众复附之,号上洛公,北有沙漠,南据阴山,众数十万。其后为苻坚所破,执还长安,后听北归。鞬死,子开字涉珪代立。[264]
《南齐书》卷57《魏虏传》:
猗卢孙什翼犍,字郁律旃,后还阴山为单于,领匈奴诸部。太元元年,苻坚遣伪并州刺史苻洛伐犍,破龙庭,禽犍还长安,为立宅,教犍书学。分其部党居云中等四郡,诸部主帅岁终入朝,并得见犍,差税诸部以给之。坚败,子圭,字涉圭,随舅慕容垂据中山,还领其部,后稍强盛。隆安元年,圭破慕容宝于中山,遂有并州,僭称魏,年号天赐。追谥犍烈祖文平皇帝。[265]
上引《宋书》、《南齐书》,都明确记载拓跋珪是什翼犍之子。细绎前后文,不难发现,引文在细节上——特别是人物关系上,舛误颇多。例如,两段引文都误记什翼犍是穆帝猗卢之孙。据《魏书·序纪》,什翼犍是思帝之孙、平文帝之子,穆帝是思帝之兄;穆帝死后,其子孙与平文帝一系爆发了长达十余年的汗位之争,双方实为死敌。又如,《宋书》引文后文记明元帝为道武帝次子,似将清河王绍误作长子,实则恰好相反。再如,《南齐书》引文记拓跋珪“追谥犍烈祖文平皇帝”,实则什翼犍为高祖昭成帝,什翼犍之父为太祖平文帝,烈祖是拓跋珪的庙号。此外,二书在细节上亦有不确之处,兹不赘述。要之,若仅据《宋书》、《南齐书》上引文立论,似显单薄。
就连拓跋珪是否是献明帝寔的遗腹子,实则也是一桩悬案。据《魏书·太祖纪》,拓跋珪生于昭成帝建国三十四年(371)七月七日。又据《魏书·序纪》,是年春献明帝寔负伤,五月亡故。其中看似并无疑窦。可是,在北族风俗中,七月七日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拓跋珪的生日恰在这一天,很可能是其自我神化的结果。《魏书》、《北史》记什翼犍死于建国三十九年(376)十二月,《魏书》记“太祖年六岁”,《北史》作“道武年甫五岁”。[266]假若拓跋珪生于建国三十四年七月,至此已经六岁有余。假若“道武年甫五岁”,则拓跋珪并非献明帝寔的遗腹子。问题的关键在于,《北史》的文字是否可信。据考证,《魏书》该卷亡佚,系以《北史》、《高氏小史》补入。那么,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魏书》作“六岁”,《北史》另有所据,改为“五岁”;二是《魏书》本作“五岁”,《北史》沿袭,在配补《魏书》时据帝纪改为“六岁”。无论如何,《北史》的记载值得重视,不能轻易排除。此外,拓跋珪也未必是献明帝寔唯一的子嗣。拓跋寔生母慕容氏,于建国七年六月来嫁,死于建国二十三年六月。[267]拓跋寔是慕容氏长子,大约生于建国八九年,享年二十六七岁。《魏书》记拓跋寔仅有一个遗腹子,令人难以置信。
在此不妨对拓跋珪的身世略做小结:其一,拓跋珪之母贺氏曾嫁给献明帝寔,建国三十四年寔死后,贺氏被人收继;其二,贺氏生子珪、仪、觚,三子生父难以确定;其三,拓跋珪的“嫡孙”、“遗腹子”名分,是复国后清理历史的产物。下文还将指出,在拓跋复国运动中,拓跋珪凭借母族贺兰部以及宗主国后燕的支持,而非其“嫡孙”的名分。
自376年前秦灭代,至386年拓跋复国,对于这十年间拓跋珪的经历,史书中有两类迥异的记载。一类记载出自北魏国史系统。《魏书》卷2《太祖纪》:
年六岁,昭成崩。苻坚遣将内侮,将迁帝于长安,既而获免,语在《燕凤传》。坚军既还,国众离散。坚使刘库仁、刘卫辰分摄国事。南部大人长孙嵩及元他等,尽将故民南依库仁,帝于是转幸独孤部。元年,葬昭成皇帝于金陵,营梓宫,木柹尽生成林。帝虽冲幼,而嶷然不群。库仁常谓其子曰:帝有高天下之志,兴复洪业,光扬祖宗者,必此主也。七年,冬十月,苻坚败于淮南。是月,慕容文等杀库仁,库仁弟眷摄国部。八年,慕容暐弟冲僭立。姚苌自称大单于、万年秦王。慕容垂僭称燕王。九年,库仁子显杀眷而代之,乃将谋逆……帝乃阴结旧臣长孙犍、元他等。秋八月,乃幸贺兰部……登国元年春正月戊申,帝即代王位,郊天,建元,大会于牛川。[268]
下文将结合《魏书》、《北史》各传,对引文略做考辨。“昭成崩,诸部乖乱,献明后与道武及卫、秦二王依〔贺〕讷。会苻坚使刘库仁分摄国事,道武还居独孤。”[269]拓跋珪的逃亡之途,又惊险万分。“苻洛之内侮也,〔贺〕后与道武及故臣吏避难北徙。俄而高车来抄掠,后乘车避贼而南。中路失辖,乃仰天曰:‘国家胤胄岂正尔绝灭也!惟神灵扶助。’遂驰,轮正不倾。行百余里,至七个(介)山南而得免难。”[270]按,所谓“故臣吏”,是就什翼犍已死、代国已灭而言。不过,上述记载在《魏书》中似曾相识。例如,什翼犍“乃率国人避于阴山之北,高车杂种尽叛,四面寇钞”,“复度漠南”。[271]又如,什翼犍“乃率诸部避难阴山,度漠北,高车四面寇抄,复度漠南”[272]。雷同的记载,分别出现在什翼犍生前、死后,不能不令人生疑。又,《魏书》暗示,贺氏母子自七介山逃奔贺兰部。“巧合”的是,九年后,拓跋珪兄弟再次自七介山逃奔贺兰部。
《太祖纪》又云,苻坚“将迁帝于长安,既而获免,语在《燕凤传》”。据《燕凤传》,苻坚采纳其两点建议:一是“分诸部为二”,分别由刘库仁、刘卫辰统领;二是将拓跋珪留在代北,待其年长,“乃存而立之”。[273]上述记载又是疑点重重。其一,燕凤是拓跋故臣,曾出使前秦,苻坚何以对其言听计从。田余庆先生指出:“刘卫辰在河西朔方诸杂类(包括拓跋)中的统治地位,早在苻坚巡抚朔方之时就已确定了,灭代后苻坚命刘卫辰统领黄河以西的拓跋,只是沿袭已有的局面。”[274]可知,前秦灭代后,不过是在黄河以东扶植独孤取代拓跋而已,很难说是出自燕凤的献策。其二,前秦主导的代北政治秩序维持了十年之久,即使在淝水之战后,独孤部仍然支持前秦。既然前秦的政策如此成功,又何须拥立拓跋珪?即使要拥立拓跋子弟,尚有什翼犍之子窟咄,又何须待拓跋珪长大?即使计划日后拥立拓跋珪,又为何将其留在代北,如此“奇货”难道不“可居”吗?
