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8年5月都灵通信
ridendo dicere severum…[笑着说正经]1
一
昨天——您相信吗?——我第二十遍听了比才的杰作。我又以一种温柔的虔诚之心坚持下来了,我又没有逃之夭夭。我的不耐烦竟被战胜了,这事可让我吃惊不小。这样一部作品是怎样使人完满啊!这当儿,人们自己也会变成“杰作”。——每当我听《卡门》时,我真的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哲学家了,是一个出色的哲学家了,比通常情况下的感觉更好:变得那么忍耐,那么幸福,那么有印度味,那么喜欢呆坐……端坐五个小时:{这是}神圣的第一阶段!——是不是允许我说,比才的管弦乐差不多是我还受得了的唯一的管弦乐呢?现在风行的那另一种管弦乐,瓦格纳的管弦乐,残忍(brutal)、做作(künstlich)而同时又“无辜”(unschuld),因此突然向现代灵魂的三种官能倾诉,——这种瓦格纳管弦乐对我来说是多么有害啊!我把它叫作西罗科风。2我于是冒出一身臭汗。我的好天气过去了。3
这种音乐4在我看来是完美的。它轻盈、柔顺、谦恭地传来。它是可爱的,是不让人出汗的。“好东西是轻盈的,一切神性的东西都迈着温柔的脚步”:{此乃}我的美学第一定律。这种音乐是顽皮的、精美的、宿命的:同时它依然是大众的——它有着一个种族的精美,而不是某个个人的精美。它是丰富的。它是准确的。它进行建造、组织、完成:它因此与音乐中的复多赘余,与“无尽的旋律”5构成对立。人们可听到过舞台上更痛苦的悲剧性音调吗?还有,这音调是怎样获得的啊!没有鬼脸!没有作假!没有伟大风格的谎言!——最后:这种音乐把听众看作聪明人,甚至把他们看作音乐家,——凭这一点,它也是瓦格纳的反面,无论怎样,瓦格纳都是世界上最无礼的天才(瓦格纳对待我们,就仿佛——6,他喋喋不休地说一件事,直到人们绝望,——直到人们相信之)。
再说一遍:当这个比才对我倾诉时,我就变成一个更好的人。也变成一个更好的音乐家,一个更好的听众。人们竟还能更好地倾听么?——我还把耳朵埋在这种音乐下面,我听到它的原因。我觉得我体验着它的形成——因为伴随着某个冒险行为的种种危险,我战栗不已,我欣喜于与比才毫无干系的机遇。——而且真是离奇啊!我根本没有想念这一点,或者说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这一点。因为当时有一些完全不同的想法掠过我的脑海……有人发觉了音乐把精神解放出来,为思想添上翅膀吗?人愈是成为音乐家,就愈是变成哲学家吗?——抽象的灰色天空有如彻底为闪电所掠过;光线之强足以使事物纤毫毕露;大问题近在咫尺;有如从一座高山俯瞰,世界被尽收眼帘。——我刚刚是界定了哲学的激情。——而且不经意间,我有了答案,得来全不费功夫,{那是}一阵由冰块和智慧组成的小冰雹,含着已解决的问题的小冰雹……我在哪儿呢?——比才使我卓有成果。一切善使我卓有成果。而我没有任何别的感恩,我也没有任何别的证据来说明什么是善的。
二
甚至这部作品也有拯救之力;并非只有瓦格纳才是“拯救者”。7借助于这部作品,人们得以告别潮湿的北方,告别瓦格纳式理想的全部水汽。甚至情节就能把人从中解救出来了。从梅里美8那里,情节依然获得了激情(Passion)中的逻辑、最简短的线条、严酷的必然性;首要地,它具有热带的特征,诸如空气的干燥,空气中的清澈(limpidezza),从所有方面看,气候在这里都变掉了。这里表现出另一种感性、另一种敏感、另一种喜悦。这种音乐是喜悦的;但并不是法国式的或者德国式的喜悦。它的喜悦是非洲式的;它为厄运所笼罩,它的幸福是短暂的、突发的、毫不宽恕的。我羡慕比才有勇气面对这种敏感,在有教养的欧洲音乐中,这种敏感还一直得不到任何表达呢,——这种更具南方特性的、更褐色的、更焦灼的敏感……其幸福的金色午后使我们多么愉快!我们在聆听时远眺:我们可见过更平滑的大海么?——还有,摩尔人的舞曲多么平静地向我们诉说!在其淫荡的忧伤中,即便我们的贪婪也怎样一下子学会了满足!9——最后就是爱情,那复归于自然的爱情!并非一个“高等少女”的爱情!并非森塔10式的多愁善感!而是作为命运(Fatum)、作为宿命的爱情,玩世不恭的、清白无辜的、凶狠残暴的——而且自然正好就在其中!这种爱情,就其手段来讲就是战争,就其根本来讲就是两性的殊死之恨!——我不知道还有一个事件,能如此严格地表达出构成爱情之本质的悲剧性玩笑,并且如此可怕地使之成为一个公式,就像在这部作品结尾部分唐豪瑟11的最后叫喊一样:
是的!是我杀死了她,
是我——杀死了我崇拜的卡门!
——这样一种关于爱情的理解(唯一一种与哲学家相配的爱情——)是稀奇的:它使一件艺术作品突显为百里挑一的作品。因为一般地,艺术家的做法与所有人一样,甚至于更糟糕——艺术家误解爱情。瓦格纳也误解了爱情。艺术家相信自己在爱情中是无私的,因为他们想要另一个人得到好处,经常违背他们自己的好处。但是,为此他们却想占有那另一个人……甚至上帝在此也不例外。上帝根本就想不到“如果我爱你,这与你有何相干?”12——要是人们没有反过来爱他,他就会变得可怖。爱情是一切情感中最自私的一种,所以,在它受伤害时,它便是最不宽容的。13(贡斯当)——以这个箴言,人们得以真正保持在神和人中间。
三
您已经看到这种音乐多么强烈地改善了我吗?——音乐应该地中海化:14对于这个公式,我是有理由的(《善恶的彼岸》,第220页15)。回归自然、健康、喜悦、青春、德性!——不过我曾是极其堕落的瓦格纳信徒中的一员……我曾经能够严肃地对待瓦格纳……呵,这个老魔术师!他都用什么来愚弄我们啊!他的艺术端给我们的第一个东西,就是一个放大镜:人们往里面看,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切都变大了,连瓦格纳自己也变大了……一条多么聪明的响尾蛇啊!它一生都在向我们卖弄“投身”、“忠诚”、“纯洁”之类,以一种对贞洁的赞颂,它从腐败的世界里隐退了!——而且我们却相信了它的这一切……
——但您没有听我说话吗?比起比才的问题,您自己宁可要瓦格纳的问题吗?我也并不低估瓦格纳的问题,它自有其魔力。拯救问题本身是一个令人敬畏的问题。瓦格纳对任何问题都不曾像对拯救问题那样有如此深入的思索:他的歌剧是拯救的歌剧。无论谁都总是想在他那里得到拯救:有时一个小男人,有时一个小女子——这是他的问题。——而且,他何其多样地变换着自己的主题啊!何等稀罕的、深刻的躲避!若不是瓦格纳,谁能教导我们,无辜(Unschuld)偏爱拯救有趣的罪人呢?(《唐豪瑟》中的案例)或者,连永世流浪的犹太人一旦结了婚也能得到拯救,也将定居下来?(《漂泊的荷兰人》中的案例)或者,那年老的堕落女人宁可从贞洁的少男那里获得拯救?(《昆德里》中的案例)或者,美少女最喜欢由一位骑士、身为瓦格纳信徒的骑士来拯救?(在《工匠歌手》中的案例)或者,连已婚女子也喜欢由一位骑士来拯救?(《伊索尔德》中的案例)或者,那“年迈的神”在道德上完全名誉扫地之后,最后通过一位无神论者和非道德论者而得到了拯救?(《指环》中的案例)请您特别地赞赏这最后的玄奥吧!您理解它吗?我——要小心提防,避免去把它理解16……人们还能从上列作品中得出其他的教诲,这一点我宁愿去证明而不是予以反驳。人们可能被一部瓦格纳式的芭蕾舞剧带向绝望——而且带向德性!(可再参看唐豪瑟案例)如果人们没有及时上床,就可能有最糟糕的后果(再参看罗恩格林案例)。人们决不该太过确切地知道,自己究竟要与谁结婚(第三次参看罗恩格林案例)——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对一位完美的丈夫大加赞扬,而在某一个场合里,这位丈夫只有一个问题:“但你们为何没有早点把这事告诉我呢?没有比这事更简单了!”答曰:
