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少数民族服饰刺绣艺术中的美学思想
摘 要:广西服饰刺绣艺术代表着广西各民族的历史与文化,是民族记忆的“活化石”。作为民间手工艺,至今在壮、苗、瑶、侗、仫佬等各个乡镇村寨还保留着这种习俗。千百年来由于受到岭南文化的浸淫,和与中原文化的不断交融,刺绣图案有着中华民族共有的传统文化符号和审美思想,也保留有本民族传统的民间民俗信仰和文化观念。本文经过田野调查,根据中国古典美学的基本范畴,就广西刺绣图案中蕴含的意象、伦理、宇宙美学观加以归纳和阐释。
关键词:广西少数民族 刺绣艺术 图案 美学思想
广西是多民族聚居的自治区,其中有壮、苗、瑶、侗、仫佬、毛南等十二个世居民族,他们均属于古西瓯、骆越民族的后裔。虽然在1954年政府进行了民族识别工作,把这些民族划分为不同的民族成分,并冠以不同的族称,由于他们祖祖辈辈共同生活在这同一片土地上,有着相同服饰刺绣技艺的历史传承,也有着共同或近似的刺绣图案纹样。因此说,广西服饰刺绣艺术代表着广西各民族的历史与文化,被称之为民族记忆的“活化石”。
刺绣作为妇女的针绣,俗称“绣花”,是广西各民族妇女每天从事的民间传统手工艺,它已深深融入了各民族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通过“手手相传”的方式从古至今传承下来,已有千余年历史。经过演变、发展,如今形成有平绣、剪纸绣、马尾绣三种制作形式。无论是衣服袖口裤脚、腰带围裙、手帕背带、头巾鞋面,还是荷包、定亲包、接亲包、背兜、大小布包等,均有手工刺绣图案,形成了无处不可绣的特点,图案题材有太阳、月亮、龙凤、花鸟、鱼虫等,五彩斑斓、寓意深远。这些刺绣图案构图饱满匀称,色彩富丽斑斓,极富装饰性。近三十年来,随着社会的发展、时代的变迁,几千年传统民族服饰逐渐被现代服饰所取代,制作繁琐的刺绣手工艺逐渐在消失。原来具有实用性的服饰刺绣工艺,现在更多的成为了有观赏价值的艺术品,具有了工艺和艺术双重属性和价值(图1)。刺绣图案作为装饰纹样,集中体现了广西各少数民族传统的民间信仰和审美观念,也蕴含和承传有中华民族传统的美学思想,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
图1 壮族刺绣
一、 刺绣图案中观物取象的意象观
中国传统的艺术形式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追求意象造型,通过意象造型把“观物取象”的美学思想表现出来。刺绣是用绣针穿引彩线后,将事先设计好的花纹图案运针刺绣于纺织品上,从刺绣工艺的艺术语言:题材、构图、色彩、针法四要素来看,均是客观的“象”与主观的“意”的结合。作为民间手工艺的广西刺绣艺术同样有着这样的传统思想和审美观念,因此“观物取象”是广西各少数民族刺绣的重要创作思维和法则。
“观物取象”是原始先民在生活实践中摸索、总结出来的美学思想,在中国最早的典籍文献《易经》中记有:“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者观象于天,俯者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注98又曰:“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注99由此可知,商周时期,周文王姬昌对“观物取象”给予了诠释,其涵义有三:一是说明“象”的来源,“象”是圣人通过对自然与生活中各种现象和物象的观察而创作出来的,既有对外在模拟,又有对其内质的表现;二是说明“象”的产生既是人的认识过程,更是一个创造过程。“观”是对客观事物的观察与感受,“取”就是对客观物象观察、感受后,而归纳、获得;三是“观”不是单一或唯一的,“观物”,而是多视角,以及远近、大小、俯仰相结合,只有通过这样的“观物”,才能准确地“取象”,从而把握“天地之道”“万物之情”。