至于拓跋珪“转幸独孤部”的原因,《魏书》暗示与前秦对代北势力的处置有关。“会苻坚使刘库仁分摄国事,道武还居独孤。〔贺〕讷总摄东部为大人,迁居大宁,行其恩信,众多归之,侔于库仁。”[275]田余庆先生指出,苻坚“用贺兰部力量扼守这条通向东部幽州地境的要道”[276],以制衡独孤部。“于是献明皇后携太祖及卫、秦二王自贺兰部来居焉,〔刘〕库仁尽忠奉事,不以兴废易节,抚纳离散,恩信甚彰。”[277]《魏书》记载,拓跋珪此后长期生活在独孤部,直到385年八月重返贺兰部。对于这九年间拓跋珪的活动,《魏书》仅记“葬昭成皇帝于金陵”一事,颇有欲盖弥彰之感。
另一类记载出自南朝史书系统与《十六国春秋》系统。《宋书·索虏传》:“〔什翼鞬〕其后为苻坚所破,执还长安,后听北归。鞬死,子开字涉珪代立。”[278]《南齐书·魏虏传》:“太元元年,苻坚遣伪并州刺史苻洛伐犍,破龙庭,禽犍还长安,为立宅,教犍书学。分其部党居云中等四郡,诸部主帅岁终入朝,并得见犍,差税诸部以给之。”[279]上述记载又能在《晋书·载记》中得到参证。《晋书》卷113《苻坚载记上》:
〔涉〕翼犍战败,遁于弱水。苻洛逐之,势窘迫,退还阴山。其子翼圭缚父请降……坚以翼犍荒俗,未参仁义,令入太学习礼,以翼圭执父不孝,迁之于蜀。散其部落于汉鄣边故地,立尉、监行事,官僚领押,课之治业营生,三五取丁,优复三年无税租。其渠帅岁终令朝献,出入行来为之制限。[280]
引文后文又载苻坚至太学与什翼犍的一段对话。《宋书》、《南齐书》、《晋书》均记什翼犍被俘至长安。《宋书》记载简略,且云什翼犍后得北返,似不可取。《南齐书》与《晋书》所记苻坚对什翼犍的安置以及对拓跋部的处置,尤其可相印证。上述内容在《魏书》中亦有旁证。例如,《魏书》记寔君弑父与《晋书》记翼圭执父,实为对同一件事的不同记载。又如,《魏书》记什翼犍之子窟咄被“逼徙长安,苻坚礼之,教以书学”[281],又可与什翼犍“入太学习礼”事相参证。《晋书·载记》的史源是北魏崔鸿所撰《十六国春秋》。《魏书》载,崔鸿以诸国“各有国书,未有统一”,“乃撰为《十六国春秋》,勒成百卷,因其旧记,时有增损褒贬焉”。《十六国春秋》的史源是“诸国旧史”。宣武帝命崔鸿呈书,“鸿以其书有与国初相涉,言多失体,且既未讫,迄不奏闻”。直到孝明帝正光(520—525)年间,崔鸿“以其伯光贵重当朝,知时人未能发明其事,乃颇相传读,亦以光故,执事者遂不论之”。我们认为,十六国史事之中“与国初相涉”而又触犯禁忌者,莫过于前秦俘虏什翼犍、拓跋珪之事。崔鸿曾任北魏史臣,受命“修高祖、世宗《起居注》”、“修缉国史”。[282]《十六国春秋》中“与国初相涉”之处不取北魏国史,孰真孰伪显而易见。
《南齐书·魏虏传》:“〔苻〕坚败,〔什翼犍〕子圭,字涉圭,随舅慕容垂据中山,还领其部,后稍强盛。”[283]拓跋珪显然也被俘至长安。按,什翼犍娶慕容垂姐妹,引文误记拓跋珪为什翼犍之子,与慕容垂为舅甥。上文论及,淝水战后,丁零反秦,部分被徙至关中的故燕势力加入,共同推奉慕容垂为盟主。拓跋珪可能是跟随东归的故燕势力加入慕容垂集团的。这样我们就能理解,388年拓跋仪出使后燕,“〔慕容〕垂问仪道武不自来之意”[284]。慕容垂与拓跋珪本是君臣关系。
拓跋珪返回代北的时机,又与华北政治形势的消长密切相关。384年冬,代北发生暴乱,支持前秦的独孤部首领刘库仁被杀,其弟刘眷“继摄国事”。其后,“〔刘〕库仁子显”,“杀眷而代立”。[285]失去独孤部的支援,前秦在河北的形势急转直下。385年春夏,幽、冀二州的前秦军队相继西撤。慕容垂控制河北后,有意在代北扶植一支亲燕势力。约在385年夏,慕容垂派拓跋珪返回代北,重整旧部。拓跋珪“阴结旧臣长孙犍、元他等”[286],却险些招致杀身之祸。“刘显谋害太祖,梁眷知其谋,潜使〔奚〕牧与穆崇至七介山以告。”[287]珪母贺氏命诸子逃奔贺兰部,独自留下与刘显周旋。史载,李栗“初随太祖幸贺兰部,在元从二十一人中”[288]。所谓“元从”,当指跟随拓跋珪自独孤部逃亡者。“道武得至贺兰部,群情未甚归附,〔贺〕后从弟外朝大人悦举部随从,供奉尽礼。”[289]拓跋珪又得到贺兰部首领贺讷的支持。《魏书》卷83上《贺讷传》:
后刘显之谋逆,太祖闻之,轻骑北归讷。讷见太祖,惊喜拜曰:“官家复国之后当念老臣。”太祖笑答曰:“诚如舅言,要不忘也。”讷中弟染干粗暴,忌太祖,常图为逆,每为皇姑辽西公主拥护,故染干不得肆其祸心。于是诸部大人请讷兄弟求举太祖为主。染干曰:“在我国中,何得尔也!”讷曰:“帝,大国之世孙,兴复先业,于我国中之福。常(当)相持奖,立继统勋,汝尚异议,岂是臣节!”遂与诸人劝进,太祖登代王位于牛川。[290]
