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倫敦泰晤士報參觀記

世之言報紙者，必稱《泰晤士》 （The Times）。抑若其文字勢力，充塞宇宙間。褒則榮於華衮，貶則嚴於斧鉞。舉足爲報紙典型，不徒有悠久之歷史而已。

一九二七年三月，國際聯盟行政會，在日内瓦開會。予由巴黎往觀。時國民革命軍崛起南方，占湘贛，奪漢潯英租界，聲勢赫然，舉世震驚。英人尤甚，急遣大軍至滬，且駐屯至租界以外。予憤其違反國際公法，訪英外相張伯倫爵士（Sir Austen Chamberlain）提出抗議。適泰晤士外交主筆韋廉博士（Dr. Harold Williams），因關心中英交涉，亦與爵士偕來，同寓于湖濱旅社。博士以熟諳東方問題著聞。因夏奇峰氏之紹介，與談中英糾紛癥結所在。博士以爲聞所未聞，請續談一日，並約互相爲文，載于彼此報上。冀中英人士，早得相當了解。

斯歲十月，予以列席國際報界專家會議事竣，便道游英倫。舍館既定，即致書韋廉博士，道願參觀泰晤士意，旋得復函，謂極歡迎兄弟報（指《時報》）主編者之光臨。

泰晤士館屋在維多利亞街（Queen Victoria Street），居浮街（Fleet Street）之東端。浮街爲報館集中區域，其地位在倫敦等于上海之望平街。十二月廿四日，予與鄭鳴球博士如約前往。鄭氏係留英學生會會長，亦願藉此機會會參觀者。至則先在客室中少候，即由韋廉博士邀至其個人辦事室中小憩。室不甚大，彼與其助手各據一桌，另有大桌一，係備展閲書報者。臨窗有橱一，儲關于東方書籍頗富，並有剪報若干盒。後觀各主筆室，均如此布置。博士寒暄後，談及中國時局，喟然謂不圖變幻如斯之速。信爲“東方之謎”，蓋斯時寧漢分裂，正大誅共産黨也。次詳述該館組織，計分五部，即（一）編輯部；（二）經理部；（三）廣告部；（四）印刷部；（五）出版部。雇用職工全體凡千五百人。

編輯部以主筆爲領袖，而輔之以内政、外交、財政、體育、法律、議會諸主筆。每日午後，例有會議。由主筆及各專家討論明日之報應有若干頁，應以若干地位給與某問題，及交换對于某某問題之意見，而製成社論。其最重要之任務，爲期各同事間能密切合作。

副主筆室（Sub-editor’s Room）爲此部重要機關，一切新聞均由此去取而增損之。蓋新聞來源不一，有電報，有書函，有投自本埠，有寄至海外。又或有手寫者，有打字者，有照相者，有印刷者。又有標點訛誤者，有文字欠雅馴者，有字極漶漫者，有紙極脆薄者。甚或有事太離奇及例違法律者，均非加以耙梳及引申，而使成一標准形式不可。其功用若磨然。遺粗留精，咀嚼而融化之，然後定標題，由打字機打成。每行字數與一欄所容者適相等。乃付諸手民，如是不特原稿清晰易排而已，且一覽而知其所占地位之多寡。

新聞經過校對而成清樣，即陸續逐條分送所屬主筆，作最後之訂正，然後組成大版，以備印刷。設事後又有稿遞到，則由夜班主筆（Night Editor）權其輕重，有必要時，得抽出較次新聞以排入之，名曰改版。

語云“新聞貴新鮮。有如蔬菜魚肉之不可陳腐。而儲蓄禦冬之計，亦不可不爲之備”。此觀於泰晤士之參考室，而益易領會其義意者。此室儲外間不易覓得之文件與書報，如公文、密約、軍用地圖及可爲法令之印刷物之類，以備編輯部隨時取用。其尤寶貴者，則藏以玻橱，蒙以鐵網，防範甚周，故非館中重要職員例禁擅入。占此室地位之半，有二巨櫃，分立左右者，則爲剪報。一以事爲綱，一以人爲綱，每一剪報注明時期及報紙名稱，各自獨立。夾以厚紙，裝以紙匣，以ABC爲順序，檢查至便。博士爲使余明瞭起見，請余任取一盒開視。予乃取蔣介石一盒，則凡關于蔣之家庭、出身、言行及世人對于彼之評論，幾已巨細靡遺，使予驚歎無已。至于故人如孫中山、威爾遜等，則盒之紙色不同，另儲一隅，亦具見管理匠心。吾人讀《泰晤士》，每遇重要事變，嘗見其新聞中附有地圖。此種地圖，非必每次新繪，乃印有樣册，隨時可于此室覓得者。若夫普通書籍，則藏于俱樂部，不僅資館員檢查而已，且供公衆閲覽，其規模之宏大，更可想見。

