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博物学评论(第二期)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浅说博物学的外与内

王立刚




任何概念都像滴在宣纸上的一滴墨,微观其局部之时,发现所谓的边缘是不存在的,有与无之间是无限的连续。

而对于起源悠久的概念,除了概念边缘的模糊性之外,还存在一个概念的深度问题,那就是德国的概念史学家所说的,每个概念都包含着时间层叠的结构。

博物学就是这样一个概念,它起源悠久,具有复杂的时间层理,同时它的起源又是多中心的,很多文明都有自己的博物学概念。

当地方性的博物学概念与时间性的博物学概念同时抵达当下之时,我们一时会感到有些应接不暇。笔者在此只是以非常有限的知识和思考来表述自己对这一概念的理解,或许我所做的是在画一片迅速变化的云彩。

一、博物学的外延

首先我要探讨的是博物学的范围,即其外延。从这个角度来说,博物学是无边的。

1. 西方的理解

汉语中“博物学”对译的Natural history 一词,大概最先见于罗马老普林尼的《自然志》(Historia Naturalis)。当然在老普林尼之前,古希腊也有丰富的博物学实践,亚里士多德有《动物学》,贺卡泰有《航行记》,等等。

古希腊和罗马的自然志概念实际上也是非常广泛的。以老普林尼的《自然志》来说,内容包括天文、地理、人类学、民族学、动物学、植物学、绘画雕刻、物理化学、交通、手工业、农业、医药等等,涉及几万种事物,是百科全书式的。

西方自然志在罗马帝国灭亡之后,迅速萎缩。神学成为占据绝对优势的知识,虽不能在地位上与之争锋,但实际上更受知识阶层喜爱的是世俗之学,即古希腊罗马时期残留下来的古典知识。

文艺复兴从神学的束缚中首先解放了关于人的知识,同时还复兴了“自然”的概念。于是自然之学又开始发展,不过从这个时候开始,形成了以描述为主的自然志和以反思为主的自然哲学。这两个方向在当时还不是截然分开的,像达·芬奇,既是自然志家,也是自然哲学家。这种融合性一直保持到19世纪。

在19世纪,自然志和自然哲学的分化开始加快,后者研究的层次越来越微观,最后汇入现代科学的各个领域,职业“科学家”渐渐垄断了专业的学术团体和学会,而自然志家(博物学家)则被从其中分化出来。

20世纪之后的现代博物学家,不再拘泥于博物学研究对象之特殊性,也就是说生物学家和博物学家研究的对象并非迥然不同,而只是研究的方式不一样而已。

现代博物学家强调他们研究的是整体的、完整的生物有机体,而不是其局部或组成部分。更有甚者,强调将有机体及其环境与历史作为一个整体,任何一个生物的结构和行为离开其环境和演化史,就无法理解。所以博物学实际上研究的是一个空间—时间内的生物。

但一般公众对博物学的理解没有这么严格,观鸟人不是非要同时寻找鸟类化石不可。

自然博物馆的收藏范围大致可以视为主流博物学外延的范围,包括动物、植物、矿物、化石等。

2. 中国传统的理解

“博物”一词最早出现在班固的《汉书》之中,但这绝不表示中国的博物学直到汉代才出现。在周代,伯阳父就已经用当时兴起的阴阳理论来解释地震的成因。战国时大行其道的气论,则将无生命的山川风雨,和有生命的鸟兽草木、人类都视为气的聚散流动,这就是庄子所说的“大化”。

由于有这种一元论的观念存在,中国的博物学从一开始就具有“无边”的特征,从自然到社会,各种内容都可视为属于“博物”的范畴。

张衡的《西京杂记》和张华的《博物志》,里面搜集的内容包括自然、神话、风俗志、人物志、典章制度、名物器物,等等。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有无所不包的气度。和古希腊罗马时期自然志的外延非常相似。

3. 我们目前的理解

我们目前对博物的理解,偏重于自然博物学领域。这是符合目前国情的。因为自然博物的方方面面在国内仍然普及的很不够,很多领域,在研究和出版方面都还是空白。

目前博物学出版涉及的领域,可以帮我们更好地理解时下对博物学广度的拓展:

(1)16世纪以来各时期的探险、科考笔记等。如 《发现之旅》,还有利文斯顿的非洲探险笔记,库克的太平洋探险日记等。

(2)当下的个人探险、户外、徒步的笔记,自然观察的随笔等。如《天涯芳草》《一平方英寸的寂静》《虫子旁》《博物人生》等。

(3)某一方面知识的普及。如《时蔬小话》《怎样握住它们》《疯狂的材料》《羽毛:演化的奇迹》等等。

(4)经典的或当代的地方性知识读物。如《瓦尔登湖》《塞尔彭的自然志》《南开花事》《檀岛花事》。

(5)工具性的、指南性的手册,图谱,工具书等。如《化学元素的视觉之旅》《华北野花》《燕园草木》等。

(6)纯粹欣赏性、收藏性的图谱。如《亚洲的鸟类》《喜马拉雅山珍稀鸟类图鉴》《飞鸟天堂》以及故宫藏宫廷画家的动植物图谱,等等。

(7)以博物学的角度,对一些经典进行重新整理出版的。如《诗经》《楚辞》《红楼梦》《本草纲目》的插图版本,或者摘选其中有关名物的部分进行出版的。

我个人觉得在以上7个方向上,都还有巨大的空间可以开发。

而且以上所有方向还只是局限在自然领域,如果扩展到人文博物领域,那空间更是极其巨大的。但那或许是下一个阶段的事情。

二、博物学的内涵

尝试对博物学的外延进行描述之后,更为重要的是对其内涵的思考。作为一种学问,或一种知识,它不同于人类其他知识的独特性在何处?