这我不能告诉你;
而你所问的,
你永远不能获悉。17
《罗恩格林》包含着一条关于禁止研究和追问的严正公告。瓦格纳以此来维护基督教的概念“你应当并且必须相信”。采取科学的态度,这乃是对至高者、最神圣者的犯罪……《漂泊的荷兰人》宣讲一种崇高的教义:女人甚至能稳住——用瓦格纳的说法,即“拯救”——最不安定者。在此请允许我们提一个问题。假如这是真的,难道因此也就值得想望吗?——被一个女人崇拜和稳住的“永世流浪的犹太人”会变成什么呢?他只能终止永世流浪;他结婚,不再与我们有任何干系。——转渡入现实之中:艺术家、天才——他们其实就是“永世流浪的犹太人”——的危险就在于女人:有崇拜之心的女人是他们的厄运。感到自己被当作神对待的时候,几乎没有人会有足够强壮的性格而不至于堕落——不至于被“拯救”:——他会很快俯就女人。18——男人在一切永恒女性面前是怯懦的:小女子们深知这一点。19——在许多女性爱情故事里,而且也许恰恰是在那些最著名的女性爱情故事里,爱情只不过是一种比较优雅的寄生方式,是一种在陌生灵魂里、有时甚至在陌生肉体里的筑巢——呵!“房东”的代价总是多么昂贵!——
我们知道歌德在伪善的老处女一般的德国的命运。歌德在德国人看来总是不免有失体统的,只有在犹太女人们中间,他才拥有真诚的钦佩者。20席勒,“高贵的”席勒,总是在德国人耳边发出连篇大话,——这人才合德国人的心意。21德国人指责歌德什么呢?指责那座“维纳斯山”;还有,指责歌德创作了威尼斯警句诗22。克洛普斯托克23就已经向歌德做过一次道德说教;24有一阵子,当赫尔德25谈到歌德时,喜欢用“普里阿普斯”26一词。27甚至威廉·迈斯特也只是被视为没落的征兆,被视为道德的“破败”。例如,那“温顺牲口的围栏”、其中主角的“卑劣行为”,就使得尼布尔28大为愤怒:他终于爆发出一种悲叹,一种可由毕特罗夫29唱出来的悲叹:“一种伟大的精神失去了自己的翅膀,它放弃更崇高的东西,而在极其低微的东西中寻求自己的精湛技巧——没有比这更令人痛苦的了”30……然而首要地,高等少女发怒了:德国的全部小宫廷、形形色色的“瓦特堡”,31都在歌德面前画十字,都在歌德那“不洁的精神”32面前画十字。——瓦格纳把这个故事置入音乐中了。他要拯救歌德,这是不言而喻的;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即:他同时聪明地站在高等少女一边。歌德得救了:——一种祈祷拯救了歌德,一个高等少女引他向上……33
——歌德对于瓦格纳会有何种想法呢?——有一次,歌德曾向自己设问:笼罩在一切浪漫主义者头上的危险是什么:那浪漫主义者的厄运是什么。他给出的答案是:“在道德和宗教的荒唐行为的唠唠叨叨中窒息而死。”34简言之:帕西法尔——这位哲学家为此还做了一个后记。神圣性——也许是民众和女人还能看到的最后的属于高等价值的东西,是天性近视的一切东西的理想之地平线。35但在哲学家中间,就像任何一道地平线,这是一种单纯的不理解,是在他们的世界才开始之处的一种关门举动——他们的危险,他们的理想,他们的愿望……更客气些讲:哲学是不适合于大众的。大众需要神圣。36——
四
——我还要来讲讲《指环》的故事。这里来讲它正好。它也是一个拯救故事:只不过,这次被拯救的是瓦格纳本人了。——有半生之久,瓦格纳都坚信革命,只是像随便一个法国人那样相信革命。他在神话的鲁内文字37中寻求革命,他相信在西格弗里德38身上找到了典型的革命家。——“世上的一切祸害从何而来?”瓦格纳问自己。来自“古老的契约”:他答道,就像所有革命思想家一样。用德语来讲:就是来自风俗、法律、道德、机制,来自旧世界、旧社会赖以建立的一切。“如何除掉祸害?如何废除旧社会呢?”只有通过向“契约”(传统、道德)宣战。这正是西格弗里德所做的。他早就开始做了,很早就开始了:他的出生已经是一种对道德的宣战——他是通奸和乱伦的产物……这个极端特征的发明者并不是传说,而是瓦格纳;在这一点上,瓦格纳修改了传说……西格弗里德继续他开始时的做法:他只服从最初的冲动,他摈弃一切传统,一切敬畏,一切恐惧。凡是他不喜欢的,都要打倒在地。他不敬地顶撞一切古代神灵。但其主要事业却旨在解放妇女——“拯救布仑希尔德”……西格弗里德与布仑希尔德;自由爱情的圣事;黄金时代的升起;古老道德的神界黄昏——灾祸被废除了……瓦格纳的船快乐地长期行驶在这条航道上。毫无疑问,瓦格纳是在这条航道上寻求自己的最高目标。——结果呢?出了事故。这船触礁了;瓦格纳搁浅了。这块暗礁就是叔本华哲学;瓦格纳在一种相反的世界观上搁浅了。他在音乐中设定了什么?乐观主义。瓦格纳感到羞愧了。而且还是这样一种乐观主义,叔本华为之提供了一个恶毒的形容词——无耻的乐观主义39。瓦格纳再次感到了羞愧。他久久地沉思,他的处境看来是绝望的……他终于隐约看到了一条出路:那块使他遇难的暗礁,如果他把它当作目标,当作隐含的意图,当作他旅行的真正意义,那又如何呢?在这里遇难——这也是一个目标。Bene navigavi, cum naufragium feci[在我遭遇船难前,我一直航行顺利]40……而且瓦格纳把《指环》翻译成了叔本华的语言。一切都没有成功,一切都归于毁灭,新世界跟旧世界一样糟糕:——虚无,这印度的妖精41在招手……布仑希尔德,按照原先的意图是要以一首颂扬自由爱情的歌来告别的,以一种社会主义的乌托邦来敷衍世界,许诺“一切都会好起来”,而现在她却有某些别的事情要做了。她首先必须研究叔本华;她必须把《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四部改写成诗。瓦格纳得到拯救了……实话实说,这是一种拯救。瓦格纳从叔本华那里所受的恩惠是无法估量的。唯有颓废哲学家才使颓废艺术家获得自身——
五
对于颓废艺术家——我们在此有了关键词。而且由此开始了我的严肃。当这个颓废者败坏我们的健康——还有音乐时,我是不能袖手旁观的!瓦格纳竟是一个人吗?难道他不更多地是一种疾病吗?他使他所接触的一切都患病,——他已经使音乐患病了——
一个典型的颓废者,他感到自己腐朽的趣味是必然的,他借此趣味来要求一种更高等的趣味,他善于使自己的腐败作为法则、进步和完满来发挥作用。42
而且人们没有抵抗。他的诱惑力大到无比,在他的四周香烟缭绕,对他的误解被叫作“福音”——他所说服的绝不只是精神上贫乏之人!
