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与易学史存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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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简大概受朱熹的影响,认为易经是占筮之书。他说:“易本占筮之书,古神圣之设教,知空言难以告人,因民生之所利用,因致其教,因以发神明之德,因以道万物之情。”(《四库全书》第十四册《杨氏易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2页,以下凡引此书,只注页码。)圣人通过古已有之的卜筮来阐发其思想,讲明天人一体的道理。“卜筮者民之利用,圣人系辞以明人之道心。”(p.4)他又说:“圣人作易,因筮设教,因人情引之而归诸道,明则为圣人,幽则为鬼神,其道一也。”(p.141)一部易经就这样由本来的卜筮之书变成了明心见性的圣经,这就是杨简对易经的基本看法,也是“六经注我”的最好说明。

以史明易是宋代易学中出现的一个流派,杨简也喜欢引史事以明理,仅在《杨氏易传》中所举史事就有二十余例。他释随九五说:“惟尧知舜知禹、稷、契、臬陶,惟汤知伊尹,惟武王知十乱,至唐明皇始正而信姚、宋,终邪而信李林甫,以一人之身而贤否异任,一视夫君心之正不正。”(p.76)以史来证天下治乱系于君心。释乾卦“或跃在渊无咎也”说:“舜之历试也,已为众望之所归,已为帝心之所属,而舜从容于其间,鼓琴二女侍,若固有之,舜心未尝动毫发意念也。”(p.11)认为舜的行为就体现了“虽跃而未离于渊”的易德。释师卦上六“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时,认为此爻之意在于用兵须用正道,“用师而用诈,取胜于目前,贻祸于后日”(p.47),并以史为证说:“诸葛亮以正兵,李靖以正兵。”(p.47)在释蛊卦象辞时又批评秦汉以降治民者不知道,说“自秦汉而下而不复知有此事。后世忿民之非僻蛊弊,而振作之者,安知民有德性而育之哉?汉武遣绣衣直指之使,惟诛击之而己”(p.78)。他释姤九二“包有鱼”说“今既包有之,自然他人不得而复有之”,并举史说:“民为文武王所有,则纣不得而有之矣;得小国而有之,郑在晋则不在楚,在楚则不在晋矣;得贤才而有之,齐有管夷吾则他国不得而有之,士会入晋则秦不得而复有之矣。”(p.156)杨简不惟以史解易,还将当时的政事与易理联系起来。如释屯九五爻辞说:“如人君之施泽而乃屯焉,虽其事出于正,犹为凶也。谓如今时颁赐军赏从厚,无功而厚赏,甚无谓也。若减则之,不为不正,然不可行也,行之必凶。”(p.34)

杨简比较喜欢以阴阳五行解释经文。如释坤卦卦辞“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说:“西南得朋,乃与类行,巽、离、坤、兑皆阴卦也,是为阴类;东北之卦乾、坎、艮、震皆阳类也,故曰丧朋。”(p.23)又如释坤六五说:“黄,中央之土色,故取以明中。”(p.26)他释蛊卦彖辞“先甲三日,后甲三日”说:“甲属东方仁柔,故取焉,先三日后三日者,事不可忽易,不可思虑。”(p.78)这和朱子以甲为日之始的解法不同。他在释临卦彖辞“至于八月有凶”说:“至乎八月有凶,指二阴长之月也。临二阳长,遯二阴长。相反也,凡一卦之变,历数七,故复曰七日来复,今临曰八月者,自一阳之始而计之,复、临、泰、大壮、夬、乾、姤、遯是为八也。阴言月,阳言日,阳为君子,人心欲其速至,故特促其期曰七日,阴为小人,人心恶之,故迟之曰八月。”(p.82)此解亦与朱子不同。他释小过九四卦辞“密云不雨,自我西郊”说:“云升而不为雨者,阴阳和则雨,今阳气已上,未与阴和,故密云惟在西郊而已,西阴方。”(p.205)这亦是以阴阳五行释经文。这种解释方法,赋阴阳五行以价值与道德内涵,符合儒家传统。

