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 源 行1
渔舟逐水爱山春2,两岸桃花夹去津3。坐看红树不知远4,行尽青溪不见人。山口潜行始隈隩5,山开旷望旋平陆。遥看一处攒云树6,近入千家散花竹。樵客初传汉姓名7,居人未改秦衣服8。居人共住武陵源9,还从物外起田园10。月明松下房栊静11,日出云中鸡犬喧。惊闻俗客争来集,竞引还家问都邑12。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初因避地去人间13,及至成仙遂不还。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14。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15。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春来遍是桃花水16,不辨仙源何处寻。
1 题下原注:“时年十九。” 以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为题材。
2 逐水:顺着溪水。
3 去津:一为古津,古渡口。
4 坐看:坐作“因”解。
5 隈隩(wēiyù):指山崖曲窄幽深。
6 攒:聚集。
7 樵客:原本指打柴人,这里指渔人。
8 秦衣服:与上句“汉姓名”为互文,即桃源中人依然使用的是秦汉时的姓名,穿的是秦汉时的服饰。
9 武陵源:指桃花源,相传在今湖南桃源(晋代属武陵郡)西南。武陵,即今湖南常德。
10 物外:世外。
11 栊:房屋的窗户。房栊借指房舍。
12 都邑:指桃源人原来的家乡。
13 避地:迁居此地以避祸患。去:离开。
14 尘心:普通人的感情。乡县:家乡。
15 游衍:尽情游乐,流连不去。
16 桃花水:春水。桃花开时河流涨溢。
此诗取材于陶渊明的散文《桃花源记》。这是唐诗中最早以桃源为题咏的,此后,韩愈、刘禹锡、武元衡、王安石等都写过此类题材的诗,命意谋篇,各不相同,“争出新意,各相雄长”(宋人评语)。而历来定评是王维诗占鳌头。清人王士祯说:“唐宋以来,作《桃源行》最佳者,王摩诘、韩退之、王介甫三篇。观退之、介甫二诗,笔力意思甚可喜;及读摩诘诗,多少自在,二公便如努力挽强,不免面红耳热。此盛唐所以高不可及。”(《带经堂诗话》卷二)翁方纲也极口推崇道:“古今咏桃源事者,至右丞而造极。”(《石洲诗话》)“多少自在”四字,是此诗的最重要的艺术特点,也是此诗具有独立的艺术价值,得以与散文《桃花源记》并世流传的原因所在。
王维的《桃源行》可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比照读,其层次、顺序、情节乃至有些细节都与陶文同。诗以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为蓝本,即取其大意,变文为诗,在此基础上进行艺术再创造。陶渊明是文,王维是诗。王维化文为诗,全诗三十二句,四句或六句一换韵,平仄相间,转换有致,其笔力之舒健,行文之从容,语词之雅致,博得古人“造极”的好评。这首写于王维十九岁时的七言乐府诗,已经充分显示出诗人写景的超凡才华,尤其是其氛围营造与意境开拓的自觉,与陶渊明之文比,更具有“多少自在”的诗性精神。
诗一开始,由“渔舟逐水”进入,在夹岸的桃花林中悠悠行进,移步换形,渐入佳境。行观坐看,舟渡步行,弃舟登岸,由远及近,由浅入深,由外入里,进入了一个“山开旷望旋平陆”的新天地,标志着渔人进入了桃源。紧接着,“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二句神来之笔,概括描叙,总写美不胜收的桃源景象,让人眼前一豁亮:远处树木葱葱郁郁而攒聚联袂如同蓝天上的飘飘白云,近处的千家万户被遍生的繁花茂竹所掩映与包裹。春光烂漫的画面,满是和平、恬静的气氛和欣欣向荣的生机,创造了一个绚烂景色和盎然意兴交融的诗的意境。
刚才还是“行尽青溪不见人”的曲幽窄径,一路行来,但见红树绿水,落英缤纷,未见一人。在进入桃源后,始写人的活动。而写人的活动之前,还是写景,写居住环境。“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二句,扣住“物外起田园”写,是桃源生活的具体化。桃源的环境诗意盎然,没有任何的污染。“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二句,虽然已经是在写人的活动,但主要的还是突出环境,表现桃源生活的闲适平静。在这种诗意环境中诗意居住的人们,使用着秦汉时的姓名,穿着秦汉时的服饰,他们面对这位不速之客的闯入,感到非常的意外与惊喜。“惊闻”以下四句,是一幅形象的写人画面,“惊、争、集、竞”等一连串动词,把人们的神色动态和感情心理刻画得活灵活现,表现出桃源中人淳朴、热情的性格和对故土的关心。“初因”后四句,属于夹叙夹议,追述与交代这些桃源中人的来历,在叙事中夹入情韵悠长的咏叹,文势活跃多姿。诗中将他们视为“仙人”,“及至成仙遂不还”。而后两句“峡里谁知有人事,世间遥望空云山”,表现出诗人少年时的那种不问世俗而超出尘外的隐逸理想。
最后十句,写渔人复寻桃源而遍寻不得的怅惘。诗中细写渔人离开桃源、怀念桃源、再寻桃源而遍寻不得的过程。“不疑灵境难闻见”,是渔人的惋惜,令人唏嘘不已,其实也是诗人的惆怅与惋惜。结尾处,又写“迷”。此时是迷而不入,遍寻不见,欲不迷而迷也;开篇是迷而便入,偶从迷入,不知就里而迷中得之。首尾遥相照应。题旨在“迷”中深化,诗笔飘忽,意境迷茫,给人留下了无穷的回味。
王维此诗中把桃源说成“灵境”“仙源”,把桃源中人写成“仙人”,今人多有非议。其实,此诗的高明之处也即在此。诗以“灵境”的美轮美奂,来反衬现实的龌龊俗浊,梦想与现实的反差越强烈,其否定现实的批判精神就越强烈。诗中既表现了诗人对理想生活的浪漫想象与渴求,又反映了他正视现实的理性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