386年正月,拓跋珪“即代王位,郊天,建元,大会于牛川,复以长孙嵩为南部大人,以叔孙普洛为北部大人,班爵叙勋各有差”。前田正名先生认为,牛川可能是白道岭与善无之间的一条河流。[291]二月,拓跋珪至盛乐;三月,“刘显自善无南走马邑,其族奴真率所部来降”[292]。“会刘显部乱,〔贺后〕始得亡归。”[293]
贺兰部拥立拓跋珪,不过是将其作为与独孤部争夺代北的筹码。贺兰与独孤,本是拓跋部落联盟的成员。前秦灭代后,以独孤部统领黄河以东的拓跋旧部,又将阴山以北的贺兰部徙至大宁。田余庆先生指出,前秦用贺兰部扼守代谷,以“监护”独孤部。大约在刘库仁死后,前秦主导的代北政治秩序濒于崩溃,贺兰部得以返回阴山以北。贺兰部又南下与独孤部争夺代北。385年,“〔刘〕眷又破贺兰部于善无,又击蠕蠕别帅肺渥于意亲山,破之”[294]。按,善无是独孤部的重心所在,意亲山(意辛山)则是贺兰部的活动地域。386年春,贺兰部再度南下,拥立拓跋珪为代王,迫使“刘显自善无南走马邑,其族奴真率所部来降”。“奴真兄犍,先居贺兰部,至是奴真请召犍而让部焉。”其后,贺兰部招引刘犍,刘奴真杀刘犍,“徙部来奔太祖”[295]。《魏书》卷2《太祖纪》:
初,帝叔父窟咄为苻坚徙于长安,因随慕容永,永以为新兴太守。〔登国元年〕八月,刘显遣弟亢泥迎窟咄,以兵随之,来逼南境。于是诸部骚动,人心顾望。帝左右于桓等,与诸部人谋为逆以应之。事泄,诛造谋者五人,余悉不问。帝虑内难,乃北踰阴山,幸贺兰部,阻山为固。遣行人安同、长孙贺使于慕容垂以征师,垂遣使朝贡,并令其子贺驎帅步骑以随同等。冬十月,贺驎军未至而寇已前逼,于是北部大人叔孙普洛等十三人及诸乌丸亡奔卫辰。帝自弩山迁幸牛川,屯于延水南,出代谷,会贺驎于高柳,大破窟咄。窟咄奔卫辰,卫辰杀之,帝悉收其众。[296]
慕容永以窟咄驻新兴,显然也有窥伺代北之意。不过,慕容永初至长子[297],立足未稳,尚无力插手代北,窟咄遂独与独孤部结合。独孤部拥立窟咄,“于是诸部骚动,人心顾望”,“帝虑内难,乃北踰阴山,幸贺兰部”。不过,贺兰部亦不足恃。“〔贺〕后弟染干忌道武之得人心,举兵围逼行宫,后出谓染干曰:‘汝等今安所置我,而欲杀吾子也?’染干惭而去。”[298]由“行宫”可知,时贺氏母子托庇于贺兰部。其后,“贺染干阴怀异端,乃为窟咄来侵北部”,“于是北部大人叔孙普洛节及诸乌丸亡奔〔刘〕卫辰”[299]。面对独孤、贺兰二部南北夹击,拓跋珪形势危殆,所幸后燕救至,才反败为胜。387年六月,拓跋珪会合后燕,破刘显于马邑。刘显逃奔西燕,“部众悉降于〔慕容〕麟,麟徙之中山”[300]。窟咄与拓跋珪之争,背后是独孤部与后燕之争,亦可视为“秦燕之争”。独孤部战败被徙,标志着前秦势力彻底退出代北。
拓跋珪又在后燕的支持下征服阴山以北诸部。389年,后燕迫降贺讷,将贺兰部自阴山以北迁徙至上谷。[301]391年,后燕破贺染干于牛都,又破贺讷于赤城,“降其部落数万,燕主垂命〔慕容〕麟归讷部落,徙染干于中山”[302]。贺讷归降拓跋珪。拓跋珪在代北坐大后,又背弃后燕,转与西燕结盟。391年冬,拓跋珪击败河套地区的铁弗部,“自河以南,诸部悉平”。395年冬,拓跋珪于参合陂击败后燕。396年七月,拓跋珪“始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于是改元〔皇始〕”[303]。次月,拓跋珪对后燕用兵,于398年初占领河北。
拓跋珪建立帝业后,对北魏开国乃至拓跋早期历史做过一番清理,其意图不仅是论证北魏王朝的合法性,更是要掩饰其屈辱的早年经历。田余庆先生指出,邓渊编定的《代歌》、《代记》,既是拓跋珪清理历史的产物,又是《魏书》相应部分的史源。我们不妨从《魏书》中的曲笔出发,对相关问题略做讨论。拓跋珪对于历史的清理,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对其身世与早年经历的掩饰,另一类则是对其创业历程的修饰。
《魏书》中关于许谦的记载,即属于第一类曲笔。《魏书》:“昭成崩后,〔许〕谦徙长安。苻坚从弟行唐公洛镇和龙,请谦之镇。未几,以继母老辞还。登国初,遂归太祖。太祖悦,以为右司马,与张衮等参赞初基。”[304]《通鉴》亦载:386年正月,拓跋珪即代王位,“以上谷张衮为左长史,许谦为右司马”[305]。不过,上述记载颇可质疑。《魏书》:“上谷侯岌、张衮、代郡许谦等有名于时,学博今古,初来入国,闻〔拓跋〕仪待士,先就仪。仪并礼之,共谈当世之务,指画山河,分别城邑,成败要害,造次备举。谦等叹服,相谓曰:‘平原公有大才不世之略,吾等当附其尾。’”[306]按,拓跋仪于登国初年封九原公,三年九月出使后燕,使还改封平原公;六年十一月讨平刘卫辰,九年三月屯田五原以备后燕,其间徙封东平公。从许谦称拓跋仪为平原公可知,许谦入国不早于登国三年(388)九月。《通鉴》:387年,“燕上谷人王敏杀太守封戢,代郡人许谦逐太守贾闰,各以郡附刘显”,“燕赵王麟讨王敏于上谷,斩之”;388年,“燕赵王麟击许谦,破之,谦奔西燕”。[307]以许谦为代表的代谷迤东势力,反抗后燕,支持独孤。许谦等人兵败后投奔西燕而非北魏,正是因为拓跋珪本出自慕容垂系统。直到后燕灭西燕,许谦别无去处,始入北魏。许谦曾仕什翼犍为郎中令[308],却不愿仕拓跋珪,殊堪玩味。《魏书》之所以隐瞒许谦的经历,正是因其曲折地反映出拓跋珪的早年经历。