杨简是心学的大家,但他并不排斥气论,在《杨氏易传》中亦有不少言气的文字。如释乾卦彖辞说“气虽即道,人惟知气而不知道”(p.9),将气这一范畴涵于其心学系统之中。又如释坤卦时又说“天地一气,乾坤一道”,即以气为道。他有时又将气分为阴阳二气,如在释乾初九时说:“方阳气在下,阳气寂然安于下,未尝动也。”(p.91)在释坤卦用六时说:“阴阳之气殊而实一也,惟其实一,故阳气发于地而雪霜降于天。”(p.28)在释坤文言时讲“天地一气也,一数也,一道也”,是气、数、道均为易之异名,气在这里是不需要排除的。他又以血气讲人身,说人身是血气之所聚,不过血气不可离气,人不可离道,血气之形日变,道心是不变的。

杨简对时、位也很重视。他认为知易道者应与时偕行,“君子进德修业,应时而动,当进而不进,是为失时,亦为失道”(p.16)。圣人随时立言,“乾行事亦随其时而已矣”(p.17)。“人即时,时即人”(p.18),时是易道的表现。“易之道唯其时而已矣,无定论也。”(p.43)易道是一个流行不息的全体,人事的吉凶,亦“唯其时也”(p.77)。天下之事,“损益盈虚,一惟其时”,人不可加意于其上。顺时即是适道。道即道心,不适时即人心,人心起则道心不彰。时既然与作为本体的道相一致,杨简重时也就是很自然的。杨简亦重视位,位与时一样,亦是易道的呈现。“位乎天德,斯为大易之道”,而“裂德与位为二,则位非天位,德非天德”(p.17)。位与义又是一致的,“五为天位,义为正中”(p.39)。但杨简所讲的位,是天位而非人位,即位是天道的运行而不是人的有意固守之社会地位。天位与孟子所讲天爵、人爵有相似处,比天爵说更具形上性,他认为居高位者,若“不能舍己从人则危厉”,这是因为“以位为己之位”(p.55),从而不能虚中无我。尧、舜、禹所以为圣人,在于“茅屋非尧心,舜视弃天下如弊履,禹有天下而不与,岂以位为己有”(p.55)。他重视易卦二、五之位,认为“大抵易诸爻多以二、五为得道,所以得道者,以其中正也,中正虽皆道之异名,而天下亦有正士而未得乎道者,唯得中为得道”(p.84),将爻位的中与合乎道的中道同一。“大抵二、五之中,似有得道之象”(p.128),认为人应安于其位,这个位与爻位是一致的。他释艮卦象辞“君子以思不出其位”说:“抱关自有抱关之位,君子所思不出抱关;乘田自有乘田之位,君子所出不出乘田;大舜耕于厉山,则又安于南面,子思曰‘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以至我自有我之位,彼自有彼之位,今有人犯之则忿然怒曰:‘彼何得而犯我。’是思出其位也,彼自出而犯我,我安可役出位而怒之,……是位也,大矣,天地范围其中,万物发育其中,无畔无际,常清常明……微起思焉即为出位。”(p.180)在这里,位成了和易道同一的范畴。他将位与道德践履相联系,称“圣人推原所以孚于剥之由,由乎以位为己之位,正当其位,以位为荣,故人欲炽而邪媚得志也”(p.196)。实际上,杨简在这里所言之位至少有三个层面的内容:即与易道同一,化育万物之位;卦中之爻位;人在世间所处的社会角色。不过杨简认为这三者是一致的,形虽异而道同,不应该做逻辑上的分析,这是杨简的根本思想,后面还要分析。

