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惟诚文集(第8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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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群众的心情更加合拍

我们现在的歌曲能在群众当中唱开的虽然有一些,但是太少了。什么原因?我们不能埋怨群众,也不能埋怨专家,而应当一起来研究一下原因。

历史上也有这样的情况。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并不是年年音乐都处于高峰,有的时候爱唱歌的人多一点,有的时候少一点。我们要研究一下这些变化的规律,以便做好我们的工作。

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我们国家进入了最好的历史时期之一。过去天天搞政治运动,今天你整我,明天我整你,整得没有饭吃了,就得停下来做善后工作;做了两天善后工作,有饭吃了,吃饱了,又开始折腾。凡是折腾的时候都是“形势大好”,然后就是把大好的形势折腾掉。1979年以后,觉悟了,下了决心埋头搞建设。搞建设不是就没有矛盾了。比如:开小组会可能是前半截讲体会,后半截发牢骚。但是,不管发什么牢骚,也不抓右派。大家心里也明白,反正不搞运动了。所以说这是个很好的时期。按道理说,好的时期文化事业也应该好一点,可是却有一点不够理想。这是什么原因?在这几年文化事业当中,特别是有关音乐事业当中,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情况。第一个情况,就是录音机进来。过去,我们既不生产也不进口录音机,高级消费品嘛。我也曾建议过工厂生产录音机,他们回答说:生产这干吗?卖不掉。1979年以后,我们向科学文化进军,要学外语,第一批录音机就是为了学外语,国家免税买进来的。可是,录音机的功能不光是学外语,人们有了录音机还要拿它来听音乐。我们没有这个准备,那时没有一个出版国产录音带的出版社,也没有这样的工厂。只好听海外的磁带。大街小巷,白天晚上到处都有青年人提着手提式录音机,成为时髦,放了许多靡靡之音。对于这些情况,做意识形态工作的同志听了当然很不高兴,于是出现了和一些小青年的尖锐的对立。这是事先都没有想到的。这个尖锐的对立,是谁落后了呢?我想,在这个问题上是我们自己落后了。因为,我们共产党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武装的,应该有预见性,但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预见到,没有用正确的东西满足群众这一个需求,在这点上是落后了。还有许多想不到的事情。例如:拍一部电视剧《四世同堂》,那是我们下了很大决心咬着牙拍出来的。北京电视制片厂三十几个人在一个大车棚里,没有钱,先借了100万元,后来又借了80万元,一共180万元的债,总算是拍成了。当时一边拍一边心里有点嘀咕,这个戏虽然我们认为还可以,但是,青年人爱看不爱看没有把握。放映之后,青年人很爱看,包括那个主题歌,青年也很爱听。这又出乎意料。前几天,我们去看了一部人艺排的新戏,叫《遛早儿的人们》,讲的是老头儿、老太太谈恋爱,年轻人不支持。也以为年轻人不爱看,因为这个戏是站在老头儿老太太一边批评年轻人的。结果剧场效果非常好,坐的大多数是年轻人,场场客满。这又出乎我们(包括导演,包括作者李婉芬)的意料。还有,今年图书进出口公司办了一个外国和港澳录音带展销会。我们在举办之前有些顾虑,弄些港、台音乐,年轻人会不会起哄?没想到,畅销的全是古典音乐,流行曲卖不掉。到上海展销时更为突出,古典音乐、交响曲和世界名曲的录音带销路很大,流行音乐录音带只得降价,降了价还是卖不掉,这也出乎意料。

这几年总出现事先没有想到的事情。“事先没有想到”这是一个什么问题?正如李焕之同志谈到的,“时代在前进”。作家、艺术家应该是很敏感的,做政治工作的也应该敏感,但就我个人来说没有那么敏感,思想没有能够完全适应,没有能够掌握住新的时代的思想脉络。

我们希望有很多健康的歌曲能够在群众中流传。喜欢唱歌是人的天性,这是不能怀疑的。有的人在澡堂里洗澡,脱得光光的,洗得高兴了,冲得痛快了,不管会唱不会唱,他也要喊几嗓子。人有用声音来表达感情的愿望。思想感情在各个时期都是不一样的,如果现在流行“十送红军”,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这个感情的需要。抗日战争时期条件很差,许多歌曲都没有印刷,但却能流传得很快,不胫而走,传变了调子也还在传。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我们许多作家和群众的思想感情是完全一致的,因为你谱的曲、写的词就是群众想说的话,这叫“合拍”。现在也有些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群众很欢迎。特别是《十五的月亮》得到了战士们的喜欢,这首歌唱出了战士的愿望和要求。