拓跋珪称帝后,对其早年经历颇讳言之。《魏书》卷28《贺狄干传》:
太祖遣狄干致马千匹,结婚于姚苌,会苌死〔姚〕兴立,因止狄干而绝婚……兴乃遣使,请以骏马千匹赎〔狄〕伯支而遣狄干还……狄干在长安幽闭,因习读书史,通《论语》、《尚书》诸经,举止风流,有似儒者。初,太祖普封功臣,狄干虽为姚兴所留,遥赐爵襄武侯,加秦兵将军。及狄干至,太祖见其言语衣服,有类羌俗,以为慕而习之,故忿焉,既而杀之。弟归,亦刚直方雅,与狄干俱死。[309]
据《晋书·孝武帝纪》,姚苌死于393年十月。狄伯支返回长安事在407年[310],即北魏天赐四年。贺狄干较早跟随拓跋珪,即使被后秦扣留,拓跋珪在“普封功臣”时仍未将其忘记。十四年后,贺狄干终于北返,拓跋珪却因其“有类羌俗”,“既而杀之”,甚至株连其弟。正如学者所论,所谓“羌俗”实为“汉俗”。我们认为,贺狄干被杀的关键并不在于文化取向,而是在于长安经历。贺狄干在长安十四年,对于什翼犍、拓跋珪被俘之事,必定多有耳闻。上述诸事又与拓跋珪钦定的历史叙事不符,故而杀贺狄干兄弟以灭口。
姚大力先生指出:“道武帝拓跋珪一朝,是北魏政权重构拓跋先世史的关键时期。”[311]对于拓跋先世史与中原古史言说系统的“嫁接”问题,姚先生有精辟的阐述,兹不赘引。在此仅对《魏书》所载《桓帝碑》略做讨论。据《魏书·序纪》,思帝死后,“国分为三部”,叔父昭帝居东,异母兄桓帝居中,穆帝居西。《序纪》记事以昭帝为正宗,可知在多汗制下,昭帝是大可汗,桓穆二帝是小可汗。桓帝先死,子普根继任。昭帝死后,穆帝“总摄三部,以为一统”[312],继为大可汗。桓帝并非拓跋部的大可汗,本无进入帝系的资格。更何况,桓帝、穆帝一系又是拓跋大宗平文帝一系的死敌。值得追问的是,拓跋珪在“追尊成帝已下及后号谥”[313]之时,为何要将桓帝纳入帝系呢?我们认为,这与拓跋珪有意掩饰收继婚的旧俗有关。田余庆先生揭示,桓帝死后,其妻祁氏为同母弟穆帝收继,穆帝又与祁氏生子惠帝、炀帝。[314]穆帝为长子六修所杀,桓帝与祁氏之子普根又杀六修。普根以及惠帝、炀帝得为拓跋可汗,既依靠生母祁氏的扶持,也凭借穆帝继子的身份。拓跋珪将桓帝纳入帝系,意在将惠帝、炀帝归为其子,以掩饰收继婚的旧俗。从这个意义上讲,拓跋珪追尊桓帝与追尊献明帝实为异曲同工。
《魏书》:“桓帝崩后,〔卫〕操立碑于大邗城南,以颂功德”,“时晋光熙元年秋”,即306年秋。又云:“皇兴初,雍州别驾雁门段荣于大邗掘得此碑,文虽非丽,事宜载焉,故录于传。”[315]不过,这也只能说明确有其碑,而不能证明确系卫操所作。观其碑文,又颇可质疑。碑文起首云“魏轩辕之苗裔”,又有“非桓天挺”一语。清人钱大昕认为:“碑文古质可诵,中多韵语,极似汉碑,惜为史臣改窜,失其本真”,“考其时未有魏号,以文义度之,当云鲜卑拓跋氏也”,“碑为猗㐌而立,必书晋所授官爵及猗㐌、猗卢二人名,篇内称‘桓穆二帝’,亦史臣所改”。[316]章太炎先生认为:“颂词淳古,非魏收所能作伪,然其间亦有改窜。既云‘奉承晋皇’及平北将军‘驰奉檄书’,而又比以‘桓文匡佐’、‘载美晋书’,则不得加以帝号明矣。所云‘惟公远略’、‘感公之言’,则碑铭显著,而伯起不能删改者也。”[317]要之,钱、章二人认为碑文可信,“惜为史臣改窜”。吕思勉先生认为,拓跋氏将祖先追溯至黄帝的时间不可能早在西晋,应当在道武帝定土德之时。[318]其说颇有见地。398年十二月,拓跋珪正式称帝,改元天兴,“追尊成帝已下及后号谥”,又“诏百司议定行次,尚书崔玄伯等奏从土德”。[319]北魏初年定为土德的依据,是西晋、后赵、前燕、前秦、北魏的历运行次。[320]从逻辑上讲,议定土德在前,追祖黄帝在后。我们认为,托名卫操所作的《桓帝碑》,正是拓跋珪清理历史时伪造的。
《魏书》中有关议定国号的记载,可能也是拓跋珪清理历史的产物。北魏议定国号,在398年六月。《魏书》卷24《崔玄伯传》:
时司马德宗遣使来朝,太祖将报之,诏有司博议国号。玄伯议曰:“……国家虽统北方广漠之土,逮于陛下,应运龙飞,虽曰旧邦,受命惟新,是以登国之初,改代曰魏。又慕容永亦奉进魏土。夫‘魏’者大名,神州之上国,斯乃革命之征验,利见之玄符也。臣愚以为宜号为魏。”太祖从之。于是四方宾王之贡,咸称大魏矣。[321]