杨简并非如《四库全书总目》所言排斥象数,在工具的层面上杨简对于象倒很重视。他认为易道不可言表,所以不得不以象示人,他说:“象也者,象也,姑以象夫易道混沦一贯之妙而已。”(p.21)象是用来象征性地说明易道的。“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p.213)他释坤卦六五爻辞说:“黄,中央之土色,故取以明中,衣上裳下,故取裳以明下,五上卦之中有中象,六阴体坤体,有下象。”黄、裳、六、五全被他以象释之。杨简喜欢以象释经,这种解经法也是《杨氏易传》的一个特点。如释蒙卦六三爻辞说:“金夫九二之象,女六三之象,以六居三,三为阳动,又不中,不中为失道之象,三与二非正应则坎水就下,故有见金夫不有躬之象。”(p.37)杨简有时又将阴阳范畴与象拉在一起讲,如释大过九二爻辞说:“杨者阳气之所易感,其发生也早,故取以为阳象,枯杨又有阳之过象……九阳也,二阴也,有阴阳和顺,刚柔相济之象。”(p.110)他释坎卦六四爻辞说:“酒养阳,食养阴,故尊酒阳奇,簋贰阴耦。”(p.113)这个解释套用《礼记》,和集解、朱注所讲均极不同,可谓别出心裁。他释明夷六四爻辞说:“坤为腹,四阴邪不中正,有入左腹之象,九三奇画为阻,有门庭之象。”(p.133)若是只引此一句,真使人怀疑是象数派的说法。他释蹇卦卦辞说:“孔子因东南西北之象而发其义曰:自春之始于东而中于西南,穷于东北,则西南有中之象,东北有穷之象。惟道为中,失道为穷。”(p.139)所以利西南不利东北,是因为东北失道,西南得中。这种解卦法,将时中之中与方位、季节之“中”混一,也不失为其特色。而他释困卦六三爻说:“九四阳其前如石,九二刚而在下如蒺藜,故乘刚也,上下俱困,及反而入于其宫,又上六不应,是不见其妻。”(p.164)这也是以象释易,讲法同朱注一致。他释归妹上六爻辞说:“归妹,所以承祭祀之实。士刹羊无血,不能制狼壮之妻也,羊有狼壮之象,不能制妇,不成为夫,故不言夫。上与三不应,夫妇不协顺之象,三兑卦为羊。”(p.186)这与各家注均不同,体现了杨简重礼的特点,也是心学派“六经注我”经学观的体现。杨简虽然肯定象的意义,但他认为不可执象,因为“圣人作易,取象不一”(p.189),象是服务于道的,象不在道外,道亦不离象。“非象自象,道自道也”(《慈湖遗书》卷七),不过由于万物一理,则所有象都可以明易,“圣人作易,虽观象亦取其大旨尔,非拘拘谫谫者”(p.202),后人解易亦不可执象。

杨简学问渊博。他解诗经以博洽著称,仅以《杨氏易传》来看,其中所引诗书之处就比比皆是,除《诗》、《书》等经典之外,他对同时代的一些学术观点也加以引用。他说:“学不可以不博,不博则偏,则孤。伯夷惟其不博学,故后虽至于圣而偏于清;柳下惠惟不博学,故后虽至于圣而偏于和。学以聚之,无所不学也。”(p.19)杨简自己解易,曾引苏东坡、朱晦庵、胡安定诸家之说而加以分析,他释渐卦上九爻辞时说:“近世胡安定公以为……朱晦庵谓……,未敢遽从,姑存是说。”(p.184)杨简虽有强烈的判教倾向,常以己意解易,但对他人的批评,尚能本乎易理,态度比较审慎,他释革卦象辞说“孙季和云……,季和之说深当某心”(p.170),大有从善如流之感。杨简的博学从他对文字的推敲上也可看出,他释《晋》九四爻“鼫鼠”一名,引《说文》、《荀子》等书证之。释姤初六爻辞中之“柅”字,亦连引五家注作比较。杨简释革卦象讲到了各种历法,他对历法的熟悉,让人怀疑他是一名史官。杨简虽然泛观博览,但对材料的分析,完全本诸“六经注我”的心学家风,这或许是心学派被讥以“废书不观”的原因。

杨简也很注意卦爻间的相应。他说:“何为乎相应也,重卦故也。初八卦而已,卦三画而已,及其重之,则上卦之四即下卦之初也,上卦之五即下卦之二也,上卦之上即下卦之上也。惟类同,故有应之相,然一阴一阳则相应,两阴不相应,两阳不相应。”(p.33)他释贲六四说:“六四与初九正应而下比,九三阴阳相比,疑有相与之情,故曰当位疑也,而六四正应于初,应于初不比于三矣,三之于四,非正德也,四之与初乃正应也,正者君子之道,不正者小人之道。”(p.93)将爻位的关系转化为人道从而转化为易道。杨简对于卦变也比较重视,他释涣卦辞说:“其卦变则本以九四之刚,来而为九二而成坎,故曰刚来,六二之柔,往而为六四而成巽,故曰柔得位乎外。”(p.196)由此可见,笼统地说杨简易学“象数事物,皆在所略”是不妥的。不过,杨简言象,本之于易传所及,于汉宋易学中象数派的诸多发明实无所取(汉易所讲五行数除外),这也是需要说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