1. 博物学追求的是一种对地方性、丰富性和所谓表象的尊重

纯粹的自然科学注重的是普遍性而非地方性。就如西药一样,所有患“同样疾病”的人,吃一样的药,只是剂量有所区别。

而博物学注重地方性。同一种蜜蜂,在不同的养蜂人的驯养下,会形成不同的蜂群行为。同一种水果,长在不同的土壤上,会具有不同的味道,各地的“土特产”就是这种地方性的表现,这种地方性所带来的差异有时候是如此剧烈,以至于中国的茶叶,和欧洲的葡萄,往往只有在一片狭小的区域才能产出最好的极品,也很难进行移植,这是很难用科学解释的。

科学是还原论,是化约,是把多归纳成一,粒子物理和基因研究是这种思路在今天最极端的表现。科学往往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找到世界构成的终极“本质”,就可以解释从微观到宏观的一切问题。这种想法在粒子物理领域,激发了成本高昂的加速器工程和引力波工程,在基因学领域里,激发了彻底定位每一个基因与性状之间关系的行动。

我们并非是在诋毁这些科技所起到的巨大作用,而是在忧虑这种单一思路的偏执性。首先并没有“终极物质”,希格斯粒子不是,超弦也不会是。而且我们在寻找有形物质世界的终极构成的时候,发现比“物质”更重要的还有暗物质和暗能量,现代物理的发展似乎正在消解其还原论思维,而把因果链条打散,形成因果之网,在这个宇宙里,没有什么单线的、单向的因果联系。

而基因研究的进展也表明,生命本身的奥秘不可能化约为基因的数字编码,基因相同的生物体,由于还存在其他机制的作用,蛋白质的表达是不同的。

这就是博物学要告诉我们的,不论这世界是否有“一”,或所谓“简单的真理”,我们都不能一下获得,如果真如此,那岂不是更像宗教。面对自然界对科学“终极真理”的不断颠覆,我们应该保持一种谦卑:自然是神秘的。

科学重视“本质”而轻视“表象”,而博物学则保持对表象的尊重,表象是对“多”本身的呈现和认知。了解了多元性、丰富性,可以建立个体对宇宙和万物的谦卑,自然科学无论如何进展,都只是在以人类的尺度对世界进行分类和解释,而这种认知的有效性总是暂时的和有限的,我们必须对这种认知保持一种清醒的态度,它有可能是错的,所以发现和尊重个别与特例,对于我们来说是重要的。停留在这个世界的表象之上,欣赏表象或现象的美丽,对于普通人来说更为重要。我们不可能每个人都成为爱因斯坦或者去搞基因工程,但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中。个体摆脱不了地方性,而且我们要“有诗意地栖居于地方”。

2. 博物学与“中”的精神:一种永远的均衡

博物学也绝非严苛地限制人和自然良性互动的最极端的“保存主义”。

首先,自从灵长类人科动物出现在地球上,我们就不可能将人类完全和自然相隔离了。我不是在为人类过去几千年依次出现的滥捕滥伐、工业革命和化肥农药进行消极辩护,而是主张在过去人类成功的经验中寻找力量。

其次,人是自然界中最有创造性的力量之一。中国古代常说,天地人,是为三才。人最重要的使命是“参天地之化育”,如果人类放弃了这一责任,消极地以为应该让人类与自然最大限度地隔离,那就是完全误解了人类在自然界中的价值。

再次,人类的创造性作用,就在于一种既积极又克制的态度,既创造又适应的能力。

譬如,人类古典时代的民居,是考虑如何最大程度利用天地之利:朝阳,通风,处高而又近水,石以筑基,木以成室,涂泥成壁。在这些基本原则上,各地区的人类又各以其天赋创造了特色卓异的居住形式,其多样性就如各民族的歌谣和史诗。这些先民的房子,就像各种奇葩异卉一样,是自然丰富性的表达。

但后来大型宫殿的穷奢极欲,以及现代民居的反自然性,则是失去克制的一种表现。

我们在东方的园林中,也能获得这样一种体验。人类利用自然界的草、木、树、石创造出一个新的自然,在这种新的自然中,自然之物不再是“荒野”般的存在,但也不是完全人为的东西,而是处于一种“中”的状态,在天与人之间。

中国的艺术和手工艺也常有这种追求,譬如盆景,是在最小的空间内获得一种大山大水的体验;譬如插花,是在一枝一叶间,感受野水闲山,春花秋落;譬如青瓷,是在釉色中想象青天白水,等等。在这些博物之什中,来自自然的材质始终作为一种具有“诱发性”的媒介,让人置身于“自然”之中,但那又不是无人存在的“荒野”,而是人与天地的一种“共在”。这就是我所说的“中”的精神。

保持一种“中”的境界,恰恰是人的创造力的明证。

博物学的内涵就是对自然始终保持敬畏,相信自然始终有其神秘之处,毕竟无论我们能看得多远、多细微,脑袋后面的世界始终是在视线之外的;但同时,我们又不会被这种敬畏压抑创造的活力,我们的努力就是要在和自然的交接中,寻找“中”的道路,并认识到这是我们人类内在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