现在我们的群众有什么愿望要求呢?我来举个例,我们在街上骑着自行车碰上了红灯,车轱辘过了白线,交通警过来喊:“不要命啦!”训了一顿,我们心里就很不痛快。但是我们知道不知道北京的交通民警到40岁几乎没有人腿不肿的。不管春夏秋冬,他每天要站8小时,一站几十年,看到多少人碰伤撞死。他有这样的经验,看到违反交通规则的事,怎么能不着急?我们只看到他们的态度,又有谁来唱一唱他们呢?好像没有。我举这样一个简单的例子,不是埋怨任何一个作曲家,因为他们不了解这些情况。

邓小平同志在党代会上讲到,在改革之后,人们的经济生活、社会生活、工作方式、思想方式都发生了变化。过去年轻的两口子,孩子入托了,妻子下班回到家里留个条:“我去接毛毛,鸡汤在炉子上……”现在生产方式变了,丈夫回到家里打开录音机,听了一段音乐——《蓝色的多瑙河》,下面录音里是:“我去接毛毛,鸡汤在炉子上……”不用留条子了。我们老头就没有想到这样使用录音机。在这样的生活方式下,需要的音乐旋律和过去就不一样了。台湾出现了校园歌曲,也有它的历史条件。整个社会是那么一个沉闷的、腐败的、没有出路、没有前途的社会,校园在整个社会当中相对是一个比较安定的地方,但从这个安定的地方一出去,就不知前途什么样子。就是在这么一个心情下出现了这么一类风格的歌曲。这种校园歌曲为什么不是在别的地方出现?它有它的条件。我们今天的人生活条件有些什么特点,我们要去研究。有些好歌好像是碰上的,能不能从碰上的当中找一找规律性的东西?原来大家认为曲艺大鼓在北京是没落了,但是小彩舞唱了一段“千里刀光影”,人们就很爱听。有人说它是随着在电视连续剧上,重播了多少遍,所以印象深。这也有道理。但是换一个别的东西,是否能达到这个效果呢?恐怕就不见得。

作为一个音乐爱好者,我觉得现在歌曲的样式太少了。军队的队列歌曲也很少听到了,像《二小放牛郎》那样的叙事歌没有了,讽刺歌这几年也没有了。为什么不能有点讽刺歌呢?可以有漫画,可以有杂文,可以有讽刺诗,为什么不能有讽刺歌?提出讽刺歌就心有余悸。不是下决心不整人了吗?现在有借各种机会游山玩水、大吃大喝、挥霍浪费、敲竹杠的,这些现象不正是党和政府要求批评的吗?难道不应该讽刺吗?对这种现象讽刺一下不正是和党中央保持一致吗?有什么可怕的呢?我到现在还记得50年代一首歌“人民有钱我会花……”,还有“小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这样的歌,我相信群众是会喜欢的。最近北京派了一个文艺慰问团到戈壁滩去,我们的导弹基地就在那里,那儿一个旗的面积比北京市的面积还要大,人口只有1万多,其中一大批是北京去的大学生,优秀人才,他们常年在那里工作,用陈毅同志的话说,是每月拿40多元工资把原子弹搞出来的人,什么奖金都没有,名字都不能见报。他们离开大城市,过着艰苦的生活,菜要自己种,这是多么大的牺牲!中国在国际上之所以有地位,和他们的牺牲精神、献身精神分不开。我们的慰问团这次去带了《十五的月亮》,虽然他们也很高兴,但我们心里总觉得内疚,总觉得应该带去更紧贴他们心的歌曲。