这一思想首先集中在中国文字和书法上,中国的书法艺术来自于实用文字,而中国的文字主要起源于象形,所以历代书法家们对“观物取象”多有体会和阐释。如唐代书法家李阳冰在其《论篆》中说:“于天地山川,得方圆流峙之形;于日月星辰,得经纬昭回之度;于云霞草木,得霏布滋蔓之容;……于虫鱼禽兽,得屈伸飞动之理。”注100意思是说,文字是圣人以自然为师创造出来的,那么书法家在进行书法艺术活动时,要对文字进行再加工,以追求自然物象之美。这种任心所成,随手万变之理与广西服饰刺绣艺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在广西服饰刺绣图案中,有日月、龙凤、鱼虫、花草树木等图案,这些图案正是各民族在长期的劳作与生活中,对外在自然物象的观察后而取得的象,再用针线绣于服饰之上,所绣出的图案是主观的“意”和客观的“象”有机的结合。诸如最常见的背带芯、枕套、被罩、床帘、窗帘等物件,上面绣的太阳寓意万物生长,月亮寓意天人合一,凤凰寓意吉祥,蝙蝠寓意福气,花草树木寓意作物茂盛与丰收,蝴蝶、喜鹊、圣果等图案表示福、禄、财、寿,甚至还蕴含着祈祷和辟邪驱鬼的功能(图2)。而所绣图案并非是单一、孤立的图案,在一个完整的绣面中往往是多种自然物象的组合,所“观”所“取”既有宏大的日月,又有细微的虫、草,构成了一幅完整的、具有生命与动感的画面,体现出“天地之道”与“万物之情”,成为各民族对生活的美好祈愿。
图2 侗族刺绣
在刺绣图案的色彩方面,同样是意与象的结合,即意象色彩。刺绣是用各种花色的线为依托,俗话说“绣花容易配花难”,这里所说的“花”,是花色之意。刺绣图案中的配色尤为重要,也极为考究。配色讲究鲜艳、丰富,而在鲜艳与丰富之中又不可繁琐重复,如花草树木的叶子是青绿色,花则一定是红色,叶子与花之间、绿色与红色之间又必须相隔开来,从绿色到红色再到白色、粉色或是其他颜色,中间颜色不能重复,不能红色旁边依旧是红色,颜色之间必须要隔开,较浓的颜色则必须配以较淡的颜色,如此才错落有致,有空间与层次上的美感。这样,一副刺绣手工艺品,在大自然的色彩基础上,经过刺绣者的主观选取,在服饰上成为了意象色彩(图3)。通过绣针用线、经营位置、传移摹写、应物象形、随类赋彩制作工序,一幅气韵生动的刺绣手工艺跃然自纺、自织、自染的土布之上。
图3 仫佬族刺绣
二、 刺绣图案中善美统一的伦理观
广西服饰刺绣艺术中蕴含有深厚的伦理情感,体现了善与美的融汇和统一。美既是一种自然现象,也是一种社会存在,它离不开人,离不开人类社会,审美活动是人类独有的社会活动,审美关系就是人与人之间所结成的一种社会关系。伦理观作为一种审美对象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产物,广西服饰刺绣艺术在审美价值之中蕴含有审美感情,精美的刺绣图案中有着伦理美学的内质。
广西各少数民族刺绣艺术是“善”与“美”的结合。“美”即形式美感,“善”即伦理关系、道德规范。在儒家美学思想中始终强调“善”与“美”的关系,诸如《论语·八佾》中载:“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注101孔子阐释在《韶》中获得的美感与审美享受,是因为韶不仅符合美的形式要求,而且符合伦理要求;孔子又提有:“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注102即是说,艺术的审美,不仅是本身形式的美感,更要符合“仁”的要求。在孔子看来,艺术不仅要有形式美,更要符合伦理规范,包含道德内容,才会产生美感,即在艺术中,“善”与“美”必须统一起来。根据“善”与“美”的观点,孟子在《尽心下》中提出“可欲之谓善……充实谓为美”。注103荀子在《乐论》中提出“乐行而至清,礼修而行成……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注104朱熹在继承儒家美学思想基础上,对美与善关系做了进一步阐释。如“美是言功,善事言德”。注105又言“美者,声容之盛; 善者,美之实也”。其意是:美是指所建功业,善说的是品德。美是声貌形象,善是美表现出来的依据。所以朱熹进一步阐释说“力行其善,至于充满而积实,则美在其中而无待于外矣”,注106可见,“美”存在于“善”之中,美是善的外部显露,善是美的内质。