我乐意稍稍开一下窗户。空气!更多的空气!——
在德国,人们在瓦格纳问题上自欺欺人,这一点并不让我奇怪。相反的情形倒会让我奇怪的。德国人为自己想好了一个他们可以顶礼膜拜的瓦格纳:他们决没有成为心理学家,他们为自己的误解而感恩。但是,在巴黎,人们也在瓦格纳问题上自欺欺人!在那儿,人们除了成为心理学家就几乎再也不是其他什么了。还有在圣彼得堡!43在那里人们还能猜度甚至在巴黎都得不到猜度的事物。瓦格纳必定与整个欧洲的颓废那么亲近,以至于后者感受不到他是一个颓废者了!他属于欧洲的颓废:他是欧洲颓废的主角,它最伟大的名字……当人们把他捧上天时,人们感到光荣。——因为,人们没有抵抗他,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个颓废的标志。本能削弱了。人们本当害怕的东西却吸引着人们。人们饮下那更快速地把人推入深渊的东西。——想要一个例子么?我们只要来考察一下贫血病人、痛风病人或糖尿病人给自己制定的食谱(régime)。素食者的界定:一个必需一种滋补性食谱的人。能够感受到有害之物是有害的,禁止自己去接触有害之物,这还是青春、生命力的标志。有害之物吸引衰竭者:蔬菜吸引素食者。疾病本身可以是生命的一种兴奋剂:只不过,人们必须足够健康以消受这种兴奋剂!——瓦格纳加剧了衰竭:因此他吸引虚弱者和衰竭者。呵,这位昔日大师响尾蛇般的幸福,因为他恰恰总是看到“孩童们”朝自己走来!44——
我先端出下面这个观点:瓦格纳的艺术是病态的。被他带到舞台上的问题——纯属歇斯底里病人的问题——,他那情绪的痉挛,他那过度亢奋的敏感,他那要求越来越强烈的作料的趣味,他那被他装扮成原则的不稳定性,最后还有他对被视为生理类型的男女主人公的选择(——一个由病人组成的长廊!——):这一切加在一起,表现为一幅无可置疑的病态画面。瓦格纳是一个神经病45。46今天,比起在这里蛹化为艺术和艺术家的蜕化的普洛透斯47性格,也许没有什么东西更为人所熟知了,至少是没有什么东西受到更好的研究了。我们的医生们和生理学家们在瓦格纳身上有了一个最有趣的病例,至少是一个十分完整的病例。恰恰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比这种综合征、这种神经机制的迟缓和过度亢奋更为现代的了,所以瓦格纳是卓越的(par excellence)现代艺术家,是现代性的卡里奥斯特罗48。49在瓦格纳的艺术中,以最诱人的方式混合了今天人人都极为必需的东西,——那就是衰竭者的三大兴奋剂,即残忍、做作和无辜(痴呆)50。51
瓦格纳是音乐的一大败坏。他在音乐中猜度到刺激疲惫神经的手段,——他因此使音乐患了病。在使衰竭者重新振奋、使半死不活者焕发生机的艺术方面,瓦格纳的发明天赋可谓不小。他是催眠术的大师,他能推翻像公牛一样的最强壮者。瓦格纳的成功——他在神经方面的成功,因而也是在女人那里的成功——使得整个野心勃勃的音乐界变成了他的神秘艺术的学徒。而且,不光是野心勃勃的音乐界,也包括聪明的音乐界……今天人们只能靠病态的音乐赚钱;我们的大剧院靠瓦格纳谋生。
六52
——我要让自己再放松一下。我设定有下列情形:瓦格纳的成功会具体化,会取得形态,他在装扮成博爱的音乐学者之后,便混迹于青年艺术家中间。您以为他在那里会如何自我表白呢?——
我的朋友们,他会说,让我们私下里说几句话吧。做坏的音乐比做好的音乐更容易。倘若它此外也还是更有益、更有效果、更有信服力、更激动人心、更可靠、更具瓦格纳色彩的,那又如何呢?……Pulchrum est paucorum hominum[美属于少数人]。53真够糟糕呵!我们懂拉丁文,我们也许还明白我们的优势。美有自己的困难:我们是知道这一点的。那么,为何要有美呢?为什么不是宁可要伟大、崇高、巨大,宁可要使大众激动的东西呢?——再说一遍:成为巨大比成为美更容易;我们是知道这一点的……
我们知道大众,我们也了解剧院。坐着剧院里的最佳观众,德国年轻人,头上长角的西格弗里德和其他瓦格纳信徒,他们需要崇高、深邃、威猛。这些是我们还能做到的。同样坐在剧院里的另一些观众,有教养的白痴,猥琐的自命不凡者,永恒女性,消化良好的饭桶,简言之就是民众——他们同样需要崇高、深邃、威猛。他们全有一样的逻辑。“谁让我们倾倒,谁就是强壮的;谁把我们提升,谁就是神性的;谁使我们预感,谁就是深刻的。”——我们的音乐家先生们,让我们下定决心:我们要让他们倾倒,我们要把他们提升,我们要使他们预感。这些是我们还能做到的。
就所谓“使人预感”而言:我们的“风格”概念在这里获得了它的起点。首要地,不要思想!没有什么比一种思想更让人出丑的了!而是要思想之前的状态,尚未诞生的思想的拥逼,未来思想的许诺,在上帝创造之前曾经有过的世界,——一种混沌的复发……混沌使人预感……
用这位大师的语言来讲:无尽,但没有旋律。
其次,54就“令人倾倒”而言,它部分地已经属于生理学范畴。让我们主要来研究一下乐器。其中一些乐器甚至还能对内脏倾诉(——用亨德尔的话来说,它们开启门户),另一些乐器能使脊髓入迷。在这里起决定性作用的是音色;至于发出什么声音,则几乎是无关紧要的。让我们在这一点上精心制作!不然我们为何要浪费心力呢?让我们在音调方面自成特色,乃至于愚拙!如若我们能用音调而使人预感多多,人们就会把这一点归功于我们的精神!让我们去刺激神经,让我们死命地敲打神经,让我们去操纵雷电,——这能令人倾倒……
然而首要地,激情令人倾倒。——我们要理解激情。没有什么比激情更价廉物美的了!人们可以放弃对位法(Contrapunkt)的全部长处,人们无须学会任何东西,——激情总是可能的!美是难的:让我们小心提防美!……甚至于旋律!让我们来诽谤,我的朋友们呵,让我们来诽谤,如果我们竟不能严肃对待理想,让我们来诽谤旋律!没有什么比一种优美的旋律更危险的了!没有什么比它更确凿地败坏趣味了!如果人们重又爱上优美的旋律,我的朋友们呵,那我们就输定了!……
原理:旋律是非道德的。证据:帕莱斯特里那55。应用:帕西法尔。旋律的缺失甚至有圣化作用……
而且这就是激情的定义。激情——或者说在等音56的钢丝上进行的丑陋之物的体操。——我的朋友们呵,让我们大胆一试,去成为丑陋的!瓦格纳就已经斗胆一试了!让我们无畏地把最令人厌恶的和声的烂泥翻动到我们面前来!不要怜惜我们的双手!唯有这样,我们才能变成自然的……
最后一个忠告!也许它概括了一切。——让我们成为理想主义者吧!——这即便不是最聪明的做法,也是我们能做的最智慧的事了。为了提升人类,人们自己必须是崇高的。让我们漫步云端,让我们阔谈无限,让我们把伟大的象征置于自己周围!向上!咚咚!57——没有更好的忠告了。“高耸的胸脯”是我们的论据,“优美的情感”是我们的代言人。德性还保持着针对对位法的权利。“谁要来改善我们,他自己怎么会不是善的呢?”人类总是这样来推论。所以,让我们来改善人类吧!58——人们因此就成为善的(人们因此甚至变成了“经典作家”:——席勒就成了“经典作家”)。 对于低级感官刺激、对于所谓美的追逐,使意大利人神经衰弱了:让我们保持自己的德国性!甚至莫扎特对待音乐的态度——瓦格纳曾安慰我们说!——根本上也是轻浮的……让我们永远不要承认,音乐是“用于休养的”;音乐“使人开心”;音乐“令人愉悦”。我们决不要令人愉悦!——如若人们又对艺术作享乐主义的设想,那我们就无可挽救了……那是糟糕的18世纪……顺便说一说,针对这一点,最可取的莫过于一剂药方——阿谀奉承,sit venia verbo[如若可以用这个词的话]。这就有了尊严。——而且,让我们选取这样一个时刻,它适合于阴暗地观望,公开地叹息,以基督教的方式叹息,展示出伟大的基督教式的同情。“人类已经堕落了:谁能拯救人类呢?什么能拯救人类呢?”——让我们不予回答。我们要小心谨慎。让我们克制住自己那种要创建宗教的野心。然而没有人能怀疑,我们在拯救人类,唯有我们的音乐才能拯救……(瓦格纳的文章《宗教与艺术》。)59
七60
够了!够了!我担心,仅仅从我明快的笔触中,人们可能过于清晰地重新认出了险恶的现实——艺术沉沦的图像,也是艺术家沉沦的图像。后者,即一种角色的沉沦,也许可以用下面的公式来做一种暂时的表达:音乐家现在变成了演员,他的艺术越来越展开为一种说谎的才能。我会有机会(在我的主要著作61中专设一章,题为“艺术生理学”62)更详尽地表明,何以艺术向表演的这样一种总体转变,恰恰如此确定地成为生理退化的一个表现(更确切地讲,是一种歇斯底里形式),正如瓦格纳开创的艺术的每一种个别的腐败和衰弱:例如,这种艺术的外观的骚动不安,它迫使人们时刻变换对于这种艺术的态度。只要人们仅仅在瓦格纳身上看出一种奇形怪状,一种任意和乖张,一种偶然性,那么,人们就丝毫没有理解瓦格纳。瓦格纳并不像人们或许说过的那样,是一个“有缺陷的”、“不幸的”、“矛盾的”天才。瓦格纳是某种完满的东西(etwas Vollkommnes),一个典型的颓废者,他身上缺乏任何“自由意志”,他身上的每一个特征都有其必然性。如果说瓦格纳身上有某种有趣的东西,那就是一种逻辑,正是以此逻辑,一种生理的弊病,作为手法和步骤,作为原则方面的革新,作为趣味的危机,一次又一次地结束,一步又一步地前进。
