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益求精，臻于胜境

我是《现代汉语词典》（以下简称《现汉》）的老读者，从“试印本”“试用本”起，我在五十多年的教学、科研、写作中，经常请教《现汉》这位好老师。我家祖孙三代都蒙受了它的恩惠，当年儿子、女儿上学时，《现汉》是他们书包里必带的书，现在我上中学的孙女学习中国语言时离不了它，2012我的甥孙女考大学前跟我讨论语文问题时，就是引用《现汉》为证，因此我对它有深厚的感情。如今《现汉》第6版问世了，虽然工作很忙，我还是抽样拜读了这新版的几十页，同时比照第5版，欣喜之情油然而生。

第6版增加的新词，我看到的就有“清洁能源、清洁燃料、尿不湿、尿崩症、尿频、零和、官本位、现案、现价、网聊、博客、微型博客、微博、律例、公权力、绿化带、微创、微创手术、公筷、清零、零时、零线、带薪、带职、外包、简帛、微火、微寒、公序良俗”等，还有西文字母词“CPI、TNT”等。

我在对照研读第5版和第6版的过程中悟出一个道理：从系统性考虑是增加新词、充实词典的一条途径。普通人都具有很强的联想能力，会注意考察词典收录的情况。例如中国烹调技术有“清蒸、清炖”，那就应该有“清炒”，第6版就增收了这个词。同理，第5版有“卵黄”，第6版就增加了“卵白”；第5版有“卵用鸡”，第6版就增加了“卵用鸭”。

新词的增加最能引发读者的关切之情，而新添恰当的释义和例句也能使词典生色，如“眼”的义项③，第5版释义为：“指事物的关键所在；节骨眼_儿。”第6版则是：“指事物的关键所在或精彩之处：节骨眼_儿︱诗眼。”读到这一条，尤其是“诗眼”的跳出，使我眼睛一亮，不禁为之喝彩。

不管是词典还是文稿，所谓“修订”，不外乎“增、删、改”三字。增，是最能引人注目的，词典里新词增加得多，增加得好，可谓修订的“亮点”，或者叫“卖点”。删，也要删得得当。“乱”义项①的第五个例句，第5版是“这篇稿子改得太乱了，要重抄一下”。第6版删去“要重抄一下”，这五个字有“蛇足”之嫌，确乎可删。

依我之见，“改”却能显示那“细微”或者“精微”之处。改得好的，往往使细心的读者和行家心悦诚服，甚至拍案叫绝。在我读的若干页里，发现下列几例确实改得高明：

1. “尿布”，第5版：“包裹婴儿身体下部或铺在婴儿床上接尿用的布。”第6版：“包裹婴儿身体下部或垫在婴儿臀下接大小便的布。”相形之下，自然后者为胜，前者下定义时太拘泥于词素“尿”了。

2. “乱”的义项①“没有秩序，没有条理”，其配例之四，第5版是“人声马声乱成一片”，第6版改为“吵闹声乱成一片”，显然后者更容易为读者接受。

3. “清亮”的义项②“明白”，第5版例句为“心里一下子清亮了”，第6版在前面加了“听他一说”。这四个字加得十分必要！

4. “公房”，第5版释义“属于公家的房屋”，第6版“所有权属于国家或集体的房屋”。论科学性，前者的释义不太成功，缘于为词素“公”字所困。

5. “卵翼”，第5版：“鸟用翼护卵，孵出小鸟，比喻养育或庇护（多含贬义）：卵翼之下。”第6版例句改为：“在黑势力的卵翼之下为所欲为。”第6版虽然多了9个字，但多得恰到好处。

我们都有改文稿的经验，一般的所谓“修改”是凭一己的学识、经验修改，甚或“跟着感觉走”，带有随机性，欠缺系统性，我称之为“非理性的修改”。

据修订者说，在《现汉》第6版修订之前和修订过程中，整个团队做了大量的学术研究，十几个课题组分别做了长时间的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现汉》第6版就是建立在这样的学术研究的基础上，成为《现代汉语词典》修订史上的里程碑。

这种基于学术研究的“理性修订”应该成为一种范式，值得今后的修订及其他词典修订工程效法。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任何事物都有不足，但是人们可以发挥主观能动性，精益求精，从而臻于胜境。在词典的编纂和修订中，我们应该力求打造“固若金汤”的释义，不畏“穷追猛打”，尽可能使释义“无懈可击”。

例如“长官”一词，《现汉》的每一版的释义都是“……的官吏”，但是各版稍有不同，现胪陈于下：试印本（1960年）：“〈旧〉指行政单位或军队的最高级官吏。”试用本（1965年）：“旧时指行政单位或军队的高级官吏。”第1版（1978年）、第2版（1983年）、第3版（1996）、第4版（2002年）因袭不改，第5版有所改动，删去打头的“旧时”二字：“指行政单位或军队的高级官吏。”第6版同于第5版。诸版孰是孰非需要做出评判，依我之见，《现汉》的试印本、试用本、第1、2、3版的释义正确，第4版错误，第5、6本删去“旧时”删对了。理由如下：在清代和民国时期，“长官”一词用得很多，如民国时“第×战区司令长官”常常见诸报端。1949年后大陆地区不再管某些高级官员叫“长官”了，所以第3版及其以前的诸版冠以“旧时”都是对的。可是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祖国，中国设立香港特别行政区，其首长名称为“行政长官”，从此时起，“长官”一词的释义绝不能再加“旧时”的定语了。