所谓“司马德宗遣使来朝”,实为东晋疆臣郗恢向北魏疆臣拓跋遵求援,“遵以闻,太祖诏〔崔〕逞与张衮为遵书以答”[322]。崔宏所云“登国之初,改代曰魏”,指登国元年四月代王拓跋珪改称魏王事,见于《魏书·太祖纪》、《晋书·孝武帝纪》。令人费解的是,既然拓跋珪在登国元年先后称代王、魏王,何以十二年后仍然国号未定?此外,登国元年四月,拓跋珪为何要“改代曰魏”呢?田余庆先生提出:“拓跋珪其所以在此时匆忙改称魏王,意在表示代地魏地都应当由他统辖。”田先生又云:“邺是魏地的重心所在,而河东也是旧魏地。〔拓跋珪、慕容垂、慕容永〕三足鼎立,都谋求并、幽、冀区域的统治权。”关于“慕容永亦奉进魏土”,田先生认为是“虚词而已,并无实事”,“所谓魏土,即指闻喜、长子”。[323]田先生之说,不无讨论的余地。上文已经指出,拓跋珪是慕容垂在代北扶植的代理人,所谓“三足鼎立”之说实不可取。再看登国元年的代北形势。正月,拓跋珪即代王位(可汗位);三月,刘显南走马邑;五月,侯辰、代题叛走;八月,刘显迎窟咄,以兵随之;十一月,后燕救至,大破窟咄;次年六月,拓跋珪会合后燕,破刘显于马邑。可知,此时拓跋珪在代北尚未站稳脚跟,又谈何“谋求并、幽、冀区域的统治权”?我们认为,“魏土”指河北南部。“慕容永亦奉进魏土”,可能指西燕建议与拓跋联合出兵河北。“夫‘魏’者大名,神州之上国”,正是指龙兴于邺城的曹魏。要之,“登国之初,改代曰魏”一事,实为子虚乌有。
398年六月,拓跋珪为何要以“魏”为国号呢?何德章先生认为:“以‘魏’为国号报书于晋,等于宣称:北魏政权才是曹魏政权的合法继承者,而僭取‘魏’的晋政权是非法的。改国号为魏,实际上使拓跋政权卷入了一场旨在争取汉族士大夫的正朔之争。”[324]本文不取此说。上文提及,北魏初年定为土德的依据,是西晋、后赵、前燕、前秦、北魏的历运行次。可知,北魏并未否定西晋的正统地位,也很难说北魏的国号、德运都来自曹魏。我们认为,拓跋珪以“魏”为国号,意在向东晋宣示自己是河北的主人。值得玩味的是,一个月后,拓跋珪迁都平城。平城在盛乐东南,地处桑干河流域,较河北的交通更为便利,但平城毕竟仍在代北。何德章先生指出,北魏天兴(398—404)初年创立的“一系列有限的汉化制度”不过持续数年,在天赐二年(405)又“被鲜卑旧制完全取代”,此后“北魏政权长期将政治的重心置于阴山南北草原地区”[325]。要之,以“魏”为国号与定都代北,呈现出北魏开国之际相对保守的政治基调及其张力。
三、燕魏之际的河北形势
396年四月,慕容垂卒于军中,慕容宝即位。后燕的人事布局随之调整。《资治通鉴》卷108“晋孝武帝太元二十一年”条:
五月,辛亥,以范阳王德为都督冀兖青徐荆豫六州诸军事、车骑大将军、冀州牧,镇邺;辽西王农为都督并雍益梁秦凉六州诸军事、并州牧,镇晋阳。又以安定王库傉官伟为太师,夫余王〔余〕蔚为太傅。甲寅,以赵王麟领尚书左仆射,高阳王隆领右仆射,长乐公盛为司隶校尉,宜都王凤为冀州刺史。[326]
其中,库傉官伟与余蔚分别是乌桓与扶余的首领,在此仅对六名慕容宗室略做讨论。其一,慕容德。慕容德部的主体是整合河南故燕势力的慕容凤部。《十六国春秋·南燕录》:“〔慕容〕垂称燕王,〔慕容德〕复封范阳王。建兴元年,为司隶校尉。八年,拜司徒。垂临薨,谓太子宝曰:‘邺是旧都,宜委范阳王。’”[327]又据《通鉴》,后燕建兴元年(386),以慕容德为尚书令,慕容温为司隶校尉。[328]《晋书·慕容德载记》:“及垂称燕王,以德为车骑大将军,复封范阳王,居中镇卫,参断政事。久之,迁司徒。”[329]慕容德“居中镇卫”,所部在中山一带。慕容垂生前,慕容德曾参加南线及代北作战,却从未出镇方面。在参合陂之战中,慕容德部遭到重创。慕容垂死后,慕容德任南线统帅,统辖邺城、黎阳、滑台一线。
其二,慕容农。慕容农部在参合陂之战中遭到重创。慕容宝以慕容农残部镇守晋阳,无异于充当炮灰。“燕辽西王农悉将部曲数万口之并州,并州素乏储㣥,是岁早霜,民不能供其食,又遣诸部护军分监诸胡,由是民夷俱怨,潜召魏军。”396年九月,北魏兵临晋阳,慕容农部一触即溃,地盘、部曲、妻子尽没,“独与三骑逃归中山”。可慕容宝还是容不下慕容农,命其“出屯安喜”。[330]慕容农之所以备受猜忌,当与段氏提议易储之事有关。
其三,慕容麟。慕容垂死后,慕容宝遣慕容麟逼死垂妻段氏。并州失陷后,后燕进入战备状态,“于是修城积粟,为持久之备”,“军事动静,悉以委〔慕容〕麟”。[331]有两点需要说明。首先,尽管慕容宝与慕容麟有合作的传统,但二人也有矛盾。早在慕容宝北伐时,“赵王麟将慕舆嵩等以〔慕容〕垂为实死,谋作乱,奉麟为主;事泄,嵩等皆死,宝、麟等内自疑”。这说明,一旦慕容垂身故,慕容宝不足以驾驭慕容麟。其次,慕容麟尽管受命负责中山防务,却并无多少嫡系军队。慕容麟部在参合陂之战中遭到重创,此时中山守军的主力是慕容隆部。397年三月,慕容麟“以兵劫左卫将军、北地王精,谋率禁旅弑〔慕容〕宝,精以义距之,麟怒,杀精,出奔丁零”[332]。可知,慕容麟不具备发动政变的实力。