眼下我只来谈谈风格问题。——每一种文学上的颓废以什么为标志呢?就是生命不再寓居于整体之中。词语变成独立的(souverain),跃出句子之外,句子漫无边际,使页面的意义变得晦暗不堪,页面则以整体为代价来赢得生命——整体不再是整体了。可是,这是每一种颓废风格的比喻:63每每是原子的无序,意志的分散,“个体的自由”,用道德讲法,——扩展为一种政治理论,即“人人都有相同的权利”。64生命、相同的活力、生命的激荡和茂盛,被挤回到极细小的产物之中,残余部分贫于生命。处处都是瘫痪、劳累、僵化,或者敌对和混沌:人们越是登上高级的组织形式中,两者就越是清晰地跃入人们的眼帘。整体根本上不再存活了:它是被装配的,被计算的,人为的,是一件人工制品。——
在瓦格纳那里开始有一种幻觉:不是音调的幻觉,而是姿态的幻觉。他是为了姿态才去寻求音调符号。如果人们想要赞赏他,那么就要看看他在这方面的工作:他在这里如何进行分离,他如何赢得细小的单元,他如何激活、强调和揭示这些细小的单元。但这一点耗尽了他的精力:余力便一无用处了。他的“发挥”方式,他勉力要把互不搭界的东西搅和在一起的尝试,是多么可怜,多么尴尬,多么外行!他这方面的手法令人想起龚古尔兄弟,65即便一般而言,后者也相当贴近于瓦格纳的风格:对于这般困境,人们生出了一种怜悯之心。66瓦格纳把他在有机形象塑造方面的无能伪装为一种原则,在我们根本上只能确定他风格上的无能的地方,他确定了一种“戏剧风格”,这一点吻合于瓦格纳毕生的一个大胆习惯:凡在他缺乏能力的地方,他就设立一个原则(——顺便提一下,他在这方面与老康德是迥然不同的,康德喜好另一种大胆:凡在他缺乏原则的地方,他就在人身上设立一种“能力”……67)。再说一遍:唯在发明细微之物,在编造细节方面,瓦格纳才是可敬的和可爱的,——站在他一边,人们完全有权宣布他在这方面是一流的大师,是我们时代音乐中最伟大的袖珍画画家,他把一种无限的意义和甜蜜挤压到极细小的空间之中。68色彩丰富,隐隐约约,以及若有若无的神秘光线,他在这方面的表现能力是如此娇柔,以至于人们此后会觉得,几乎所有其他音乐家都过于强壮和粗鲁了。——如果人们愿意相信我,那就不能从瓦格纳如今让人喜欢的东西中,获取一个关于瓦格纳的最高概念。这种东西被发明出来,是用来说服群众的,而我们这样的人面对这种东西,就像对一幅太过无耻的湿壁画69一般,还是赶紧跳开为妙。70《唐豪瑟》序曲中那种刺激神经的残忍与我们有何相干呢?抑或《女武神》的嘈杂{与我们有何相干}?瓦格纳音乐中的一切,甚至在剧院外也已经广为流行的一切,都具有可疑的趣味,都是对趣味的败坏。《唐豪瑟》的进行曲在我看来就有庸俗市侩的嫌疑;《漂泊的荷兰人》的序曲则是无事喧嚷71《罗恩格林》的前奏为我们给出了第一个实在太难堪也太妥当的例子,表明音乐也是可以用来催眠的72(——我不喜欢所有虚荣的只想着劝诱神经的音乐)。不过,撇开作为催眠术师和湿壁画画家的瓦格纳不谈,还有一个藏着些小小珍宝的瓦格纳:我们时代音乐中最伟大的忧郁大师,他目光凄迷,柔情脉脉,尽说些抚慰体贴的话儿,这本事可谓前无古人了,那是精于一种感伤而困倦的幸福之音调的大师73……一部关于瓦格纳最私密语汇的词典,纯然是由五至十五个节拍组成的小东西,纯然是无人识得的音乐……瓦格纳具有颓废者的德性,即同情―――74
八
——“很好!但如果有人碰巧不是一个音乐家,如果有人碰巧不是一个颓废者,他怎能因为这个颓废者而失掉自己的趣味呢?”——相反!人们怎能不{失掉自己的趣味}!您倒是来试试看!——莫非您不晓得瓦格纳是谁:{那是}一个十分伟大的演员啊!难道还有一种更深刻、更强烈的剧院效果么?你倒是来看看这些年轻人——呆滞、苍白、紧张!这些就是瓦格纳信徒:他们对音乐一无所知,——尽管如此,瓦格纳仍然成了他们的主宰……瓦格纳的艺术具有百个大气压的压力:您只好弯下腰来,别无办法……瓦格纳这个演员乃是一个暴君,他的激情能推翻任何一种趣味,消除任何一种抵抗。——谁有这样一种姿态上的说服力,谁如此确定地看待姿态又如此注重姿态!瓦格纳的激情令人窒息,再也不愿放松一种极端的情感,达到了一种引发恐惧的漫长状态,即便瞬间就能把我们扼杀!— —
瓦格纳到底是不是一个音乐家呢?无论如何,他更多地是某个别的东西:即一个无与伦比的演员(Histrio),最伟大的戏子(Mime),德国前所未有的最令人惊奇的戏剧天才,我们卓越的(par excellence)舞台大师。瓦格纳的归属在别处,而不在音乐史上:我们不应把他与音乐史上真正的大师混为一谈。把瓦格纳与贝多芬相提并论——这是一种亵渎——,而且说到底,这对瓦格纳本人也是一种不公……作为音乐家,瓦格纳也只不过是那个他根本上曾经是的东西:他之所以变成了音乐家,他之所以变成了诗人,是因为他身上的暴君,他的演员天才迫使他这样做。只消人们没有猜到瓦格纳身上居支配地位的本能,人们就根本了解不了他。
瓦格纳不是一个凭借本能的音乐家。他自己就证明了这一点,因为他放弃了音乐中的一切规律,更明确地讲,他放弃了音乐中的一切风格,以便从音乐中弄出他所需要的东西,即一种戏剧修辞法,一种表达的手段、强化姿态的手段、暗示的手段、心理描绘的手段。在这里,我们不妨把瓦格纳视为一流的发明家和革新家——他把音乐的语言能力扩大到了不可估量的地步——:他是音乐语言方面的维克多·雨果。75前提始终是:人们首先得承认,音乐或许可以不是音乐,而是语言,而是工具,而是ancilla dramaturgica[戏剧的奴婢]。76若是不用戏剧趣味、一种十分宽容的趣味来加以辩护,那么,瓦格纳的音乐干脆就是坏的音乐,也许是人们迄今为止做出来的最坏的音乐。如果一个音乐家再也不能数到三,他就有望变成“戏剧的”,有望变成“瓦格纳式的”了……
瓦格纳差不多发现了,通过一种被分解了的、可以说被弄成基本元素的音乐,还能施展出何种魔法。他关于这一点的意识深入到了阴森可怕的地步,正如他那根本不需要更高的规律、不需要风格的本能。基本元素就足够了——音响、动作、色彩,质言之,音乐的感性元素。瓦格纳决不是作为音乐家、从某种音乐家的良知出发来做出估量的:他要的是效果,除了效果他别无所求。而且,他知道自己要对谁产生效果!——在这方面,与席勒一样,与任何一个剧作家一样,瓦格纳是毫不迟疑的,他也一样蔑视他要征服的世界!……人们要成为演员,就得有一种超出常人的见识:凡产生真实效果的,都不是真实的。这个句子是塔尔玛77的表述:它包含了全部的演员心理,它也包含了——对此我们毫不怀疑!——演员的道德。瓦格纳的音乐从来就不是真实的。
——然而人们却把它视为真实的:于是就顺理成章了。——
只要人们还有童稚般的天真,加上又是瓦格纳信徒,就会认为瓦格纳本身是富有的,是一个挥霍者典范,是音响王国里的一个大地主。人们敬佩瓦格纳“君王般的大度”,就像年轻的法国人敬佩维克多·雨果一样。到后来,人们出于相反的理由同样地敬佩这两个人:把他们当作经营大师和模范,当作精明的善于待客的主人。他们能用微薄的花费端出一桌豪华宴席,在这方面没有人能与他们相比。——瓦格纳信徒们,以他们虔诚的胃,甚至被他们的大师用戏法变出来的食物填饱了肚子。在这一点上,我们别的人就要糟糕得多了;在书本中与在音乐中一样,我们首先都要求实质性的东西(Substanz),纯粹“表现性的”宴席对于我们几乎是没有用场的。坦率地讲:瓦格纳没有为我们提供足够咀嚼的东西。78他的宣叙调(recitativo)——只有一丁点儿肉,多是骨头,更多的是汤水了——我把它起名为“热那亚风味”(alla genovese):以此说法,我完全不是想来恭维热那亚人,而倒是想来恭维一下老式的宣叙调,那种清宣叙调(recitativo secco)79。80至于瓦格纳的“主题”,我是缺乏任何享受美味的理解力的。81如果一定要我说,我或许会承认,它是理想的牙签,是剔除牙缝里的残余的机会。还有瓦格纳的“咏叹调”——眼下我是无话可说了。
九
甚至在情节设计方面,瓦格纳首先也是一个演员。他首先想到的事情,是一个具有绝对可靠效果的场景,一种带有姿态高浮雕82的真正情节(Actio)83,84一个令人震惊的场景——他对此做了深入思考,从中才提炼出人物性格。其余一切皆由此得出,依据一种毫无理由变得捉摸不透的技术经济学。瓦格纳要顾及的并不是高乃依的观众:而只是19世纪。瓦格纳或许会对“一件必需之事”85做出约略的判断,就像今天其他任何一个演员一样:一系列激烈的场景,一个比另一个更激烈——而且,这中间穿插了许多聪明的蠢笨。他自己首先力求保证他的作品的效果,他从第三幕开始,他用最后的效果来证明自己的作品。以这样一种戏剧理解为指导,人们就不会有突然创作出一部戏剧的危险了。戏剧要求严酷的逻辑:但瓦格纳哪里会关心什么逻辑啊!再说一遍:瓦格纳要顾及的并不是高乃依的观众:而只是德国人!我们知道,剧作家竭尽全力并且往往付诸心血的是哪些技术问题:给予戏剧冲突及其解决一种必然性,使得两者只有以一种唯一的方式才成为可能的,使两者造成自由的印象(费力最小原则)。现在,瓦格纳在这方面付出的心血最小;确实,他为戏剧冲突及其解决费力最小。人们不妨把瓦格纳的某个“戏剧冲突”置于显微镜之下——人们一定会发笑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没有比《特里斯坦》的戏剧冲突更逗乐的了,除非是《工匠歌手》的戏剧冲突。瓦格纳不是戏剧家,我们可不能受骗上当。他喜欢“戏剧”(Drama)一词:这就是全部了——他总是喜欢美轮美奂的字眼。尽管如此,在瓦格纳的著作里,“戏剧”一词只不过是一种误解〈——以及一种精明:瓦格纳总是对“歌剧”(Opfer)一词装出傲慢的样子——〉;大抵就像《新约》中的“精神”(Geist)一词纯然是一种误解。86——对于戏剧,瓦格纳不足以成为心理学家;他本能地回避做出心理上的动机说明——怎么个弄法?他总是用特异反应性(Idiosynkrasie)来取而代之……很摩登,不是吗?很有巴黎味!很颓废!……顺便提一下,瓦格纳事实上善于借助戏剧性虚构来解决戏剧冲突,而这种戏剧冲突是完全另类的。我且来举个例子。假定有一种情形:瓦格纳需要一个女声。整整一幕戏都没有女声——这可不行!但“女主角们”眼下全都没空。瓦格纳怎么办呢?他就把世上最老的女人埃尔达87解放出来:“上台来,老奶奶!你一定要唱啊!”埃尔达唱了。88瓦格纳的目的达到了。他马上又把这个老妪赶走了。“您到底来干吗?退下!睡您的觉去吧!”——概言之:一个充满神话之惊悚的场景,使瓦格纳信徒生出预感……
