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杨简从自身这种一天人、合内外的哲学思想出发,对儒家经典做了“六经注我”式的论断,对释、道二教也做了相应的批评。他判教一凭义理,说:“穆姜虽大恶而其言或合乎道,则圣人不以人废言,今惟当以正道断之。”(p.12)他认为欧阳修“谓此鲁穆姜之言,遂谓文言皆非圣人之言”(p.12)是不可取的。他又在讼九五爻辞中说:“或曰五为听讼之大人,既妄增听字,又卦彖已发其义矣,乃赘乎?”(p.44)此或系针对朱注而发。他认为《易传》“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为未见道者所作,因为在他的体系中,“道即器,若器非道,则道有不通处”(《慈湖遗书》卷七),道器打为两截,即非见道之语。“序卦、杂卦,虽无子曰,无害于道。”(《慈湖遗书》卷七)《系辞》中“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语,他认为非孔子之言,因为“忧即天,万物即天”(《己易》),系辞中的“易与天地准“亦非圣人之言,因为“天地即易也”(《己易》)。幽明本无,所以“不必曰仰观俯察而知其故也,……不必原始要终而后知其说也”(《己易》),“其曰继之者善也,离而二之也,离道以善,庄周陷溺乎虚无之学也”(《己易》),“圣人即易,德业即易,继曰,‘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者,又非孔子之言也,何者?离易与天地而二之也”(《己易》)。这种判教法,实有武断之嫌,而在杨简则是不得不如此,这是由他的体系决定了的。《杨氏易传》只释易经及《彖》、《象》、《文言》三传而未释《系辞》以下诸传。因为他认为《系辞》等文并非全为孔子所作,这也是其体系决定的。
杨简认为,“万物皆变,惟道不变”(p.38),但这个不变之道却非没有动静的僵死之物,他说:“吾本有寂然不动之性,自是而无思无为,如水鉴,如日月,光明四达,靡所不照,目虽视而不流于色也……水鉴之中,万象毕见而实无也,万变毕见,而实虚也。”(p.179)道是“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的神,而非“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的物,具有“妙万物”妙用,“徒静犹妄,至动无妄,愈动愈神”(p.99)。他批评道家说“德虽大而不出于正,纵心于规矩之外”(p.127),甚至陷于静而无发用之仁。他说:“人之学道固有造广大之境,未尽其妙而止辍,溺于静止而无发用之仁。”(《慈湖遗书》卷七)他认为圣人之道即易道,易有变易之义,所以“彼学者独居净处,为得静止之味者,未足以验得道之实也”(p.24)。道心之静,只是不以己意加损于物,是“物来而顺应”,是“与时俱化”。“似动而不移也,似变而未尝改也,不改不移,谓之寂然不动可也,谓之无思无虑可也,谓之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可也,此天下之至动也,此天下之至颐也。”(《己易》)道心是“至动而常静,至变而常一的”(p.204),“虽动犹不动也,不动者其动无穷”(p.183),这种神动超乎日常的动静观。“道岂有无动静可否之所可论哉?道岂有无动静可否之不可论哉?”(p.179)有无动静皆道体,蔽去而性彰,道心之动亦自然呈现了。所以“不得乎变化之妙者,非实得道者也”(p.16)。这种具有民主意味的圣人观,在中国思想史上颇具特色。
圣人体此道,其心之发用即为治道。圣人不强人心之所无,其治天下不过是明人心之所自有,“自古圣王未尝不以道化民”(p.85),圣人未尝不动心,“然此动心乃道心之变化,虽动而实未尝动”,是“不动之动,无为之为”(p.201)。杨简对圣人有自己的界定,他说:“孔子曰,古之有天下者必圣人,则公侯当大贤,大夫、士当次贤,居三公之位者必贤。”(p.177)并非人人都可做天子,天子是推选出来的,“盖天地之间,凡血气心知之属,群分类聚,各有所欲,其势必至于争,争而不已,……以求决于公明之人,所是所至,各有所主长,至于其主长者,又不能无彼此之争,疆理之讼,于是又求之于尤公明者……推其有大圣之德者,共尊事之为大君,立为天子”(p.12)。所以在杨简的理想中,并非皇帝就是天子。他批评后世君主,说:“有圣贤之臣,何世不生,惟圣知圣,惟贤知贤。”(p.16)人君当反求诸己,“不可罪民之顽而不可化也,不可当世之乏才共理也”。(p.16)