新时代有许多新的人物、新的思想感情、新的语言。不是过去那种“豪言壮语”。有一个光学仪器厂,我问厂长,基本建设一压缩,产品是否会卖不掉。他说:“整个国家有长线产品、短线产品,长线产品卖不掉就要调整,要压缩。而从工厂厂长来说,没有这个问题。我是一个厂长,面对全国的市场,只要我们产品在全国是最好的,价格是最便宜的,怎么压也压不到我头上来。对我这个厂长只存在有没有能力的问题,不存在压缩不压缩的问题。”这几句话就很新鲜,过去我也见过很多的厂长,从来没有人讲出这样的话,因为那时没有发表这种话的必要。现在是有计划的商品经济,才会产生这样的语言。我们有个制药厂,过去生产维生素E的原料药,全国畅销。今年不行了,因为外地有一个药厂有外汇,从美国进原料,把它给顶了。我们的药厂当然不赞成这种做法。但是光是不赞成有什么用?应该向全厂工人做报告,讲讲美国人的原料从万里以外运来,我们还收它的关税,为什么还比我们的便宜呢?美国工人每年的工资拿1万多美元,我们才拿1100元人民币,我们做出来的东西价格却竞争不过美国。这就是我们没有本事让我的东西比你的便宜。我们的耻辱在于落后。我们有一天也要拿1万美元的工资,我们的产品也要打出去,占领人家的市场,这才是本事。靠发牢骚算什么本事。当然,这样做不是说两句话能解决的,要提高技术水平、管理水平,还有资金积累,还要有好的机器。这就需要许多年扎扎实实的努力奋斗。我们的音乐能不能反映这种思想感情呢?当然不是说在歌曲里喊口号。我们也不赞成把歌曲当作单纯的宣传政治口号的工具。不管创作目的多好,完全喊口号也不行,包括“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也不是喊口号,《黄水谣》也不是喊口号。但是要反映出今天这么一批人的感情。这种感情不光是表现在生产劳动之中,也包括生活当中。过去北京人也看红叶,这是北京的美景之一。可是什么时候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一天就有上万人。为什么以前没有那么多人,而现在有这么多人,当然,你可以说,人多破坏了情绪,“停车坐爱枫林晚”,心情就不同了。没有那种情绪,有没有新的感情呢?表现新的感情,也不是用简单的方式。不能说“苏三起解”加上迪斯科就是现代化。我不反对搞试验,但那样苏三就不存在了。反过来,唱今天的生活,还是过去那样一个调子,群众也不会买账。今天青年人谈恋爱失恋了,他们的感情和祝英台就不是一样的,会有自己的特点。老姑娘是什么感情?大学生是什么感情?我看到大学生到街上宣传我们的改革,事先开三天夜车,收集大量问题,找老师做准备,背出问题的答案。但是跑到街上一讲,老百姓提出的问题,有些超出他们的准备,他只好硬着头皮解释,最后解释不了就说:“中国地方这么大,问题这么多,要靠我们大家分担,要是把困难都推到中南海去,中国的问题就解决不了啦!”他们坚决站在中南海一边,一时回答不出来也维护改革路线。这就是他们的思想感情。但这种感情在文艺作品里好像没有怎么描述过。他们为什么有这样的感情呢?当国家遇到折腾时,他下乡了;国家稳定了,他上大学了。国家搞改革就要起用人才,他们是明白的。国家的命运同他们休戚相关,因此他们坚决维护改革的路线。

我有一个希望,不仅仅是歌曲,中国的音乐总应该对世界的音乐有一些贡献。要有贡献就要拿出自己的东西,完全学别人的,充其量是世界第二。只有拿出别人没有的高质量的东西,才能成为世界第一。无论从人类历史200万年、300万年来算,还是从人类文明几千年来算,总不能认为乐器、发声法、旋律、配器就到此为止了,以后还有多少年就永远这么过日子,就没有新发展啦!当然,也不是说,我们把新发展都包揽下来,但总要在某一段加一点我们的东西进去吧!这种东西,就要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是在我们这块土地上起点作用的,是符合我们民族传统的东西。有人说,北京地区的音乐没有什么特点,有特点的东西在云南某地。汉民族的音乐也没有什么特点,只是一锅大杂烩。这个问题大家可以讨论。“燕赵悲歌”总有点燕赵地区的音乐特点吧。“风萧萧兮易水寒……”,就是这个地方唱的。“渔阳鼙鼓动地来”,渔阳,就是今天的密云。王维写的“渭城朝雨”有人谱曲,各种乐器演奏都不错,人们一听就懂得是什么意思。但是,陈子昂到北京来写了个“登幽州台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感情可比王维高得多,却没有人谱出曲来。从古到今,北京这个舞台演过多少戏,悲欢离合,威武雄壮,缠绵悱恻,多少人物在这里出现。林则徐在北京当过官。马克思《资本论》里提到的唯一一个中国人,清朝的王茂荫是当时北京财政副部长、造币总局局长。此人在北京当官二十几年,但是老婆孩子始终没有迁到北京。北京这个舞台,艺术创作的素材是很多的。音乐的资料也是很多的。在北京智化寺保存的佛教音乐就相当丰富。

总之,我希望音乐与时代、与群众的拍子要合得好,拍子合得越好,就越受群众欢迎。马克思说过理论在一个国家的实现程度,决定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程度。我们的歌曲创作越是能够满足民族的需要,就越会发展,像抗日战争时期那样,没有钱,没有乐器,但抗日歌曲就是到处发展。

(《论新时期精神文明建设》,北京出版社,198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