——“然而,瓦格纳剧本的内容!它们的神话内容,它们的永恒内容!”——问题:我们怎样来检验这个内容,这个永恒的内容呢?——化学家答曰:就把瓦格纳转化为实在的东西、现代的东西罢,——让我们来得更残酷些!干脆把它转化为市民的东西!这样一来,瓦格纳会变成什么呢?——私下里,我曾做过试验。用年轻化的尺寸来讲述瓦格纳,例如,说帕西法尔是神学学生,受过高级中学教育(——后者对于纯粹的愚蠢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没有比这种说法更搞笑、更值得推荐为人们散步时的谈资了。在此人们经历了何种惊奇啊!您会相信吗,瓦格纳的女英雄们,只要脱去了英雄的外皮,就统统与包法利夫人一模一样了!——正如我们反过来也能理解,福楼拜满可以把他的女主人公转化为斯堪的纳维亚的或者迦太基的人物,进而把她们神话化,端给瓦格纳做剧本。是的,大体说来,除了今天猥琐的巴黎颓废者感兴趣的问题外,瓦格纳似乎对其他问题都了无兴味。总是离医院只有五步之远!纯属现代的、纯属大都市的问题!不要怀疑这一点!……您是否已经觉察到(这种观念联想的一部分),瓦格纳的女主角们都没生小孩?——她们不能生孩子……瓦格纳绝望地处理过西格弗里德如何出生的问题,他这种绝望表明他在这一点上的感受是多么现代。——西格弗里德“把妇女解放出来”——但毫无传宗接代的希望。——最后是一个令我们不知所措的事实:帕西法尔竟是罗恩格林的父亲!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在这里,我们是不是要回想一下“贞洁作出奇迹”呢?……
Wagnerus dixit princeps in castitate auctoritas[瓦格纳自称是贞洁方面的最高权威]。89
十90
附带还要来说说瓦格纳的著作:除了别的,它们提供出一门精明课。瓦格纳运用的程式可以应用到其他千百个情形中,——有耳朵的就听吧。91如果我能精确地表达出三个最有价值的程式,那么,也许我就有权要求公众的感谢了。
凡瓦格纳不能做的事,都是卑鄙的。
瓦格纳还能做大量的事:但他不愿做,——出于原则的严格性。
凡瓦格纳能做的事,都将无人模仿,可谓前无古人,也当后无来者了……瓦格纳是神性的……
上面三个命题是瓦格纳文学的精髓;剩下的就是——“文学”了。92
——迄今为止,并非每一种音乐都必需文学:人们应当为此寻找充足的理由。瓦格纳音乐是难于理解的吗?抑或,他担心相反的情形,怕人们太轻松地理解它,——怕人们把它理解得不够难?——事实上,瓦格纳毕生都在重复一句话:他的音乐不只意味着音乐!而是意味着更多!而是有无限多的意味!……“不只是音乐”——没有一个音乐家会讲这种话的。再说一遍,瓦格纳不能根据一个整体来创作,他根本没有什么选择,他不得不制作一些部件,诸如“动机”啊、姿态啊、公式啊,加倍甚至加百倍地制作,作为音乐家,他依然是一个修辞学家——因此,他根本上就不得不强调“意味”(es bedeutet)。“音乐始终只是一种手段”:93这就是他的理论,而首要地,这是他唯一可能的实践。然而没有一个音乐家会这样想。——瓦格纳需要文学,为的是说服每一个人认真地对待他的音乐,深刻地理解他的音乐,“因为它意味无限”;瓦格纳一生都是“理念”(Idee)的注解者。——艾尔莎94意味着什么啊?而毫无疑问:艾尔莎是“无意识的民族精神”(——“以这种认识,我必然地变成了一个完全的革命家”——)。95
让我们来回忆一下,在黑格尔和谢林大肆蛊惑人心的时代,瓦格纳还年轻;当时他就猜度,并且亲手把握过唯有德国人才会当真的东西——即“理念”,可以说是某种模糊不清、飘忽不定、预感不祥的东西;在德国人中间,清晰是一种异议,逻辑是一种驳斥。叔本华严厉地指责黑格尔和谢林时代的不诚实——严厉,但也不公:他自己,这个老牌的悲观主义伪币铸造者,根本就不比他那些更著名的同时代人“更诚实”。让我们别把道德牵扯进来:黑格尔是一种趣味……而且不只是一种德国的趣味,而是一种欧洲的趣味!——一种为瓦格纳所把握的趣味!——他感觉自己能胜任这种趣味!他使这种趣味永存不朽!——他只是{把它}运用到音乐中了——他为自己发明了一种“意味无限”的风格,——他成了黑格尔的继承人……作为“理念”的音乐——
而人们是怎样理解瓦格纳的啊!——这同一种人,曾经崇拜过黑格尔,如今又崇拜瓦格纳了;在瓦格纳的派别里,人们甚至以黑格尔方式写作!——首要地,德国青年理解了瓦格纳。“无限”和“意味”两词就已然足矣:这两个词使他们感到无比舒服。瓦格纳用来征服青年人的,并不是音乐,而是“理念”:——是瓦格纳艺术中神秘莫测的东西,隐藏在千百种象征中的捉迷藏游戏,五彩缤纷的理想,正是这些东西把青年人引诱到瓦格纳身边了;瓦格纳是制造幻景的天才,他有腾云驾雾、神出鬼没的本领,这正好就是黑格尔当年用来蛊惑和引诱青年人的伎俩!——置身于瓦格纳的多样性、丰富性和任意性中间,他们仿佛靠自身得到了辩护——“拯救”——。他们颤抖着,倾听在瓦格纳艺术中伟大的象征怎样从云雾弥漫的远方发出柔和的雷鸣;如若在其中天气暂时还趋于灰暗、可怕和寒冷,他们也并不生气。毕竟,类似于瓦格纳本人,他们统统是与坏天气、德国的天气血脉相连的!沃坦96是他们的神祇:但沃坦却是坏天气的神祇……这些德国青年人,就他们眼下的样子来看,他们是对的:他们怎么可能惦记我们其他人、我们这些翡翠鸟97在听瓦格纳音乐时所惦记的东西呢——快乐的科学(la gaya scienza) 98;轻快的双脚;戏谑、火焰、妩媚;伟大的逻辑;星星之舞;纵情的心智;南方阳光的惊颤;平滑的海面——完美性……99
十一
——我已经说明了瓦格纳的归属——他不在音乐史上。尽管如此,在音乐史上瓦格纳有何意义呢?音乐中演员的升起:一个值得思考,或许也大可担忧的重大事件。用公式来说:“瓦格纳与李斯特。”——音乐家的正直,音乐家的“真诚性”100,还从未受到过如此严峻的考验。我们都明白:大成就,轰动大众的成功,不再是真诚者的事了,——要获得成功,人们必须当演员!——维克多·雨果与理查德·瓦格纳——他们俩意味着同一件事:在衰落的文化中,凡在大众掌握决定权的地方,真诚性就变成多余的、不利的、受冷落的。唯有演员还能激起大热情。——因此,演员的黄金时代来临了——演员及其同类的黄金时代来临了。瓦格纳敲锣打鼓,行进在一切善于朗诵和表演、技巧娴熟的艺术家的最前列;他首先让乐队指挥、布景师和剧院歌手信服了。不能忘掉乐队队员:——瓦格纳把他们从无聊中“拯救”出来了……瓦格纳缔造的运动甚至蔓延到了认识领域:所有相关的科学都慢慢地从几个世纪之久的经院哲学中浮现出来了。兹举一例,在这里我要特别强调里曼101在韵律学上的贡献,他是把标点法这个主要概念也应用于音乐的第一人(只可惜他用了一个讨厌的词:他称之为“短句法”[Phrasirung])。——我要带着感激之情来说这话:所有这些人乃是瓦格纳崇拜者中最优秀的、最可敬的人——他们完全有理由崇敬瓦格纳。同样的本能把他们相互维系在一起,他们在瓦格纳身上看到了他们的最高典范,自从瓦格纳用自己的热情把他们点燃之后,他们感到自己也转换成了权力、伟大的强力。因为在这里,或者某个地方,瓦格纳的影响委实是有益的。在此领域里,还从未发生过如此之多的思考、意愿和工作。瓦格纳赋予所有这些艺术家一种全新的良知:他们现在向自身要求、从自身获得的东西,在瓦格纳之前他们从未向自身要求过——从前他们是过于谦逊了。自从瓦格纳精神统治了剧院以后,剧院里充斥着另一种精神:人们要求难上加难,吹毛求疵,吝于褒扬,——优秀和出类拔萃被视为常轨。102趣味再也不是必需的;甚至也不需要嗓子了。人们只管用沙哑的声音来唱瓦格纳:这就有了“戏剧的”效果。甚至于天赋也被排除掉了。正如瓦格纳的理想、即那种颓废理想所要求的那样,无论如何都要做到的富于表情的歌唱(espressivo),是与天赋难以相容的。这里只需要德性——不妨说驯顺、自动、“自我否定”。既不需要趣味,也不需要嗓子,也不需要天赋:瓦格纳的舞台只需要一件东西——日耳曼人!……日耳曼人的定义:服从103和长腿……瓦格纳的发迹与“帝国”的兴起是同时的,这一点是饶有兴味的:两个事实证明了同一个道理——服从和长腿。——从未有过更好的服从,也从未有过更好的命令。特别是瓦格纳的乐队指挥们是与一个时代相称的,后世终将带着惧怕和畏惧之心,把这个时代称为古典的战争时代。瓦格纳精通指挥;因此他也是伟大的导师。他做指挥,俨然一种对自身的无情意志,俨然一种对自身的毕生规训:瓦格纳,也许为我们提供了艺术史上最大的自谑案例(——甚至于阿尔菲爱里104,通常说来是与瓦格纳最亲近的,但也赶不上瓦格纳。一个都灵人的注解)。
十二
认为我们的演员比任何时候都更值得尊重,这个看法决不意味着他们更少些危险性……然而,谁还能怀疑我的愿望呢,——也就是这一次我的愤怒、我的忧虑、我对艺术的爱让我开口道出的三个要求?
