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始兴公1

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不用坐粱肉2，崎岖见王侯3。
鄙哉匹夫节，布褐将白头4。任智诚则短，守任固其优5。侧闻大君子，安问党与雠。所不卖公器6，动为苍生谋。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7。

1　题下原注云：“时拜右拾遗。” 始兴公：即盛唐名相张九龄，开元二十三年（735）加金紫光禄大夫，累封始兴县伯。

2　坐：有“致”的意思。鲍照诗《观圃人艺植》：“居无逸身伎，安得坐粱肉。”

3　崎岖：曲折不平意，比喻心理。此句意谓：惴惴不安地去干谒王侯。也可以解释为：经历险峻不平的路去干谒权贵。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李善注：“崎岖：不安之貌。”

4　布褐：布衣，即百姓。故解褐，即指脱去布衣而穿上官袍。此二句是说：虽然自己是个鄙俗的百姓，宁守匹夫之节而布衣终老。

5　“任智”二句谓：如果要论才用智，那是我的短项；而要是说到固仁守道，那确是我的长处。

6　公器：公有之物器。此指官爵名位。《旧唐书·张九龄传》：“官爵者，天下之公器。”

7　曲私：藏有私心。此二句谓：如果任用我是以公考量的，则让我感动激奋；假如有所偏私，则不是我所追求的。

这首《献始兴公》是王维被擢为右拾遗的感恩言志之作。此诗应作于开元二十三年（735）。此前王维有一首《上张令公》的诗，属于干谒诗，应写于开元二十二年（734），张九龄是年拜中书令。比较《上张令公》来读，不仅可以深入理解此诗，深察王维与张相其人以及二者关系，也可以解释王维何以这么表达。

《上张令公》诗曰：“珥笔趋丹陛，垂珰上玉除。步檐青琐闼，方幰昼轮车。市阅千金字，朝闻五色书。致君光帝典，荐士满公车。伏奏回金驾，横经重石渠。从兹罢角牴，且复幸储胥。天统知尧后，王章笑鲁初。匈奴遥俯伏，汉相俨簪裾。贾生非不遇，汲黯自堪疏。学《易》思求我，言《诗》或起予。当从大夫后，何惜隶人余。”王维献诗以求汲引，全诗二十二句。前十六句写张相，意谓：张相阁下您出入宫禁，侍从御驾，掌管诏书起草发布之大事，辅佐君王而使其成为圣明天子，让王法典章弘扬光大，朝无阙政，野无遗贤。您崇尚经术，敢于犯颜直谏，使天子下诏罢角抵，而不至于为游幸淫乐所误。您治国有方，顺尧之运而应天之序，连鲁国旧礼也比不上唐朝的典章制度。在大国外交上，您簪裾华贵，举止威严，为单于所震慑而俯伏不敢正视，堪比汉相之威仪矣！诗中虽然竭尽赞美之能事，然却句句有来历，极有分寸，绝无阿谀奉承之嫌，更非溜须拍马之辞。后六句自写，不卑不亢，委婉地表达了请求九龄援引之意。意谓：我一直安于不遇之境，不敢对朝提出什么要求，如果有能够用得上我的地方，随便给我个什么差使也不计较。王维写罢此干谒诗后，即归隐嵩山，静待观望。此时有《归嵩山作》等诗。

张相知人善任，擢王维为右拾遗。王维时在嵩山隐居中，于是献诗表达感激之情。此诗很特殊，纯用议论，委婉言说，辗转生发，这在王维诗中极少见。此“献”诗，写作的重心却落在自我心迹的表述上，似乎是在为张相提供自己的性格与人品的履历，为其提供知人善任的用人信息，是研究王维思想与人品的极好资料。

诗共十六句，可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八句。劈头两个“宁”字，起句突兀，故作峻急，从“献”的角度看，似生硬而不合常理，其所献之人，乃当朝名相，也算是自己的恩公，何以如此起句呢？然突兀之起句，也在情理之中。宁愿清贫淡泊，也不阿谀失节。诗人深知张相的道德品性，迎合了贤相以气节取人的用人原则。因此，王维这样出语，建筑在精神的相知之上。此诗开头的二“宁”字，突出了诗人的道德操守与刚直性格，活画出一个坚持气节、不善圆通的书生形象。紧紧跟进的二句，点明原因，也就是说，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有我的道德操守，我有我的价值观，我有我的人格尊严，我是决不为仕途腾达而去阿谀权贵、巴结王侯的。反过来说就是，如果要我低三下四地去讨好权贵而获得一官半职，我宁可过一种没有粱肉、只饮涧水的清苦生活。接着四句，进一步表明心迹，语气柔中有刚，也很强硬。意谓：虽然我只是个鄙俗的百姓，但是也有气节，也知道坚守气节，宁可一辈子做布衣也不能失节；虽然我才疏而智浅，然而，守节不移而固本不苟，却是我的最重要的品质。前八句揭出诗人的道德底线：不管入仕与否都不能丧失自己人格。

第二部分也是八句，思想脉络上与前半部分紧密相承，急转到甘为张相所用的意思上来了。前四句以赞美始兴公承接，诗人的表述非常艺术，以第三者旁听的口吻赞美张相天下为公的贤明。后四句很自然地转向陈情张相的本意。诗人十分恭敬虔诚地问：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做您的下属吗？诗中用“跪”而“陈”之，这不只是一般性的礼节，而是心悦诚服的五体投地，顺理成章地扣上了“献”题，表现出王维对张九龄由衷的倾慕敬服。而从诗人的自谦中，也表现出自己投身政治的决心，流露出效力其帐下的自豪感。结尾的两句，在结构上环顾开篇，既照应了上文对张九龄正直贤明、不徇私情的颂扬，同时又再次强调自己讲气节、重操守的品格。我们回过头来读《上张令公》就能够体会到，诗中的那些褒赞之语，没有一点感恩戴德的庸俗，更没有夸大其词地一味阿谀，诗人献诗的目的也并非单纯为了一己私利。

《献始兴公》写得磊落光明，格调健举，思想高洁，诗人慷慨刚正、决不苟且的节操与张相不徇私情、治国以公的品行，两相辉映，相得益彰。王维就写过两首干谒诗，干谒诗能够写得这样气骨高朗而声色凛然的，委实不多见。杜甫现存干谒诗二十多首，如《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奉寄河南韦尹丈人》《赠翰林张四学士垍》《又作此奉卫王》等，可比较来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