杨简认为万物“各当其所而不乱,是为治,惟治辨物而后可以言和同,有礼而后可以言乐,未有淆乱而能致人心之和者也”(p.207),由此从本体层面,对现实中的一切予以肯定。他说:“人君无他职,顺民常性,便其安道而已,凡其礼乐刑政一乎此,礼防民之伪,乐防民之情,刑协民于中,政率民以正。”(p.78)礼、乐、刑、政全有了天然的合理性。如果说这里的礼乐还比较抽象,可做多种理解的话,杨简下面的论述则完全表明了他理学家的局限性。他说:“上下有章,贵贱有等,天秩之叙也,致其辨焉,使上者安于上、下者安于下,则民志定矣,彼老氏谓礼为忠信之薄,乱之首,则安能治天下国家……习乎道家之学,未学乎易者也。”(p.54)将上下贵贱的形态之别加上天秩的名目,说:“君臣之分,夫妇之序,是为天秩,是为天常……女舍其阴类而从夫之阳,臣舍其私朋而从君之阳,虽失其朋,乃终有庆。”(p.23)从万物一体的理论得到阴贱阳贵的结论,这就从对现实的超越与批判走向对现实的辩护了。当然,杨简对君臣有也自己的理解,他说:“君臣以义合,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故有不事王侯之义。”(p.79)他对孝的看法也颇具个性,他说:“考之蛊至于终考之身不能改,岂不危厉哉,有子能干故终吉……,不得已而干父之蛊,其意未尝不顺承者也,其意则承,其事则不可得而承矣。承其事则蛊弊终不尽除,蛊不尽除,乃所以彰父之恶,非孝也。”(p.79)这是杨简理论合理的地方。不过总体上讲,杨简对现实的批判是比较软弱的,有时还有极端古怪的议论,他说:“家道之乱,多由女祸,此万世之通患,治家者不可不念,不可不谨,谨之之道,莫高乎礼,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女不可游庭,出必雍面。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男女之正,天地之大义也。”(p.133)这种礼已不是迂腐所可解释,简直有残忍之嫌了。当他肯定地说“尊尊贵贵,天下之达道也”(p.204),从而给现实秩序不论合理与否,都套上神圣的光环的时候,杨简易学的宏大气象就全然臣服在皇权之下了。
杨简不但要人认可现实,他还认为这种行为不是勉强而得,而是人本心的发用,人不应执着于现实的改变而应顺从现实。世间万象之与人心,如水月镜花并非实有,不必固执,易之为书,取象亦不可执,“固执其一者,不足以与论夫易之道”(p.31)。易道无定,唯时宜,“道无所不通,不可执一而论”(p.115)。既然无所不通,“女必拥面”也就是可以和“天子必圣人”道通为一了。天下之事变化无穷,人不应于物上求理,事中觅道,应有超然万象之意。至于现实合理与否,似乎是不必太过注意的。他认为人循礼而行即是履其天命之性,即合乎天道,此一行为,应由中而发,无毫发勉强之意,“中也者,于以明君子之黄裳非作于外者,由中而发,动静云为,自得中道,自安臣体,皆中心之所为,无毫发强勉饰外之意,言文在中而不在外,文者自然而生文,非可以作而就也”(p.26)。君子之践履合于礼是自与理合非求合也,“求合者伪而已矣,非吾心之礼也”(p.13),人不可以私欲窒其心,行为应合于本心,但“有诚之意已不诚矣,已不实直矣,已动矣,已伪矣,非诚也”(p.86)。道心本静,人“作意固执,非静也”(p.72)。诚静皆须自然由中而发,不可着意勉强。行不合道,虽勉强为善亦不为杨简所肯定。“苦节固塞,亦非道之所贵。”(p.200)
杨简由其天人一体的思想出发,还得出了天人感应论的结论。他说:“自我致则寇至,我不致则寇亦不至。”(p.41)如果这还有点人能弘道的意味,则下面就更离奇了。他说:“天命无常,惟人所召,人道乱则天命乱。”(p.60)又说:“孔子曰,圣人在上则日不食。今历家谓日月之食乃数之不可易者,而孔子云然历家所算亦不能尽验。于以知气数亦有以人道修明,而潜弥其灾者,此易道变化无穷之妙。阴阳变化,无一日不自道心而生者,善言足以退荧惑,孝妇可以旱东海。三才之机,一而已矣。”(p.83)灾害的发生,是由于“人事与天地乖戾,感触上下为灾为害”(p.97),这就走向神秘主义了。事实上,杨简确实有主张蒙昧的倾向,他屡引孔子“吾有知乎哉,无知也”一语以说明道心非思维所知,亦屡以“不知不识,顺帝之则”之文王为得道之典范。这些讲法,虽非杨简所创,但在易中,仍算与众不同,是杨简的一个特色。
杨简作为象山的大弟子,他的思想大多可在象山的体系找到根据,就独创性上讲,他的贡献不是太大,但他将易学归之于一心,这在易学史上属特出。他受释道二教影响极深,其“以不起意为宗”的修养方法,明显有禅宗的印迹。他还屡引《老子》以证易理,说:“天下之至刚,生于天下之至柔。”(p.200)又说:“老子亦曰,我独怕兮其未兆……独怕云者,战战兢兢恐惧而非思虑,故象曰,志未变。”(p.202)他描述大人说“从容委蛇羊肠九曲之间而每发中的”(p.163),则无法不让人想到庄子《养生主》中的有关文字。联系《慈湖遗书》中有关论述诸子的文字,道家对他的影响是很明显的。出入释、老,归宗儒门,这正是宋明理学的特点,杨简也不例外。《四库全书提要》在《慈湖遗书》提要中称“其讲学纯入于禅”,在《杨氏易传》提要中又称杨简之学“遂流于恍惚虚无”,这种论断却欠公允,杨简虽受释老影响,其学归本于一心,形上的层面、本体的层面讲得多一些是事实,说他物象俱扫,也有一定根据,但据此说他是禅似欠妥当。倒是象山说:“杨敬仲不可说他是禅,只是尚有习气未尽。”(《象山语录》卷二)这个说法是比较准确的。杨简易学是儒学,不是禅学。它和明人以禅解易或有一致处,但并非如《四库全书提要》在《慈湖诗传》中所说“其所作易传以禅诂经”,这或与清人不重义理,形上境界褊狭有关系,这里不做过多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