其四,慕容隆。参合陂之败后,“燕高阳王隆引龙城之甲入中山,军容精整,燕人之气稍振”;在第二次北伐中,“是时燕兵新败,皆畏魏,惟龙城兵踊锐争先”。[333]慕容隆部是后燕立足河北的支柱。慕容垂死后,慕容麟、慕容隆分任左右仆射,慕容宝又有意倚重慕容麟以制衡慕容隆。
其五,慕容盛。慕容盛是慕容宝长子,曾镇蓟城,参合陂之败后,引兵至中山。“〔慕容垂〕临死顾命,以〔慕容〕会为宝嗣。而宝宠爱少子濮阳公策,意不在会。宝庶长子长乐公盛自以同生年长,耻会先之,乃盛称策宜为储贰,而非毁会焉。宝大悦,乃访其赵王麟、高阳王隆,麟等咸希旨赞成之。”[334]慕容盛同母弟慕容会,本是慕容垂培养的隔代接班人,时镇龙城。在慕容盛的策动下,慕容宝立慕容策为太子,为日后慕容会举兵作乱埋下伏笔。
其六,慕容凤。上文提及,丁零反叛后,慕容垂“使〔慕容凤〕为车骑将军〔慕容〕德之副以抑其锐”。后燕灭西燕后,慕容凤任雍州刺史,镇长子。慕容垂死后,慕容凤任冀州刺史,镇信都,城中军队并非其部曲。
396年十月,魏军“潜自太原从韩信故道开井陉路,袭慕容宝于中山”,“自常山以东,守宰或捐城奔窜,或稽颡军门,唯中山、邺、信都三城不下”。[335]397年正月,北魏克信都。慕容宝率军救信都,二月,燕魏两军战于栢肆,魏军尽管获胜,却也是强弩之末。“及道武讨中山,留〔拓跋〕顺守京师。栢肆之败,军人有亡归者,言大军奔散,不知帝所在。顺闻之,欲自立,纳莫题谏,乃止。”“道武之惊于栢肆也,并州守将封窦真为逆,〔刺史拓跋〕素延斩之。”[336]“官军之惊于栢肆也,贺兰部帅附力眷、纥突邻部帅匿物尼、纥奚部帅叱奴根等闻之,聚党反于阴馆。南安公元顺讨之,不克,死者数千人。太祖闻之,诏〔庾〕岳率万骑,还讨叱奴根等,殄之,百姓乃安。离石胡帅呼延铁、西河胡帅张崇等不乐内徙,聚党反叛。岳率骑三千,讨破之,斩铁擒崇,搜山穷讨,散其余党。”[337]
再看后燕方面。“魏围中山既久,城中将士皆思出战”,慕容隆屡次请战,“卫大将军麟每沮其议,隆成列而罢者,前后数四”。[338]出战的后果无非有二,或胜或负:若胜,则龙城兵建立大功;若负,尚不失北归龙城。因而,慕容隆主战,慕容麟主守,分歧的根源在于:慕容隆曾镇龙城,慕容麟的根基在中山。栢肆之战后,再次发生谋弑慕容宝、拥立慕容麟的密谋,“麟惧不自安,以兵劫左卫将军、北地王精,谋率禁旅弑宝,精以义距之,麟怒,杀精,出奔丁零”。“初,宝闻魏之来伐也,使慕容会率幽、并(平)之众赴中山。麟既叛,宝恐其逆夺会军。”[339]慕容宝与慕容农、慕容隆“谋去中山,走保龙城”[340]。三月,慕容宝自中山北走蓟城,与慕容会部会合。十月,北魏克中山。
镇守龙城的慕容会本是慕容垂培养的隔代接班人,慕容宝立慕容策为嗣,招致慕容会的不满。慕容宝调慕容会部入援,“会初无去意”,“宝怒,累诏切责”,“会乃上道徐进”,是年三月,“始达蓟城”。[341]在镇守龙城期间,慕容会培植了自己的势力,即其所统南下之军。“宝分其兵给农、隆”,“幽、平之士皆怀会威德,不乐去之”,提议“使〔清河〕王统臣等进解京师之围,然后奉迎车驾”。[342]究其本心,慕容宝是希望返回中山的,但在特定的条件下,却不得不阻止南下之请。慕容宝担忧的是,一旦慕容会建立殊勋,自己的皇位与生命是否能够保全,所谓“恐解围之后,必有卫辄之事”。“会以农、隆皆尝镇龙城,属尊位重,名望素出己右,恐至龙城,权政不复在己,又知终无为嗣之望,乃谋作乱。”[343]四月,在北归龙城的途中,慕容会举兵反叛,杀慕容隆,伤慕容农。慕容宝先据龙城,借助守军击败慕容会。
慕容宝初至龙城,不得不倚重慕容农以立足,但究其本心,仍希望尽快收复中山。“燕人有自中山至龙城者,言拓跋涉珪衰弱,司徒德完守邺城。会德表至,劝燕主宝南还,宝于是大简士马,将复取中原。”[344]《资治通鉴》卷110“晋安帝隆安二年”条:
燕启伦还至龙城,言中山已陷,燕主宝命罢兵。辽西王农言于宝曰:“今迁都尚新,未可南征,宜因成师袭库莫奚,取其牛马以充军资,更审虚实,俟明年而议之。”宝从之。己未,北行。庚申,渡浇洛水。会南燕王德遣侍郎李延诣宝,言“涉圭西上,中国空虚”。延追宝及之,宝大喜,即日引还。[345]
慕容宝急于用龙城之众收复中山,结果激起兵变。“长上段速骨、宋赤眉因众军之惮役也,杀司空、乐浪王宙,逼立高阳王崇。宝单骑奔农,仍引军讨速骨。众咸惮征幸乱,投杖奔之。〔慕舆〕腾众亦溃,宝、农驰还龙城。”[346]“〔段〕速骨等皆高阳王隆旧队”,故拥立隆子慕容崇。“燕尚书、顿丘王兰汗阴与段速骨等通谋,引兵营龙城之东,城中留守兵至少。”兰汗是慕容垂之舅、慕容盛妃父,曾参加列人起兵,后随慕容隆北镇龙城。在叛军围城之际,慕容农选择了叛逃。“辽西桓烈王农恐不能守,且为兰汗所诱,夜潜出赴之,冀以自全,明旦”,“速骨乃将农循城,农素有忠节威名,城中之众恃以为强,忽见在城下,无不惊愕丧气,遂皆逃溃”。“长上阿交罗,速骨之谋主也,以高阳王崇幼弱,更欲立农。崇亲信鬷让、出力犍等闻之,丁酉,杀罗及农。”“庚子,兰汗袭击速骨,并其党尽杀之。”[347]慕容宝南奔至黎阳,“闻慕容德称制,惧而退”[348]。在兰汗的引诱下,慕容宝北还,遇弒于龙城外邸。宝子慕容盛因娶兰汗之女而得免祸,后发动政变,光复燕祚。上述一系列兵变,均与龙城军队有关:慕容农、慕容隆、慕容会相继镇守龙城,兰汗亦在龙城经营多年。