戏剧105不应主宰艺术。
演员不应成为真诚者的诱惑。
音乐不应成为一种说谎的艺术。
弗里德里希·尼采
1 笑着说正经]参看贺拉斯:《讽刺诗集》Ⅰ,1,24:“Quamquam ridentem dicere verum quid vetat?”[有什么妨碍我们笑着说出真理呢?]——编注
2 西罗科风(Scirocco):德语作Schirokko,欧洲南部的一种热风。——译注
3 昨天——您相信吗?……]我来描述一下我经常连续体验到的、我能够加以比较的印象:比才的杰作《卡门》给我的印象,以及瓦格纳的一个歌剧给我的印象。在听前者时,我以一种温柔的虔诚之心坚持下来了,而在听后者时,我逃之夭夭了……见笔记本W Ⅱ 6,第38页;参看科利版第13卷,15[111];附言一的异文,本书第44页第4行。尼采于1881年11月27日在日内瓦首次听了比才的《卡门》(参看同年11月28日致彼得·加斯特的信),此后他多次出席了这个歌剧的演出,最后一次是1888年春在都灵,其时他正在写《瓦格纳事件》,如可参看他致加斯特的信,其中谈及在卡里奇那诺(Carignano)剧院的演出(1888年4月20日):“伟大的成就,整个都灵都为卡门疯了!”(Successo piramidale, tutto Torino carmenizzato!)[译按:原文为意大利文]。——编注
4 指比才的音乐。——译注
5 “无尽的旋律”]瓦格纳的表达。——编注
6 原文如此,似有省略。——译注
7 瓦格纳才是“拯救者”]参看尼采1888年8月11日致彼得·加斯特的信:我那恶意的玩笑话“作为拯救者的瓦格纳”,其“主导动机”自然指向在慕尼黑瓦格纳协会的花冠上的献词“拯救拯救者”……参看本文附言一以及相关注释,本卷第41—42页。——编注
8 梅里美(Prosper Mérimée,1803—1870年):法国作家。著有《克拉拉·加索尔戏剧集》、长篇小说《查理第九时代轶事》以及中篇小说《卡门》等。——译注
9 我羡慕比才有勇气……]参看科利版第12卷,10[36],科利版第13卷,11[49]。——编注
10 森塔(Senta)]《漂泊的荷兰人》[译按:瓦格纳歌剧]中的女主角。——编注
11 唐豪瑟(Don Josè):中世纪传奇中的“游吟骑士”,比才歌剧《卡门》中的男主角。瓦格纳也作有同名歌剧《唐豪瑟》。——译注
12 “如果我爱你,这与你有何相干?”]参看歌德:《威廉·迈斯特的学习年代》,第4章第9节;《诗与真》,第3章第14节。——编注
13 此句原文为法文,语出贡斯当的小说《阿道尔夫》。贡斯当(Benjamin Constant,1767—1830年):法国作家,代表著作有《宪政论》、长篇小说《阿道尔夫》等。——译注
14 此句原文为法文。——译注
15 参看《善恶的彼岸》,第255节结尾。——编注
16 我——要小心提防,避免去把它理解]一个你们对付不了的谜。一个永恒的谜!即便拜罗伊特人也没有把它破解。见笔记本W Ⅱ 7,第107页。——编注
17 参看遗稿,科利版第8卷,30[110],作于1878年夏。——编注
18 转渡入现实之中:艺术家……]这段文字含有一种对柯西玛·瓦格纳的影射;对此可参看遗稿,科利版第13卷,11[27,28]标明日期为:1887年11月25日尼斯。柯西玛,如同理查德·瓦格纳一样,在尼采整个最后时期都起着一种产生矛盾心理的作用,直至尼采精神崩溃:特别可参看科利版第13卷,11[27];《瞧,这个人》,“我为什么如此智慧”,第3节。在此我们可以引用尼采致柯西玛·瓦格纳的一封神秘的书信草稿;它见于含有《瓦格纳事件》最后笔记的笔记本中;在这个书信草稿中,尼采回应了瓦格纳遗孀的一个公开抨击,这种抨击本来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因为这个书信草稿是在1888年9月中旬写成的:答一封来自瓦格纳遗孀的极为友善的信件/您让我深感荣幸,因为你基于我的一本首次弄清楚瓦格纳的书对我进行公开抨击——您自己就做了努力,也想把我弄清楚。我坦白为什么我处于劣势:我这边有太多的权利、太多的理性、太多的阳光,以至于在此种情形下我不可能进行抗争。谁了解我呢?——柯西玛夫人排在最后。谁了解瓦格纳呢?舍我无人,还要加上柯西玛夫人,她明白我是对的……她明白对手是〈对的〉——根据这种立场,我要向您承认一切:在此类情形下,女人会丧失自己的优雅,近乎丧失自己的理性……因此人们保持沉默是没错的:尤其是当人们出错时……Si tacuisses, Cosima mansisses[倘若你保持沉默,你就会是柯西玛了]……您十分清楚,我是多么知道您对瓦格纳施加的影响——您更清楚,我是多么蔑视这种影响……当骗局开始之际,我就不想理会您和瓦格纳了……如果李斯特的女儿想要对德国文化事务,甚或德国宗教事务发表意见,那么,我是不会有怜悯之心的……以一种与形势相称的同情的表达……。——编注
19 小女子们深知这一点。] 呵,正如她善于从中谋取利益,狡猾的女人,“永恒的女性”!见笔记本W Ⅱ 3,第161页;参看歌德:《浮士德》第二部,结尾。——编注
20 只有在犹太女人们中间,……]维克多·海恩(Viktor Hehn):《关于歌德的思索》,柏林1887年,第139页:“只有犹太女人们……是更少点严厉性的,并且猜度到歌德身上某种东西不只具有诗意的伟大,而且也具有道德的伟大:她们脑袋里恰恰更多天生的机智,胜于下萨克森那些善良而可爱但拘谨守旧的……金发女居民”。——编注
21 席勒,“高贵的”席勒,……]同上书,第107页。——编注
22 威尼斯警句诗]加斯特致尼采:“当我刚才看到眼前您的新作的校样时,我的目光就落在一个词上:‘威尼斯警句诗’。抱歉,我在看校样时没有发觉,实际上您真正指的是《罗马哀歌》……您希望到最后一页来提这个错误吗?”(1888年8月15日)。对此,尼采回答说:“我实际上指的是《威尼斯警句诗》(而不是指《罗马哀歌》)。这是历史性的(正如我从海恩的书里所了解到的),它们引起了最大的不满”(1888年8月18日)。——编注
23 克洛普斯托克(Friedrich Gottlieb Klopstock,1724—1803年):德国诗人,狂飙运动先驱者之一。著有《厄运》《春祭颂歌》《救世主》等。——译注
24 克洛普斯托克就已经向……]参看海恩,同上书,第60页以下。——编注
25 赫尔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1744—1803年):德国哲学家、文学家。著有《批评之林》《论语言的起源》《关于人类历史哲学的思想》等。——译注
26 普里阿普斯(Priapos):古希腊神话中的生殖神,狄奥尼索斯之子,长有硕大的阳具。——译注
27 当赫尔德谈到歌德时……]参看海恩,同上书,第96页。——编注
28 尼布尔(Georg Niebhr,1776—1831年):德国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等。——译注
29 毕特罗夫(Biterolf):瓦格纳歌剧《唐豪瑟》中的游吟骑士。——译注
30 例如,那“温顺牲口的围栏”……]参看海恩,同上书,第100—101页。——编注
31 瓦特堡(Wartburg):德国图林根一城堡,据传建于1067年。马丁·路德曾于1521年在此城堡中翻译《圣经》。——译注
32 “不洁的精神”]弗里德里希·雅可比在1795年2月18日的一封信中的说法,为海恩所引用,同上书,第110页。——编注
33 我们知道歌德在伪善的……]有关这整段文字,可参看维克多·海恩:《关于歌德的思索》,柏林1887年,尤其是“歌德与公众”一章(第49—185页);对这部著作的摘录——尼采于1888年春季阅读该书——见科利版第13卷,16[36]。——编注
34 “在道德和宗教的荒唐行为的……]参看歌德1831年10月20日致策尔特(Zelter)的信(关于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海恩引用此信,同上书,第110页。——编注