那么，删去了“旧时”，第5、6版的释义就正确了？答曰：不能这样说。那是因为一枚埋藏很深的定时炸弹还没有拆除掉，这枚炸弹是，第6版的释义仍旧是“……的高级官吏”，“高级”两字无妨，问题出在中心语，读者会追着查“官吏”的解释。现在将《现汉》“官吏”释义的原委叙述于下，试印本：“君主时代政府工作人员的总称。”试用本：“旧时政府工作人员的总称。”此后第1—6版陈陈相因，没有任何改动，“旧时”依然。到了第6版，“长官”虽摘掉了“旧时”的帽子，可是“官吏”的“旧时”帽子却没有摘。于是连续读“长官”和“官吏”两条的读者必然会问：现任的香港和澳门特别行政区的行政长官明明是“现时”的，怎么是“旧时”的呢？关键在第4版的“长官”：“旧时指行政单位或军队的高级官吏。”到了第5版、第6版里，只顾删去了头上的“旧时”，却没有将尾巴“官吏”一词改掉，如果同时将“官吏”改为“官员”，那就“无懈可击”了。

又如“登陆”，释义为“渡过海洋或江河登上陆地”，例子之一：“登陆月球”，只要有点怀疑精神的读者就会问：航天员登陆月球表面需要渡过什么海洋或江河？

现在实拟一个“穷追”的流程图：

清稿：誊清了的稿子。→誊：誊写。→誊写：照底稿抄写。→抄写：照着原文写下来。→写：用笔在纸上或其他东西上做字。

读者一路“追”下去，原来这“写、抄写、誊写、誊、清稿”五个词都适用于纸笔时代。可是如今杂志社、出版社的“清稿”大多数甚或绝大多数都是电脑打字稿，手写抄誊的很少见了。我查了《现汉》的各个版次，这五个词的释义或定义基本上源于20世纪60年代的试印本和试用本，短短五十年，沧海已经变桑田。

似可得出这样的结论：对释义，特别是含有较多词的定义，如果对所含词即每个环节不断“穷追”，就很有可能发现“有懈可击”。所以我向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和商务印书馆建议：下次修订词典时，似可以增加一项“专项整治”，对释义的每个所含词“穷追”不舍，如果发现“懈”处，即采取有效的修改措施，力争将每个释义打造得“固若金汤”。

修订工作中，要重视一致性或类似性：如第6版中的以下几个词给出了比喻义：

包袱 ❸比喻某种负担。

万金油 ❷比喻什么都能做，但什么都不擅长的人。

蝇头 苍蝇的头，用于比喻，形容东西非常小。

现成饭 比喻不劳而获的利益。

可是，“绿灯”条就没有给出“放行通过”的比喻义，“空降”也未说明现在也用来比喻（官员）由上级派下。再看：鸭……通称鸭子。眼……通称眼睛。可是“耳”“鼻”没有讲明“通称耳朵”“通称鼻子”。

在收词方面，也应有统一标准。收了“学人”，就应该收“出版人”。

做标“〈书〉”类词语的“专项整治”时，不能只限于词典里标有“〈书〉”的词条或义项。许多未标“〈书〉”的词或义项应该戴上“〈书〉”的帽子，如“乱臣、附逆、匡复”以及“尸”的义项②。

时代在飞速前进，社会在加速发展，《现汉》第7版必将收录更多的新词，给读者带来更多的惊喜，这是毋庸置疑的。依我所见，到时可否增收“万人坑、奸人、带头人、零容忍、备阅录、语言入侵、浴霸、简餐、黄段子、清凉装”等词？

在收词方面，我们既要前瞻，广收那些涌现的新词，同时也要后顾，当然是适当的后顾，不能喧宾夺主。20世纪50—70年代的一批词，如“工作者、当权派、火箭干部、三门干部、三同、候补党员、三面红旗、多快好省、力争上游、大跃进、人民公社、放卫星、白专、红专、又红又专”等，要不要收？很值得讨论。上述词中，《现汉》第6版收了“力争上游、人民公社”。的确，这些新中国成立后前三十年的词，今天已经不用或很少用了，可是当年轻人阅读那个时期的历史文献、小说戏剧等时，需要查阅《现汉》，就会要求我们的词典满足他们的要求。我们的词典是现代汉语的词典啊！

这里提一个问题供修订者考虑。“苶”，自第5版起，标为“方言词”，此前诸版都没有任何标注。据我所知，这个“苶”，是古语词，如要加标注，首先应该加个“〈书〉”，此说有书为证，《新唐书·白敏中传》：“是时，居易足病废，宰相李德裕言其衰苶不任事。”严复《原强》：“民力已苶，民智已卑，民德已薄。”当是某方言继承了这个古语词，所以才有“〈方〉”。因此，从理论上说，“苶”之前可加“〈书〉”和“〈方〉”两顶桂冠。不过，《现汉》里还没有见过同时戴两顶帽子的，加什么标志，请编纂家和出版人定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