我们再把目光投向南线。398年正月,慕容德自邺城南徙滑台,称燕王,置百官。“时德始都滑台,介于晋、魏之间,地无十城,众不过数万。”[349]慕容德部又东徙进入青齐地区,定都广固,史称南燕。唐长孺先生指出,自慕容德南迁至北魏末年,青齐地区“颇大一部分豪强是随慕容德南渡的河北人,他们在一个不太长的时间内便被认为当地‘土民’”[350]。以往学者论及青齐土民时,大多强调其与慕容氏的渊源。细绎史料,不难发现,其中颇有一些人曾有仕秦反燕的经历。在燕魏之际,河北士族面临抉择,或北走辽西,或南渡青齐,或投降北魏。其中固然有许多具体、偶然的因素,但“秦燕之争”的分野仍隐约可见。
在4世纪的后三十年中,河北地区先后经历了前燕、前秦、后燕、北魏的统治,河北士族也经历了多次分化与重组。370年,前秦灭前燕,除魏、阳平二郡太守外,“其余州县牧守令长,皆因旧以授之,以燕常山太守申绍为散骑侍郎,使与散骑侍郎京兆韦儒俱为绣衣使者,循行关东州郡”。又简拔前燕故臣,以勃海封衡为尚书郎。[351]371年,“〔苻〕坚以关东初平,守令宜得人,令王猛以便宜简召英俊,补六州守令,授讫,言台除正”[352]。372年,“秦以清河房旷为尚书左丞,征旷兄默及清河崔逞、燕国韩胤为尚书郎,北平阳陟、田勰、阳瑶为著作佐郎,郝略为清河相,皆关东士望,王猛所荐也”[353]。384年,慕容垂称燕王,“引丁零、乌桓之众二十余万为飞梯地道以攻邺”,“关东六州郡县多送任请降于燕”。尽管慕容垂竖起了复国大旗,却并非如胡三省所云“乘乱一呼,翕然为燕”。河北的各支势力中,固然有积极参加慕容复国运动者,亦不乏支持前秦或首鼠两端者。例如,慕容垂初围邺城,“东胡王晏据馆陶,为邺中声援,鲜卑、乌桓及郡县民据坞壁不从燕者尚众”。又如,丁零反叛后,幽、冀二州的前秦军队,与丁零、独孤“遥相首尾”,“是时燕军疲弊,秦势复振,冀州郡县皆观望成败”。[354]再如,慕容垂再围邺城,“久不下,将北诣冀州”,“于是远近闻之,以燕为不振,颇怀去就”。[355]要之,河北地方势力并非都是“人心思燕”。
秦、燕在河北大约相持了一年半,苻丕粮尽援绝,弃邺西走。河北形势尘埃落定,却仍有不少河北士族不肯降燕。387年,后燕克东阿,消灭军阀温详,一批曾仕前秦的河北士族加入后燕。《通鉴》:“及秦主丕自邺奔晋阳,〔光〕祚与黄门侍郎封孚、巨鹿太守封劝皆来奔。劝,奕之子也。〔慕容〕垂之再围邺也,秦故臣西河朱肃等各以其众来奔。诏以祚等为河北诸郡太守,皆营于济北、濮阳,羁属温详。详败,俱诣燕军降,垂赦之,抚待如旧。”[356]勃海封氏人物还有封衡、封懿、封则。封衡是封裕之子,仕秦为尚书郎。慕容垂称燕王,以封衡为右司马。封懿是封放之子、封孚之弟。后燕占领邺城后,“〔慕容〕麟击勃海太守封懿,执之”[357]。394年,后燕克长子,简拔西燕故臣,中有“太子詹事渤海封则”[358]。仕于西燕的河北士族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曾入关仕秦而后随慕容氏东归者,二是于河北仕秦而后随苻丕西撤者。要之,勃海封氏人物仕前秦者颇多,在慕容复国运动中,除封衡较早追随慕容垂外,封孚、封懿、封劝等都曾长期追随前秦。
392年,慕容垂克滑台,消灭丁零翟氏,又有一批曾仕前秦的河北士族加入后燕。《通鉴》:“初,郝晷、崔逞及清河崔宏、新兴张卓、辽东夔腾、阳平路纂皆仕于秦,避秦乱来奔,诏以为冀州诸郡,各将部曲营于河南。既而受翟氏官爵,翟氏败,皆降于燕,燕主垂各随其材而用之。”[359]所谓“翟氏”,是指翟辽、翟钊父子。385年,丁零翟真被杀,从兄翟辽避乱南奔黎阳,所部之中丁零人不多,主力是河北流民,史称“〔翟〕辽之部众皆燕赵人也”[360]。限于史料,在此仅对清河崔氏人物略做讨论。崔逞祖崔遇,后赵特进。崔逞仕前燕为黄门侍郎,“及苻坚并慕容暐,以为齐郡太守,坚败,司马昌明以逞为清河、平原二郡太守,为翟辽所虏,授以中书令,慕容垂灭翟钊,以为秘书监”[361]。崔宏祖崔悦,后赵司徒左长史。《魏书》卷24《崔玄伯传》:
苻融牧冀州,虚心礼敬,拜阳平公侍郎,领冀州从事,管征东记室。出总庶事,入为宾友,众务修理,处断无滞。苻坚闻而奇之,征为太子舍人,辞以母疾不就,左迁著作佐郎。苻丕牧冀州,为征东功曹。太原郝轩,世名知人,称玄伯有王佐之才,近代所未有也。坚亡,避难于齐鲁之间,为丁零翟钊及司马昌明叛将张愿所留絷。郝轩叹曰:“斯人而遇斯时,不因扶摇之势,而与鷃雀飞沉,岂不惜哉!”慕容垂以为吏部郎、尚书左丞、高阳内史。[362]
