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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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孟六归襄阳1

杜门不欲出2,久与世情疏。以此为长策3,劝君归旧庐4醉歌田舍酒5,笑读古人书。好是一生事6,无劳献子虚7


1 一作《送孟浩然》。一说为张子容作。此诗宋蜀本、述古堂本、元本、明十卷本均未收入;赵殿成《笺注》录入外编。陈铁民考:“此诗作于开元十七年(729)冬,时孟浩然在长安应试落第,即将返里,维因作此诗送之。”(《王维集校注》)按《年谱》当为王维早年诗。孟六:即孟浩然。

2 杜门:关起门来。

3 长策:好办法。《全唐诗》为“良策”。

4 旧庐:旧居,指家乡的老屋。

5 田舍:农家。

6 好是一生事:这的确是一生中最快乐的事情啊!

7 无劳:用不着。献子虚:指像司马相如向汉武帝献《子虚赋》那样以求仕禄。


非常值得玩味的是,诸多选本极少选此诗。其实,这首诗是很能够看出王维与孟浩然的关系的。

诗的开头两句,可作“以身说法”理解:我是闭门不出,不想什么空头心事,什么世事人情也与我疏远而不相干。言下之意是: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人,不去想什么仕进之事。反过来说就是,你出山应试而落第,碰壁是咎由自取。接下来两句的意思是:我思来想去,以为你的万全之计就是归田,就是死了你的仕进之心。直言不讳地“劝君归旧庐”。后四句,便把其“归田”说得怎么怎么的好。此诗的中心意思是:老孟啊,你算了吧,从长计议,回家上策,归耕安穷,诗酒田园,用不着像司马相如为求仕禄而献《子虚赋》啦。

非常奇怪,王维是个极重情谊的人,是个对朋友关爱体贴入微的人,其送别诗几达所有诗的六分之一,而且都写得“交谊蔼然”。找遍王维诗集,真没有这样说话的。这哪里像个朋友?哪有这样送别说话的?简直是直接泼人冷水的意思。假如此诗真的出自王维手笔,真是很值得我们思考。

同样是送别落第的朋友,王维送綦毋潜落第还乡,关爱有加,体贴入微,又是劝慰,又是开导,又是激励。王维复送綦毋潜弃官还乡,也多出慰语,说得很是婉转体贴,甚至还表现出对当世者的不满:“微物纵可采,其谁为至公?”(《送綦毋秘书弃官还江东》)并且以“余亦从此去,归耕为老农”(同上)的意思显示出一种朋友义气。王维送落第人丘为,表现出负疚的沉痛和自责的姿态:“知祢不能荐,羞为献纳臣。”(《送丘为落第归江东》)可是,送孟浩然落第还乡为什么却出如此语?

我们只能做这样的推测:也许是二人的关系一般;或许是王维与孟浩然的个性不太融洽;甚或是王维认为其才干、学识不怎么样。

孟浩然在《留别王维》诗中,也已深感仕进无望,便打退堂鼓而作归田之想:“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孟浩然像李白一样在政治才能上都自视甚高,却似乎总豁朗旷达不起来,此诗写得灰溜溜的,格调不高,怨天尤人,且其下语沉痛,悲观无望,大有离世之恸,让我们联想起“凄凄惨惨戚戚”的形象。“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的嗔怨与激愤,其针对性,甚至把王维也包括在内了。宋人也许凭此推测云:“右丞见其胜己,不能荐于天子,因坎坷而终。”(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四)此实乃不能成立的皮相之见。王维此时亦为被出之身,自顾不暇,岂能“荐”人?

读罢《留别王维》,再回看《送孟六归襄阳》,我们的结论是:王维劝孟浩然归耕而不要在求仕上碰壁,倒真是一种很真诚的忠告了,同时也看到王维实事求是的真率,看到王孟二人并非非常投合的性情,看到二者并非十分深笃的关系。

不妨再一读王维的《哭孟浩然》:“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诗中虽以“故人”称谓孟浩然,但是整个的内容空泛,只是一种人生易老的普遍性的慨叹,是一种人生苦短的借题发挥。王维时为殿中侍御史,知南选而有机会得游襄阳。顺道去看孟浩然,面对孟浩然的新坟,实在唤不起什么具体的记忆,也激发不出深挚的悲情,便用五绝而作泛泛空叹。王维存诗中有哭诗十余首(包括挽诗),多采用古风或排律,而作非常具体的哭祭,不仅叙写逝者的生平事迹,更多是叙写与逝者的亲密关系。比如《哭殷遥》诗,悲极而痛哭,天地动容。诗云:“人生能几何,毕竟归无形。念君等为死,万事伤人情。慈母未及葬,一女才十龄。泱漭寒郊外,萧条闻哭声。浮云为苍茫,飞鸟不能鸣。行人何寂寞,白日自凄清。忆昔君在时,问我学无生。劝君苦不早,令君无所成。故人各有赠,又不及生平。负尔非一途,痛哭返柴荆。”诗中憾惜、悲恸和疚恨交集,最感人的是王维竟然反复苛责自己,真的好像是自己的什么不是一样。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三说:“遥,丹阳人。天宝间尝仕为忠王府仓曹参军。与王维结交,同慕禅寂,志趣高疏,多云岫之想……工诗,词彩不群,而多警句,杜甫尝称许之。”一是因为与死者的交情不浅,一是因为死者的才华不凡,以至于不胜悲恸。

王维的《哭祖六自虚》诗是他少年时的作品,用排律写成,共六十四行,充分显示出王维诗歌艺术的精湛和他在唐代诗坛上的领先地位。此哭诗开头先高度赞美祖六的终军、贾谊之才:“余力文章秀,生知礼乐全。翰留天帐览,词入帝宫传。国讶终军少,人知贾谊贤。公卿尽虚左,朋识共推先。”然后,诗人又着重表现与死者之间的关系:“念昔同携手,风期不暂捐。南山俱隐逸,东洛类神仙。……花时金谷饮,月夜竹林眠。满地传都赋,倾朝看药船。”这个部分写得很细腻,更让人感觉到诗人承受不了“未省音容间,哪堪生死迁”的意外打击,而深陷于沉重的悲哀之中。诗的最后写道:“不期先挂剑,长恐后施鞭。为善吾无矣,知音子绝焉。琴声纵不没,终亦断悲弦。”祖自虚早慧英俊,诗文俱佳,而英年早逝,很值得一哭。全诗边叙说,边抒情,寓无限悲恸之情于具体的哭诉之中。诗人哭得何其伤心,不堪卒读,真可让风云变色、草木皆悲。

宇文所安《盛唐诗》中说:“王维和孟浩然的诗在表面上的相似,使得一些批评家和选诗家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可是,在他们对隐逸和风景描写的共同兴趣后面,却隐藏着气质和诗歌个性的根本区别。”这个在唐诗研究上卓有成就的外国人,从二者各自的诗里看出了各自“根本区别”的气质,也许主要是此原因,而使他们写给对方的诗会这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