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伯学说的当代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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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 序*

在人类历史的漫漫长河中,总有人会想要叩问:为什么世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而不是别种模样?其理由何在?这种类型的问题,往往予人以“大而无当”的印象,但却也是我们能够超越既定框架更深一层认识世界的契机。我一直相信,韦伯对于资本主义、宗教文化、支配机制……所提出的无数个问题,可以帮助我们把视野格局放大,纳进各种历时性的发展脉络,以及共时性的泛文化比较,真正勾勒出现代文明波澜壮阔、浩浩荡荡的“理性化”进程。

当然,韦伯有他的知识局限,又常被贴上“西方中心主义”的标签。只是将心比心,我们自己是不是也脱离不了某个特定的“文化中心主义”?或如诠释学所示,每个人认识外界事物,总少不了从自己的“前判断”(Vor-urteil)出发,不可能完全没有“偏见”。而韦伯曾经特别强调“价值自由”,提醒研究者应该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判断”可能会扭曲“事实判断”,因此时时要把持住学术伦理的底线,不能放任过于主观的价值立场损害到社会科学知识的客观性。就此来说,即使经过了一百多年,当代学者有把握比韦伯更服膺于“免于价值判断的自由”,更认真追求事实与真相吗?

或许这正是韦伯的思想学说能够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主要原因之一,他不仅仅提供了后世学者源源不绝的问题意识,还在诸多人类社会现象的考察上,奠下了厚实的基础,成为社会科学不断超越前进的重要后盾。由于韦伯学说具有“经典性”、“当代性”以及“现实性”,在出版《韦伯学说新探》一书的整整二十年后,我决定再一次以不同的版本,呈现个人研究韦伯的心得予读者。

本书主要增加了作者1999年后发表的论文,在1992年到1999年之间有关韦伯的研究成果,另收录在《社会学理论与社会实践》(顾忠华,1999)一书中,包括《资本主义与中国文化:韦伯观点的再评估》、《儒家文化与经济伦理》、《库恩、韦伯与社会科学的范式问题:从经济学史的方法论战谈起》、《巫术、宗教与科学的世界图像:一个宗教社会学的考察》,以及《自由主义与德国的命运》等,读者可自行参阅。本书与原版本《韦伯学说新探》不同的地方,是删除了两篇书评,另外加上了六篇新的论述,并在《〈韦伯全集〉的编纂工作》文后,附上截至2012年底最新的出版讯息,其余篇章皆未做大幅更动。

如前所述,韦伯十分在意社会科学的研究伦理,我个人过去从俗使用“价值中立”来翻译Wertfreiheit,但愈来愈觉得不妥,因为“中立”意谓“不表态”,这其实不算是一种“自由”,反而相当矫揉造作。至于有些翻译译成“价值无涉”、“价值冷漠”,更是完全偏离韦伯认为研究者也是“文化人”,不可能不受价值影响的主张。他是太清楚价值的“渗透力”,才会像“唐吉诃德”般,要挑战“价值”与“事实”彻底切割此一不可能的任务。但他绝不会将婴儿连同洗澡水一起倒掉,对他来说,正因为价值太复杂了,必须好好讨论,所以反对研究者过分天真地以自己的价值判断去衡量经验事实,如此方能确保知识不会沦于为政治、经济、宗教或任何“非科学的价值”服务。为了正本清源,我在本书中收录了两篇讨论“价值问题”的论文,并将以前使用的“价值中立”一词,全部改为“价值自由”,这是比较大的变动。

另一方面,现代社会的资本主义化亦是韦伯关怀的焦点。回顾韦伯的背景,他出生于1864年,当时的德国属于工业化的“后进”国家,而韦伯1904年发表的成名作《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主要在分析资本主义如何型塑了现代社会的组织原则与发展逻辑。在他看来,德国虽然在俾斯麦的铁血政策下,走向了“帝国崛起”,但是也因为俾斯麦的独断独行,使得德国的中产阶级缺乏“政治成熟”,无法像英国或汉萨同盟城市中的市民阶级般,发展出一种具有公民意识的自治模式。换言之,韦伯认为德国中产阶级无法承担起应有的政治责任,原因不在于它的资本主义性质,恰恰相反,是它还不够资本主义化!(本迪克斯,1998:38)

所谓“还不够资本主义化”,我们不妨解释成:虽然韦伯明白指出,现代的资本主义已经是一套“铜墙铁壁”式的经济体系,其运作不需要再依靠早期新教徒的宗教信仰,光是“利润”本身就足以燃起无穷动力。但是资本主义作为决定现代生活方式的一整套机制,其中的社会成员——尤其是中产阶级——仍必须维持一定程度的“志业伦理”或“工作伦理”,资本主义方可能保持创新的活力。在此同时,这些“公民们”更不能忽略了在“法理型支配”下的政治参与,展现民主的成熟度,并要求政治领袖力行“责任伦理”。韦伯一向强调,现代人应该具备独立自主的“人格”,而不是卑躬屈膝地向权威臣服,或完全受制于官僚机构的繁文缛节,甘于做个小螺丝钉似的“秩序人”。

因此,在韦伯的心目中,现代资本主义释放出来的自由,是鼓励个人发展个性,进行全方位的社会参与,包括积极行使公民权利,共同创造公共福祉。假使中产阶级缺乏政治承担,政治领袖争功诿过,企业家则是毫无节制地攫取暴利,那么,就如韦伯描绘的“末日景象”:“没有精神的专家”和“没有情感的享乐者”盘踞了所有资源,一切只剩下赤裸裸的金钱交易,乃至于暴露出人类最贪婪的丑恶嘴脸。

这种“去精神化”、“无血无泪”的资本主义,可说驶离了原先充满意义感的历史航道,变得面目可憎,也是韦伯非常真实的一种预言,因为它不正反映了我们这时代亲身经历的梦魇吗?2008年的金融海啸,打得原本自认为登上“全球化”顶峰的资本主义踉踉跄跄,差点灭顶。许多商学院也才承认“企业伦理”或“企业社会责任”的重要性,不再一味歌颂不择手段的获利策略。

所以,资本主义似乎走过一个循环,需要重新探寻真正能永续经营的“经济伦理”,而非任由掠夺式的金钱游戏不断扩大贫富差距、毁坏了社会连带。在这样的氛围下,“占领华尔街运动”像是点燃星星之火,谁能保证未来不会形成燎原之势?放眼全球人类的未来,欧美国家在重重危机下,除非公民社会能孕育出新的“精神气质”,压抑住急功近利、需索无度的营利欲望,否则资本主义无从找到浴火重生的正确路径。

最后,本书的出版,要再一次感谢内人陈惠馨教授,她致力于学术论述,给了我不少启发和激励。另外也感谢开学文化的同仁,特别是执行编辑施荣华。希望不管是新文或旧文,都还能让读者一窥韦伯学说的堂奥,并继续追索我们这个世代又为人类历史创造了何种文化意义!

 

作者谨识于思涌斋

2013年1月


* 此为作者为2013年台湾开学文化版所作序言。——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