35 神圣性——也许是民众和女人……]神圣性是一种误解;哲学家否定圣徒,正如他否定创造奇迹者。但群氓和女人所是的一切,都具有这种误解的权利:此乃对于这种误解来说依然能看到的真理和智慧的程度”。见笔记本W Ⅱ 3,第8页。——编注
36 哲学是不适合于大众的……]参看科利版第13卷,11[402],引自勒南:《耶稣传》,巴黎1863年,第451—452页。——编注
37 鲁内文字(Runenschrift):日耳曼族最古老的文字。——译注
38 西格弗里德(Siegfried):瓦格纳歌剧《尼伯龙族的指环》中的人物,其父母西格蒙特和西格琳德是孪生兄妹。——译注
39 无耻的乐观主义]参看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一卷,第384—385页,第59节:“此外我在这里不禁要做出说明,在我看来乐观主义……不只表现为一种荒唐的思想方式,而且也表现为一种真正无耻的思想方式,表现为对人类无名痛苦的一种恶毒讽刺”。——编注
40 在我遭遇船难前,我一直航行顺利]斯多亚派的芝诺的箴言(参看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Ⅶ,4),尼采是通过叔本华的拉丁语译文而知道这个箴言的:参看叔本华:《补遗》第1卷,第216页;尼采还在科利版第7卷3[19](1875年3月)和科利版第13卷16[44]引用了这个箴言。——编注
41 此处“妖精”原文为Circe,又译“喀耳刻”“瑟西”,为古希腊神话(见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著名女巫,能把人变成牲畜。——译注
42 一个典型的颓废者,他以……]参看科利版第13卷,15[88]。——编注
43 还有在圣彼得堡!]影射陀思妥耶夫斯基。——编注
44 因为他恰恰总是看到“孩童……]参看《新约·马太福音》,第19章第14行。——编注
45 瓦格纳是一个神经病]参看《龚古尔日记》第Ⅱ卷,第279页(1866年9月2日):“还有莫罗·德·图尔(Moreau de Tours)博士的话:‘天才是一种神经病’。”[译按:原文为法文]尼采恰在这个时期阅读该日记。——编注
46 原文为法文:Wagner est une névrose。——译注
47 普洛透斯(Proteus):希腊神话中变幻无常的海神。——译注
48 卡里奥斯特罗]卡尔·古茨科夫(Karl Gutzkow)就已经对瓦格纳与卡里奥斯特罗作了比较;尼采首次在《快乐的科学》第99节中〈作此比较〉,也可参看1882年7月25日致加斯特的信,以及同一时间致冯·梅森堡(Malwida von Meysenbug)的信函草稿。——编注
49 卡里奥斯特罗(Cagliostro):原名为巴尔萨莫(Balsamo),18世纪意大利冒险家和炼金术士。——译注
50 在瓦格纳的艺术中,以最……]参看遗稿,科利版第13卷,11[314];对于“白痴”一词,尼采在这个时期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意义上使用的。——编注
51 参看本书第一节第一段文字。——译注
52 在笔记本W Ⅱ 6,第116页中,之前有标题:论瓦格纳对作曲家的影响。一出笑剧。——编注
53 参看贺拉斯:《讽刺诗集》I,9,44。——编注
54 在笔记本W Ⅱ 6,第116页中,此前有文字:其次,说到深度:亲手把最稠密和最浓烈的和声的烂泥翻动到面前来,就足够了。听众马上会生出悲观主义的情怀——并且变得深沉了……参看本书第25页,第23—25行。——编注
55 帕莱斯特里那(Palestrina,约1525—1594年):意大利作曲家。代表作《马采鲁斯教皇弥撒曲》被天主教作曲家奉为典范。——译注
56 等音(Enharmonik):音高相同而名称和意义不同的音。——译注
57 向上!咚咚!]原文为:Sursum! Bumbum!此处戏仿《圣经》说法,见《旧约·耶利米哀歌》第3章第41行:“我们当诚心向天上的”(Sursum corda)。——译注
58 所以,让我们来改善人类吧]参看《偶像的黄昏》,人类的“改善者”。——编注
59 让我们克制住自己那种……] 《宗教与艺术》一文最早于1880年发表在《拜罗伊特报》上,后与《帕西法尔》剧本和其他后期著作合在一起,收入理查德·瓦格纳:《帕西法尔。一部舞台庆典剧,以及其他著作和诗作》,莱比锡,无出版年份(尼采藏书)。瓦格纳在322页上写道:“‘兴许您想要创建一种宗教?’不妨问问这篇文章的作者”;而稍前的文字(第321页):“……我们猜测,其实是感受到和看到,即便意志的这个似乎不可摆脱的世界,也不过是在某个人面前消逝的状态:‘我知道我的拯救者还活着!’”。在第289页上也可看到瓦格纳对尼采的影射,在那里他谈到不愿相信人类之原罪的“自由精神”。——编注
60 参看科利版第13卷,11[321]:在此残篇中也可见到保罗·布尔热(Paul Bourget)的名字,后者的思想(见下文注)影响了尼采关于颓废风格的阐述。——编注
61 指尼采80年代后期计划撰写的“主要著作”《权力意志》。据尼采设计的相关提纲,“艺术生理学”为该书第四卷中的一章。这部未完成的著作的基本内容见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2—13卷。——译注
62 “艺术生理学”]春季在都灵,尼采开始把这个标题下的笔记录入笔记本W Ⅱ 9;其中若干笔记后来被采用于《偶像的黄昏》“一个不合时宜者的漫游”一节中(第8—11节);同主题的其他一些笔记可见于这个时期的笔记本和散页中。——编注
63 每一种文学上的颓废……]参看保罗·布尔热:《现代心理学论集》,巴黎1883年,第Ⅰ章,第25页:“同一个法则支配着另一种机体(即语言)的发展和颓废。一种颓废风格就是这样一种风格,在其中著作的统一体解体了,让位给页面的独立性,或者页面的统一体解体了,让位给句子的独立性,而句子的统一体解体了,让位给词语的独立性”[译按:原文为法文]。第一个正确地指出这种借用的是威廉姆·魏甘德(Wilhelm Weigand)的文集:《尼采——一种心理学的尝试》,慕尼黑1893年,第67—68页。进而有贝尔特拉姆(E. Bertram)(1919年)、霍夫米勒(J.Hofmiller)(1931年)、韦斯特哈根(C. v. Westernhagen)(1938年和1956年)。尼采于1883/1884年冬季对布尔热的这段文字做了笔记,当时即在与瓦格纳相关的语境中;参看科利版第10卷,第646页,第16—18行。——编注
64 原文:gleiche Rechte für Alle,或译为:人人权利平等。——译注
65 龚古尔兄弟(Goucourts):指爱德蒙·于奥·德·龚古尔(Edmond Huot de Goncourt,1822-1896年)和于勒·于奥·德·龚古尔(Jules Huot de Goncourt,1830-1870年),兄弟俩同为自然主义代表作家。主要合著有《大革命时代法国社会史》、长篇小说《列莱·莫伯兰》以及《龚古尔日志》等。——译注
66 他的“发挥”方式,他……]多么放肆地,多么笨拙地,他踉跄而来!他那错误的对位法听起来是多么勉强!他这方面的手法——修饰取代了灵感——令人想起龚古尔兄弟:人们对于这般困境生出了怜悯之心。笔记本W Ⅱ 7,第42页。——编注
67 顺便提一下,他在这……]参看《善恶的彼岸》,第11节。——编注
68 再说一遍:唯在发明……]参看科利版第8卷,30[50]:瓦格纳艺术是为近视者而作的——必须极其切近(袖珍画),而同时又要远视。但决不是为正常的视力。尼采在十年前就写下了这句话:1878年夏。——编注
69 湿壁画(Affresco):在铺上泥灰的墙壁和天花板上绘制的壁画,通常是把水性颜料直接涂在墙面湿灰泥上。——译注