广西各少数民族刺绣艺术中蕴含着浓厚的伦理之美,在刺绣图案的构成、造型、色彩等都有着形式美感,在表现内容中也有着善的内质。诸如各民族妇女刺绣最多的就是幼儿背带。背带即为襁褓,是广西少数民族服饰中的重要部分,是妇女外出或者劳作之时用以背负婴儿的背兜。背带一般由外婆赠与,它由背带手、背带帽、背带臀与背带芯四部分组成,背带芯的绣片为正方形,绣好后再缝制到背带上(图4)。当地各民族中流传着这样的古老歌谣:“女儿来年要生崽,刺绣背带接儿郎。花样本是古来传……五彩丝线万缕情,一脉相承千古根。绣上混沌初开时,蜂蝶探花花欲开。一轮红日照乾坤,两只金凤偏偏来。待得平地一声雷,混沌花开满园春。绣上慈母百般爱,外甥本是外婆心,辈辈代代绣不尽……一路撒花送外甥。”注107从歌谣中可以得知,女儿出嫁之前,母亲很早就用自己纺织的土布,为女儿准备好嫁衣,精心绣上美丽吉祥图案。而且还要为女儿准备好背孩子的背带。
图4 仫佬族刺绣
背带是广西各民族妇女都会绣制的服饰,它的图案较为多样。背带的芯上常常绣有“五彩丝线”“蜂蝶探花”“一轮红日”“两只金凤”“混沌花开”等图案,寓意美好,代代相传。背带本身既是作为根脉传承的伦理亲情,有辈辈传代的意思,加之用马尾绣制作加工的图案,也有保护儿女安康,希望子孙后代吉祥如意、人丁兴旺的朴素情感,代代承载着古老民族繁衍生息的历史和对生命的崇拜。展现出了对天地的感悟与尽人事、求人和的朴素天人相通思想情感,把天道与人道、善与美统一在刺绣图案中。
三、 刺绣图案中万物有灵的宇宙观
宇宙观又称世界观、生命观,是人们对世界的总的根本看法,是物质的时空观, 它是精神和物质、思维和存在的统一。宇宙观决定世界观,世界观决定生命观。广西各少数民族是古西瓯、骆越民族的后裔,几千年在十万大山里生存繁衍,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有着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的遗风,至今在边远的少数民族村寨仍然保留有这样的原始民间信仰和习俗,作为活化石的服饰刺绣艺术,在其图案中反映了中国古人朴素的宇宙观。
自古以来,人类便对整个宇宙世界充满好奇,进而有了崇拜的心态,在探索人类与自然的关系过程中逐渐产生了朴素的自然观,有了对宇宙运动、天人关系、生命现象的认识。万物有灵的宇宙观是在人类生存和发展中形成,诸如在中国最早典籍《山海经·海外南经》中开篇载有,禹曰:“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注108其意是说,广阔无垠的宇宙,千变万化又循环有序,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万物生命承载其中,其各具形态和特质,生死循环绵绵不绝生生不息。只有人类中的圣贤之士通晓这一宇宙运行规律之道,能够沟通万物之灵,用以指导人类的活动。在早期的其他典籍中也有类似的记述,如《易经》载有:“有孚,光亨。贞吉,利涉大川。”(《需》卦辞)“自天佑之,吉,无不利。”(《大有·上九》爻辞)注109《内经·素问·生气通天论》中载有:“夫自古通天者,生之本,本于阴阳……故圣人传精神,服天气,而通神明。”注110《古尚书》载:“天地神之尊者,谓天宗三,地宗三。天宗:日月星辰;地宗:岱山河海。”注111可见,在早期人类观念中,上天、天命是不可动摇的,世间万物都是由上天安排的,国家社稷、日常生活等大事小情都要向“天”“帝”筮问,以此知晓吉凶,确定行祇。