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受宠的语词:社会达尔文主义?
达尔文研究甲壳动物和加拉帕戈斯地雀,颇为著名,但在语言方面,他却没有进行系统的田野考察或实验。虽然他依靠已有的语言研究成果,但有关语言形成和演化已被确认的经验证据,他却没有得到。注20 彼时,语言学只不过是描述性的学科,根本说不上科学。语言历史变化的研究即语文学主要归因于宗教文献的注解(为宗教目的),也仰赖欧洲语言文学源头的研究(为民族主义和帝国的目的)。自然进化和文化演化中的“奇异的相似性”颇为有趣,时人却没有接受,而且很大程度上已被人忘却,至少在人文学科里已被人忘却,也许原因就在于语言学不成熟吧;如今在人文学科里,达尔文的名字仍然可能因人厌恶而使人不寒而栗,这是20世纪中叶拒绝法西斯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后遗症吧(Hofstadter 1944)。
达尔文是他那个时代的人,他用那个时代的语言来解释人类(man)从“低等”(lowly)动物进化(descent)而来的历史。他视之为理所当然的是,人是“高等”动物;和他所处的文明社会相比,“野蛮”(前现代)的部落是“低等”(在物质发展的早期)人,比如他乘贝格尔号(图1.1)考察时在火地岛遇见的土著就低等人,其道德意识就不那么发达。《人类的起源》(The Descent of Man)压轴的一节里就有这样几段文字:
本书的主要结论是,人起源于低等的有组织形式;对许多人而言,这是令人厌恶的野蛮人——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感到遗憾。在一个蛮荒而破碎的海岸边初次遇见一群翡及安人(Fuegians)时,我非常震惊,没齿难忘,因为那一刻涌入脑际的念头是——这样的人就是我们的祖先。(Darwin 1871: 618-619)
低等……令人厌恶……野蛮人……蛮荒而破碎……祖先——这一逻辑似乎需要一种原始主义和种族主义的解读。但达尔文实际上是在尝试提出相反的观点;换言之,一般认为的“低等”动物可能比人更高贵。他提出人起源于猴子或狒狒的观点,与之相比的是:
……一个野蛮人,他乐于折磨敌人,搞血腥的牺牲,杀婴而不悔恨,把妻子当奴隶,不知羞耻,身陷最粗鄙的迷信。(Darwin 1871: 618-619)
图1.1
“这就是我们的祖先”,达尔文乘“贝格尔号”(Beagle)考察时曾遇翡及安人(Fuegians)。这幅画由康拉德·马腾斯(Konrad Martens)作,画中有7人(含一婴儿)、一只狗、一间棚屋、食物、小船和渔猎工具;表现一种文化或一个基本亚部落单位(见第三章“亚部落”),而不是表现一个人。翡及安人状若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家长,突显他的“野蛮”状态。
如果达尔文认为,上述折磨、牺牲、杀婴、奴役妻、淫邪、迷信仅限于翡及安人,不见于开化的文化里,他就大错了。因为自那时以后,一切都很清楚,他在南美“一个野蛮人”身上人格化的暴行其实是人类行为的典型特征,跨越了种族和宗教的边界,战争期间尤其如此(见第四章“抛石机”:恶邻)。
但显而易见的是,达尔文在抗拒这样的设想,“虽然并非通过自己的努力,人还是上升到有机体阶梯的顶端”,还是逃离了这个阶梯的源头:
然而,我们必须承认,尽管人有高尚的品质,对低贱者同情,对他人仁慈,对低贱生物慈悲,尽管人的智能渗透到太阳系的运动和构造里——尽管有这一切高尚的力量,人的躯壳上还是承载着不可磨灭的低等源头的印记。(Darwin 1871: 619)
这就是《人类的起源》结尾的一席话。如此,尽管他豪言人“高尚的力量”,他还是摒弃了斯宾塞 注21 、马尔萨斯注22以及他的表亲弗朗西斯·高尔顿注23,不接受他们“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教条。注意该书结尾的两个词“低等源头”。但他相信社会推进的自我改良,这一信念使他设想,“社会本能”是野蛮本能的矫正剂:
社会本能想必是人在原始状态下获得的,甚至是由他类似猿类的祖先获得的,社会本能给予人最善良行为的冲动;不过,在更大程度上,他的行为是由同伴明确表示的希望和评判决定的,遗憾的是常常又是由他自己强烈的自私欲望决定的。(Darwin 1871: 109)
达尔文对“人性”进行进化分析,这一详细讨论的教益是,“适者生存”(survival of the fittest)并不包含灭绝人中间的“不适者”;相反,它要求同情他人,审慎地向他人学习,尤其向“低贱”者学习。它要求人清醒而乐意地看到,进化“难以磨灭的印记”是同情、仁慈和才智等现代、自由的品质生成的条件。关键的进化特质不是自私的竞争性,而是我们现在所谓的“社会学习”(Konner 2010: 350-351; 500-517):
由于爱心、同情心和自律在习惯中加强,由于推理的能力越来越清晰,人就能恰当地珍惜同伴的评判;除了短暂的苦乐,他感觉不得不走为善的路子。(Darwin 1871: 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