又,崔悦子崔液仕秦为尚书郎。[363]无论是崔逞还是崔宏,其家族都显于后赵、前秦,于前燕不显。崔宏“不因扶摇之势,而与鷃雀飞沉”,其背后正是“秦燕之争”的分野。崔宏子崔浩先后娶太原郭逸二女,浩弟崔恬亦娶郭逸女。“〔郭〕逸妻王氏,刘义隆镇北将军王仲德姊也,每奇浩才能,自以为得婿。俄而女亡,王深以伤恨,复以少女继婚。逸及亲属以为不可,王固执与之,逸不能违,遂重结好。”[364]王氏为何对崔浩如此厚爱呢?《宋书》卷46《王懿传》:
王懿字仲德,太原祁人……祖宏,事石季龙,父苗,事苻坚,皆为二千石……苻氏之败,仲德年十七,与兄叡同起义兵,与慕容垂战,败……渡河至滑台,复为翟辽所留,使为将帅。积年,仲德欲南归,乃奔泰山……晋太元末,徙居彭城。[365]
王仲德家族显于后赵、前秦,王仲德兄弟起兵反燕,又事翟辽于滑台。王氏厚爱崔浩,当与二家反燕及居滑台的共同经历有关。又,晋将彭城刘该娶崔宏之女[366],可能就在崔宏降晋期间。清河崔氏亦有支持后燕者,例如崔荫,历任慕容绍、慕容楷、慕容温、慕容宙司马。[367]
要之,在前秦崩溃、后燕复国之际,入关仕秦的河北士族纷纷东归,于河北仕秦的河北士族避难南下,先后与东晋及丁零翟氏结合。后燕时期,河北士族分裂为两大阵营:一类积极参加复国运动,成为核心派;另一类则有仕秦反燕的经历,成为边缘派。后燕灭西燕,来自西燕的士族多曾仕秦,又曾与后燕为敌,因而也是边缘派。在燕魏之际,河北士族或北走辽西,或南渡青齐,或投降北魏。燕凤、张衮、许谦等人构成了北魏行政中枢的最初阵容。燕凤、许谦曾于长安仕秦,许谦又曾反抗后燕,因而与后燕核心派有所隔阂,后燕边缘派则较易得到援引。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清河崔逞、崔宏相继执掌北魏行政中枢,甚至承担创制立范的历史重任。
还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最先迎降北魏者,大多出自西燕。如中山李先,“仕苻坚尚书郎,后慕容永闻其名,迎为谋主”,“〔慕容〕垂灭永,徙于中山,皇始初,先于井陉归顺”。又如昌黎屈遵,“为慕容永尚书仆射、武垣公,永灭,垂以为博陵令,太祖南伐,车驾幸鲁口,博陵太守申永南奔河外,高阳太守崔玄伯东走海滨,属城长吏率多逃窜,遵独告其吏民”,“遂归太祖”。[368]
其二,跟随慕容德南渡的河北士族中,有仕秦反燕经历者颇多。先看昌黎韩氏。入南燕者有韩范、韩、韩轨、韩谟等。慕容德镇邺期间,韩为冀州别驾,韩轨为邺令。慕容宝弃中山北走,“乐浪王惠、中书侍郎韩范、员外郎段宏、太史令刘起等帅工伎三百奔邺”[369]。韩范为何不随慕容宝北奔呢?昌黎韩氏在前秦时颇为显赫,韩范曾仕秦为太子中舍人。[370]韩范兄弟当自关中东归,因而其根基不在昌黎而在南线。与韩范一同奔邺的还有“工伎三百”。中古时期,工伎是特殊技术人才,被集中安置在首都。“永嘉之乱,海内分崩,伶官乐器,皆没于刘、石”;“王猛平邺,慕容氏所得乐声又入关右”。[371]淝水之战中,前秦随军乐工被东晋俘获。前秦崩溃后,长安乐工经历西燕、后燕、南燕、后秦,最终入于江左。“工伎三百”之所以选择慕容德而非慕容宝,当与其关中经历有关。
再看勃海封氏。入南燕者有封孚、封恺、封逞、封嵩、封融。按,封恺是封劝之子,封孚从子。封氏人物大多随慕容德自滑台入青齐,唯有封孚南渡的路线颇为独特。“〔慕容〕宝僭位,〔封孚〕累迁吏部尚书。及兰汗之篡,南奔辟闾浑,浑表为渤海太守。德至莒城,孚出降。”[372]封孚随慕容宝北走龙城,兰汗之乱后南奔。封孚可能取道勃海,故而就近投奔青齐的辟闾浑,而非滑台的慕容德。其他南渡士族如清河崔氏、房氏、魏郡申氏等,均有人物出仕前秦,只是由于记载简略,人物关系晦暗不清。要之,在慕容德镇守邺城、滑台期间,其麾下河北士族中有仕秦反燕经历者颇多。慕容德还收留来自关陇、战败东徙的前秦余部。正是因为氐人苻广、李辩先后反水,滑台入魏,慕容德才被迫东走青齐。
以上,我们对淝水战后的华北政治形势做了简要的梳理。我们认为,在慕容、拓跋复国运动的背后,“秦燕之争”的分野若隐若现,贯穿始终。拓跋复国运动本是从慕容复国运动中派生出来的,最终拓跋击败慕容,担负起统一中国北方的历史使命。当我们观察北魏政治时,不应忽视“秦燕之争”的历史遗产。例如,北魏初年的士族格局延续了后燕时期的核心派与边缘派之分,这对于北魏一代的士族政治有着深远的影响。[373]或许可以这样概括,北魏政治史沿着两条线索展开:一条是“内因”,指拓跋政治体的升级;另一条是“外因”,指十六国的历史遗产,“秦燕之争”正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