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四首1
新丰美酒斗十千2,咸阳游侠多少年3。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出身仕汉羽林郎4,初随骠骑战渔阳5。孰知不向边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一身能擘两雕弧6,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7,纷纷射杀五单于8。
汉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9。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
1 此四诗属于乐府旧题。在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列于乐府杂曲歌辞《结客少年场行》后,其卷六十六引《乐府解题》云此“言轻生重义,慷慨以立功名也”。
2 新丰:县名,在今陕西临潼东北。古代新丰产名酒,谓之新丰酒。斗十千:一斗酒价值十千文,极言酒很名贵。
3 咸阳:秦朝都城,这里指唐都长安。
4 出身:委身的意思,也可理解为“自……出”。羽林郎:汉羽林军(禁卫军)的军官。唐时有左右羽林军,为皇家的禁军。
5 骠骑:指汉代名将骠骑将军霍去病,这里以汉代唐。渔阳:古幽州,今河北蓟县一带,泛指边疆。
6 擘(bāi):同“掰”。拉开,开弓。雕弧:雕饰文彩的弓,亦为画弓。
7 偏:犹正,恰。调白羽:调试弓箭,白色羽毛做成的箭羽。
8 五单于:单于,匈奴君长的称呼。汉宣帝时匈奴内乱,五王并立,称为五单于,这里泛指匈奴的许多首领。
9 云台:东汉洛阳南宫的高台,汉明帝曾令于云台上挂邓禹等二十八名功臣画像,以表其功绩。
《少年行四首》,反映了很典型的“少年精神”,很典型的唐诗的主体精神。四绝句中的任何一首,既可单独来欣赏,又是整体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四首绝句,属于组诗写法,仿佛电视连续剧一般,迤逦而来。豪饮、征战、攻伐、庆功,一首一侧重,完整地反映了少年游侠的精神面貌。因此,四首不可缺一也。
不少的王维作品编年,都将其定在早期。古人云:“意气二字,是少年人行状。”(黄生《增订唐诗摘钞》卷四)陈铁民《王维集校注》曰:“疑作于早年,具体时间不详。”此说比较委婉,留有余地。根据王辉斌与陈铁民商榷的观点判定,这肯定是早期的,依据是因为采用了古题乐府来创作,作品编年就不能定在河西。(参见《王维新考论》)此说未免太皮相。林庚《中国文学简史》说:“在盛唐解放的高潮中,王维主要的成就,正是那些少年心情的、富有生命力的、对于新鲜事物敏感的多方面的歌唱,那也就是当时诗歌的主流。”“少年心情”与其“少年精神”同,是一个时代的美学取向,是盛唐盛世的诗歌气象,而不是实指少年之属。因此,不能因为以《少年行》为题,就一定是写于少年,或者就是写的少年,甚至诗中的那个“少年”就是王维自身。因此,此四绝句写作于河西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第一首绝句写“豪饮”,侧重写游侠少年豪气逼人的精神气质。此诗撷取了一个极平常的日常生活题材,相逢论交、使酒豪饮。豪饮但为“意气”,但为邂逅了一个意气相投的你。第一句写酒,第二句写人,两句间各自独立,似乎不相关。然酒因人而贵,人因酒而豪。酒与人而对举,人与酒而因果。在酒杯碰撞之前,二心已先碰撞。后两句,“系马”“登楼”两细节动作,简练传神,声情俱美,全诗也因此而充满了飞动厉扬的飒爽之英气。游侠相逢,意气相投,高楼宴饮,非常精准地勾勒出少年游侠的性格特点与豪迈气质,表现出时代青年重义轻财、奋发有为的襟抱和才情,这是极典型的盛唐盛世的激昂风发的生命情调与精神面貌。
第二首绝句写“征战”,侧重于表现游侠少年的英雄主义精神。自皇家禁军来,踊跃奔赴渔阳一线,虽是初次上阵,却大义凛然,毫无怯色,难道是不知道奔赴边关战场的艰苦和危险吗?然而为国家而战纵然血洒疆场也无悔无怨。“孰知不向边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唱出了盛唐人的极端英雄主义精神的最强音。李白也有“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的歌唱。游侠少年宁愿赴死边,也要博求百世流芳,这种盛唐特有的侠崇拜,这种舍生忘死而为国捐躯的英雄主义精神,具有强烈的鼓舞人心的正能量。
第三首绝句写“攻伐”,侧重于写游侠少年的无敌神勇与卓绝战功。诗以白描勾勒胜,具有高度的概括性,也非常的传神生动。前两句,一句突出一个方面,第一句写其“力”,其力擘硬弓,非常人可敌,以一当百的神武;第二句写其“勇”,驰骋沙场,深入如入无人之境。第三四句写其“武艺超群”,真个是百万军中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攻城略地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第四首绝句写“庆功”,侧重表现游侠少年功成名就的意满志得。诗歌略去游侠少年凯旋的情景,而仍然从“酒”上落笔。“汉家君臣欢宴终”,写宴饮已罢,没有直写庆功宴饮的盛况。第一首写宴饮之前,也没有正面写宴饮的豪爽。四首绝句,以酒开始,也以酒照应而关合。君臣欢宴,论功行赏,马上封侯,顺理成章,少年游侠的这种理想追求,非常真实地反映了盛唐士人建功马上的人生价值取向。“名成万里外,心事一杯中”(高适《送李侍御赴安西》);“男儿称意得如此,骏马长鸣北风起”(岑参《卫节度赤骠马歌》)。
四首绝句,完成了对于游侠少年的完整塑造。语言简劲而质古,不以辞藻胜,也不事渲染,而叙述的方式,是王维印记的主观化、戏剧化和诗意化的特点。诗人以白描手法结合展望式虚构,在对事件和人物的精约把握中,使意境、情节、结构和叙述方式主观化、戏剧化、诗意化,把游侠少年写得威风八面,超凡神勇。最为鼓舞人心而感人至深的是游侠少年的那种出生入死、为国而战的英雄主义精神,以及其无所不能、无往不胜的必胜信念。这种自信与浪漫超凡脱俗,绝对胜过“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