70 如果人们愿意相信……]整个剩余部分都是做戏、伪币铸造,抑或就像人们愿意接受的那样:为[“痴呆”]“大众”的音乐。见笔记本W Ⅱ 7,第77页。——编注
71 无事喧嚷]参看莎士比亚:Much Ado About Nothing。——编注
72 《罗恩格林》的前奏……]参看科利版第13卷,11[323]。——编注
73 不过,撇开作为催眠……]关于此点,例如可参看尼采1887年1月21日致彼得·加斯特的信,论及《帕西法尔》序曲:可曾有一个画家画出过如此忧郁的爱之目光,就像瓦格纳用他序曲中的最后几个重音所描画的那样?——编注
74 《唐豪瑟》序曲中那种……]下列笔记见于笔记本W Ⅱ 6,第110—111页,题为“有关瓦格纳音乐之趣味的个人观点”:瓦格纳的一切,甚至在剧院外也已经广为流行的一切,乃是具有可疑趣味的音乐,以及对趣味的败坏。对于《唐豪瑟》序曲中那种刺激神经的残忍,我今天还像少时做的一样,依然进行着抵御:在此我变成一只审美的刺猬[而且伸出我全部的硬刺],可以说变成带刺的了/对于所有这些瓦格纳的旧时作品,我不知道如何获得理解的通道:某种东西警告我,不要去屈就这样一种趣味。“这是剧院音乐,与你毫不相干”——我30岁时就对自己这样说。就我来说,瓦格纳只有通过他的《特里斯坦》才变成可能的;而且[只有]通过《工匠歌手》才得到证明。我想,很多人的情况都是这样的……//在我青年时代,门德尔松的伟大文化高高在上:从中我们学会了一种对于rebus musicis et musicantibus[音乐和音乐家事务]方面的庸俗和狂妄的异常谨慎。//我们屈服于瓦格纳,只是因为他通过自己的手段引起了我们的信任,他在我们面前表现得更少点演员味了:——他征服了我们身上对其戏剧病理学和戏剧敏感性的本能的先入之见。作出相反的断言,即认为瓦格纳的敏感性是特殊的和[―――]德国式的,这在他那些最忠实的[崇拜者]追随者那里依然保存下来了……//但我们德国人当时还没有任何概念,根本不了解连这种音乐也可能有自己的演员:我担心,我们会竭尽全力——我说什么?——会彻底地抵抗之……如果说我们已经慢慢地——非常缓慢的呵!——屈服于瓦格纳,那么,这事的发生只是因为他使我们信任其手段了,——他在我们面前表现得更少点演员味了。这还一度是一种幼稚,同时是某种[-]和[-]:实际上,瓦格纳只是变成了一个更出色的演员!……他只是更出色地瞒骗了我们!——编注
75 音乐语言方面的维克多·雨果。]参看笔记本W Ⅱ 6,第127页中这段被删除的异文:瓦格纳对于作为语言的音乐做了某种与雨果对作为音乐的语言所做的相类似的事情。从此以后,音乐的全部感性[被发展到了无限的境地],有如被重新发现了:在瓦格纳之前,音调能够表达的一切,没有人哪怕仅仅做过一番猜度。——编注
76 此处显然是对中世纪经院哲学的模仿:哲学是“神学的奴婢”。——译注
77 塔尔玛(Francois Joseph Talma,1763-1826年):法国演员。以扮演《查理九世》中的主角著称。——译注
78 瓦格纳没有为我们……]参看《偶像的黄昏》,概述,第13节,卡莱尔论爱默生。——编注
79 清宣叙调(recitativo secco):又译“干宣叙调”,无伴奏的或者只用简单和弦伴奏的宣叙调。——译注
80 他的宣叙调(recitativo)……]瓦格纳的宣叙调(recitativo),时而troppo secco(太干),时而troppo bagnato(“太水”、“太湿”)。见笔记本W Ⅱ 7,第83页。——编注
81 至于瓦格纳的“主题”……]至于“主题”,一个对我来说完全难以消化的东西,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把它转化为美味。见笔记本W Ⅱ 7,第82页。——编注
82 高浮雕(hautrelief):在平面上雕出形象浮凸的雕塑叫浮雕,表面浮凸程度高者为高浮雕。——译注
83 作者原注:人们总是用“情节”(Handlung)来翻译“戏剧”(Drama)一词,这对于美学来说是一个真正的不幸。在这一点上不唯瓦格纳犯了错;所有人都还处于迷误之中;甚至那些语文学家们亦然,他们本该知道得更好些的。古代戏剧着眼于宏大的激情场景——它恰恰排除了情节(把情节隐藏在开始之前或者在场景背后)。“戏剧”(Drama)一词源于多利亚语:而且根据多利亚人的语言用法,此词意味着“事件”(Ereignis)和“历史、故事”(Geschichte),两词均在僧侣语言的意义上。最古老的戏剧描绘地方传说,作为祭祀之根据的“神圣故事”(——所以并不是一种行为,而是一种发生事件:在多利亚语中,δραν[行动、事务、表演、戏剧]根本不是指“行为”)。
84 作者原注]这同一种区分亦见于科利版第8卷,23 [74] (作于1876/1877年冬季)。——编注
85 “一件必需之事”]参看《新约·路加福音》,第10章第42行。——编注
86 大抵就像《新约》中……]参看《敌基督者》,第29节。——编注
87 埃尔达(Erda):瓦格纳歌剧《尼伯龙族的指环》中的智慧女神。——译注
88 他就把世上最老的女人……]暗指《西格弗里德》第3幕开头沃坦对埃尔达的召唤。——编注
89 瓦格纳这个说法,可参看其《全集》。见笔记本W Ⅱ 7,第86页。事实上,尼采首先想引用瓦格纳道出这个说法的一段文字,“甚至被疏排印刷……‘贞洁作出奇迹’”:尼采在1888年7月17日写给彼得·加斯特的信中如是写道;尼采指的这段文字可见于上面已经提到的瓦格纳文章“宗教与艺术”,同上引,第280—281页。——编注
90 也许值得注意的是,在第四篇《不合时宜的考察》(1876年)中,第10节也是讨论瓦格纳著作的。——编注
91 有耳朵的就听吧]参看《新约·马太福音》,第11章第15行。——译注
92 仿哈姆雷特临终之言:剩下的就是沉默了。——译注
93 “音乐始终只是一种手段”]语见瓦格纳《歌剧与戏剧》导论部分。——译注
94 艾尔莎(Elsa):瓦格纳歌剧《罗恩格林》中的女主角、布拉班特公主。——译注
95 艾尔莎是“无意识的……]参看理查德·瓦格纳:“致友人们的一个通告”,其中写道:“艾尔莎乃是无意识的、不由自主的女人,罗恩格林那有意识的、任意专横的本性渴望在这个女人身上获得解救……艾尔莎,这个女人,——我一直理解不了她,而现在理解了,——最纯粹的感性自发性的这样一种极其必然的本质表现,——她使我变成了一个彻底的革命家。她乃是民族精神,而我作为艺术家为了自己的救赎也要求这种民族精神”;载《著作和诗歌全集》,莱比锡,1872年,第Ⅳ卷,第368—369页,尼采藏书。——编注
96 沃坦(Wotan):日耳曼神话中的众神之长。——译注
97 翡翠鸟(Halkyonier):古希腊神话中的忠贞之鸟、快乐之鸟。——译注
98 意大利语。尼采《快乐的科学》以此为副题。——译注
99 而人们是怎样理解瓦格纳……]参看科利版第13卷,15[6]6。——编注
100 此处“真诚性”原文为Echtheit,或译“真正性”“地道性”。——译注
101 里曼]:雨果·里曼(Hugo Riemann),音乐理论家。参看尼采1888年8月26日致卡尔·福克斯(Carl Fuchs)的信。——编注
102 人们要求难上加难……]同一种说法也见于笔记本W Ⅱ 5(1888年春)中关于“好学校”的一个残篇。参看科利版第13卷,14[170]。——编注
103 服从]据笔记本W Ⅱ 7,第64页:道德。——编注
104 维克多·阿尔菲爱里(Vittorio Alfieri,1749-1803年):意大利剧作家、诗人。剧作有《克娄巴特拉》《索尔》《安提戈涅》等,另著有《自传》《文学原理》等。——译注
105 德语的“戏剧”(Theater)一词具有双重意义,即:剧院、剧场(作为场地);戏剧、表演艺术(作为艺术种类)。这双重意义经常不作明显区分。我们在本书译文中多半把它译作“戏剧”,也有少数地方据上下文译作“剧院”。——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