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概念史
“概念史”(Begriffsgeschichte)一词最早出现于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中,指基于普遍观念撰述历史的方式。在德语世界里,该词主要被用于语言学和历史辞典的编纂上。20世纪中叶以后,概念史逐渐发展为一个关于哲学方法论的研究领域。里希特(Melvin Richter)在比较《历史的基本概念——德国政治和社会语言历史辞典》注23、《哲学历史词典》注24、《法国政治和社会基本概念工具书,1680—1820年》注25这三部风格各异的多卷本巨著时,将“概念史”视为涵盖三者概念历史研究的“一般性术语”(a generic term)注26。方维规在《历史语义学与概念史》一文中认为,概念史和“历史语义学”(historische semantik)是同义词,“历史语义学”关乎语词和语句,同时并不排斥“历史”,它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科,而是一种研究问题的方法(与阐释学、话语分析等相类)注27。在《概念史研究方法要旨》一文中,方维规简要介绍了德国的“概念史”亦即“历史语义学”模式、英美“观念史”模式、法国的“话语分析”或“概念社会史”模式,强调历史沉淀于概念之中,概念史通过对历史中那些政治和社会的“主导概念”或“基本概念”的形成、演变、运用及社会文化影响的分析,来揭示历史变迁的特征注28。
与德国概念史不同的是以波考克(J.G.A. Pocock)的“话语”(discourses)和斯金纳(Quentin Skinner)“意识形态”(ideologies)研究为代表的英国“剑桥学派”的政治思想史。斯金纳批评以往政治思想史研究为非历史的、神话研究,主张为了再现主体的意图,应该关注构成文本的语言习惯和作者/主体的信念,将思想史上的各种话语置于政治事件中来考察注29。对于“概念史”,斯金纳承袭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概念即工具”(concepts are tools)观点,强调要理解概念必须先理解与其相关的事物,因而不存在所谓概念的历史,而只有如何使用概念的争论的历史注30。尽管如此,里希特还是试图在德国概念史和剑桥学派之间牵线搭桥,他强调,剑桥学派和德国概念史关系密切,概念史方法可以应对英语世界的“语言学转变”,同样为思想导入了历史内涵。
笔者关注概念史方法是与对自身所从事的社会史研究的反省相关联的。在笔者看来,20世纪80年代后期出现的中国社会史研究经过20余年的发展后,由于过度强调界域划分和社会科学方法的运用,社会史原本具有的“反命题”(antithese)特质黯然不显注31。当学者的研究“对象”——文本(text)与产生文本的语境(context)相互关联后,文本生成背后的情境成为社会史的关心所在,文本自身的语言和构成成为概念史的研究领域。
其实,回顾法国“新史学”的历史,在其发韧之初就有人注意到词语的重要性。1930年刊行的《年鉴》(Annales)杂志曾把“物与词”(things and words)作为其副题。马克·布洛赫(Marc Bloch)曾说:人在改变风俗习惯的时候,没有改变语汇的习惯,这一事实常常使历史学者犯下错误,他们自认为是一个新词,而这个词实际上很早就存在了注32。针对学界在“观念史”、“关键词”、“新名词”和“概念史”等使用上缺乏统一,笔者曾撰文做过辨析注33。根据科塞雷克的提示,可以将德国概念史的主要特征概括如下:
(1)概念史与语词史。单个语词都有明确意义,而概念未必有明确的意义。概念是通过词语表现出来的,但比词语拥有更为广泛的意义。一定的社会、政治经验和意义积淀在特定的词语里并被表述出来后,该词语就成为概念。概念史研究方法旨在打破从词语到事物和从事物到词语的简单循环,从而在概念和现实之间引发出一定的紧张关系注34。(2)概念史与观念史。在观念史研究中,即使个别的观念能反映历史事象,但是观念自身基本上是不变的常数,而概念史关注社会的、政治性的词语,概念是可变的、复数的注35。(3)概念史与社会史。社会史研究以文本为手段,试图揭示文本中没有包含的东西,而概念史主要对文本和词语感兴趣。比如,社会史在研究社会团体、阶层、阶级之间关系的时候,往往超越具体的语境,揭示中期或长期的结构及其变化;而概念史本来源于哲学用语史、历史语言学和语义学等领域,是在对文本加以解释的基础上出现的研究领域。如此看来,所谓概念史就是关于词语的社会、政治史或曰社会、政治的词语史注36。
在德国执教的小林敏明在关于日本现代思想研究的《主体的走向》一书中,提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即在汉语哲学词汇里类似于主体/客体、主观性/客观性等带“体”和“性”等涉及身体语言的翻译甚多,比如“主体”是对subjekt(subject)的翻译,但西周的这个翻译却是远离本来意思的“能指”(signifiant)游戏注37。追根溯源,造成这种误译的源头在subjekt由以产生的西欧思想语境之中。小林的提醒,让我想起一句老生常谈:翻译有不同语言之间的翻译,也有同一语言内的翻译,而近代日本和中国的翻译则兼而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