卜与筮是沟通天帝与人间的唯一途径,祭天祀地、驱瘟祛邪之类占卜仪式成为当时的原始宗教信仰活动主体。这种万物有灵的宇宙观随着人类实践和认识水平的不断提高而成为中国古代哲学思想重要内容。中国哲学第一人的先秦道家开山始祖老子,他提出了道生万物、大道无形、宇宙循环、有无相生等观点,对宇宙观作出阐释。庄子进一步给予了发展,他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注112认为天地万物包括人在内,虽然千差万别、千变万化,但他们之间是相通的,能够互相感应的,人和物都有生命、情感和灵性。
图5 瑶族刺绣
广西少数民族服饰刺绣艺术之所以能够历经漫长的历史演进,而又不失其纯净和古朴的特质,是由于中国民间艺术体现的“万物有灵”的宇宙观,这种产生于原始上古时期的思维方式,其文化内涵具有深远的历史和影响。因此许多刺绣图案纹样都是从“万物有灵”思维观念中衍化而来的,诸如白裤瑶服饰上所绣的雄鸡图案便是他们千百年来传统的图腾符号(图5),认为鸡是代表着勤劳和吉祥,是光明的使者,又富有极强的生殖繁育力,于是鸡的图形成了白裤瑶族服饰上重要图案。另外,在苗族、侗族妇女在桌布、窗帘、被罩上常常绣有四方连续和二方连续的花草、山川纹样,中间绣有日月。日月象征着阴阳与乾坤。古代先民对宇宙世界的理解,“乾坤”一般代表天地,掌握乾坤,即掌握天地万物之道。刺绣面料不过是小小的一块方布,其面大不过咫尺,在中国人看来便是一个宇宙,其间自有灿烂无限的生命流动。把日月刺绣成图案,既是敬天、尊天的表现,也是希望上天能给予风调雨顺、六畜兴旺、五谷丰登的祈愿。
龙与凤图形是最为典型的“万物有灵”宇宙观的代表符号,是原始先民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所结合成的神圣吉祥之物。龙能兴云唤雨、润泽万物,具有九五之尊的象征和神性,为众兽之君。凤是一种神奇的太阳鸟,背负着日出日落,是光明美好、安乐祥和的象征,为百鸟之王。从古至今,常常将龙和凤相提并论,并居于寄托民族审美意识和精神信仰载体的传统图形符号之首,这种龙与凤图形符号在几千年的演变发展中,逐渐被附着有民族图腾崇拜、权力地位象征、民俗节日欢庆、爱情婚姻祝福、寻根认同心理等特定的象征和寓意。所以在广西各民族的服饰刺绣艺术中常常绣有龙和凤的图案,诸如瑶族和苗族的背带芯多用红布为底,布的上方绣有光芒四射的太阳,太阳左右两侧绣着对称展翅飞舞的凤凰,布中心用各色花草图形组成圆形,周围环绕着五彩缤纷盛开的花卉,勃勃生机、寓意幼儿在阳光普照下茁壮成长,尤其是两支凤凰展开的翅膀用黄色丝线绣制,寓意飞黄腾达、出人头地(图6)。再如,仫佬族男性服装前襟位置上绣有龙的图案,这种衣有领、绣有龙的服装,在过去传统仫佬族俗规中,只能是乡绅富豪和有“功名”的人方可穿带,而且二龙戏珠图案用工序繁琐的马尾绣绣制而成(图3)。平时中老年男子常穿的是对襟无领“木桶盖”上衣,作为正装,前襟上也绣有二龙图案,不过多为平绣或剪纸绣,一般一生也只绣制一件。在广西各民族妇女祖祖辈辈的实践中,摸索、创造出多种刺绣技术和针法,但不管是何种绣制方法,绣制出各种花色图案作为美好的寓意和期盼是相同的,更含有“万物有灵”的宇宙观。
图6 苗族刺绣
综上所述,广西服饰刺绣艺术历史传承悠久,是中国民间刺绣工艺中一束璀璨的奇葩,它蕴含、代表着广西各少数民族的历史与文化,被视为民族记忆的“活化石”。广西地处岭南,两千多年岭南文化与中原文化的不断交融,使刺绣图案中既保留有十二个世居民族传统的民间信仰和民俗观念,又有着中华民族共有的传统文化符号及审美思想。集中体现在观物取象的意象观、善美统一的伦理观、万物有灵的宇宙观这三个方面,形成了独特的造型语言和艺术魅力,通过这些美学思想展现出服饰刺绣图案中所蕴涵的文化价值和艺术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