與編輯部爲鄰者，則爲電信室與採訪室。電信室中，排列收電機多架，不勞信差走送。而電自能經過電信局而傳至館中。又有一種交换式收電機，若打字機然，可自動收電。而一次打成原稿五六份，省時節貴，莫妙于此。至體育主筆，尚另有專用收電機，蓋歐人正當消遣，皆寄託于運動也。採訪室則工作人員甚多，有專任國會消息者，有專任皇宫消息者，有專任法庭消息者，有專任社交及游藝消息者。外埠則英倫三島每一城市必有訪員一人或二人，國外則巴黎有分館及直屬通訊員六人。外此世界各大城，幾無不有其訪員足迹，且皆爲優秀之士。

訪員之任用，大率經過考試。最初在館中服務，以後則因其才能逐漸遣至遠方。博士謂泰晤士之訪員，均妙選富有學識經驗與聲望之士。每能不避艱險，務得一事真相。故彼等行踪所至，常爲當地政府所注意，而發生出人意料之事，如最近駐華訪員李賴氏（Basil Riley）旅行鄭州，忽告失踪。據官方偵查結果，斷其已被謀殺，即其一證。予謂：對于李氏厄運，誠有同感，但彼不應未得中國政府允許，擅入軍事區域。博士答：此亦不獨在中國爲然，如在一九〇三年之蘇俄、一九二六年之土耳其等，本報訪員均被驅逐出境。又如在印度有被槍擊者，在湯吉爾有被匪绑者，在立司本有被监禁者，此種情形爲時局混亂時所難免。又謂：通信員傳來之消息，未必完全揭載。蓋有若干消息，常能從他方面證明其不確。或事誠有之，而足以妨害兩國交誼及國際和平者，亦在删削之列。不過館中並不以此爲虚糜電費，且鼓勵通信員繼續報告。因著社論時引爲參考資料則必有更深切之觀察。

通信員之寄遞新聞照片及其他材料，其法不一。有以犁牛駝載者，有雇急足走送者，有用汽車飛機運輸者，有由水綫陸綫傳報者。倫敦與歐洲大陸間，則利用自動電話，每晚可收受八萬至十萬字。又有所謂加緊急電者，正午發一問至遠東通信員，午茶時即可得復。故自犁牛以至無綫電，今雖同時並用，但科學上之進化，在新聞史上已不知造成幾許奇異事迹。

泰晤士不以報告新聞謂已盡其職務。對于公衆意見，亦極尊重。故每日所得致主筆之投函，常在二百通以上。但選擇綦嚴，其能全部發表者，平均不過十通至十二通，餘則發表一部分，然亦不逾此數。

此時頻有人訪博士，予以談話爲時過久，乃握手言辭，約期再來聆教。

 

一九二八年三月二日，予與鄭鳴球博士再往泰晤士報館參觀，蓋事前曾得其經理施密氏（W. Smith）函，謂遵韋廉博士囑，特寄上參觀證，但來時可不必拘定所書時日。

至則示門者以證，即有一館員出而招待。先參觀廣告部，導者謂此部臨街近大門，係爲便于顧客出入。又此部人員不啻專備顧客諮詢，代爲策畫其廣告必如何登載，而後可以省費有效，及不違反法律或侵犯個人或團體之利益。

泰晤士之廣告收入，以小廣告爲大宗，而取費則以地位性質爲别，最低爲車夫找尋職業，每行六字二先令，至少二行，以後每行一先令。最高爲私人消息，登于有宫門鈔一頁者，每行六字六十三先令，至少五行，以後十二先令六便士。兩相比較，後者超過前者三十餘倍。由此可知，凡屬奢侈一類之廣告，取價宜昂。屬于生計者，不妨從輕。

次由編輯部穿過有名之印刷局方場（Painting House Square）而至印刷部，導者謂編輯部之日間工作者居二樓，夜間工作者在樓下。取其與排字室接近，不使有一分一秒之浪費。兩方面裝有空氣壓榨筒，傳遞稿件，尤爲便捷。

印刷部中人平均每夜須工作九小時。在此時間内，幾無一息之停。因遍歷排字、鑄字、鐃版、印刷諸室，覺其布置與我國報館無大差異。所不同者，即吾人排字以手，彼等用Intertype，Linotype及Monotype機械耳。

排字室有一領袖，專司分配稿件，彼在收發之頃，必先在一格紙上作一記號，此格紙係表明報之欄數與行數者，每收到一稿件，即將其所占地位在格紙上劃去，故稿件已有若干或尚缺若干，可立報告于編輯部。

校對室與排字室爲鄰，桌作一長條，每一小樣上端餘紙，排有第幾頁第幾欄字樣，下端餘紙，則由校對員簽名，其手續有條不紊。

導者爲表示其工作迅速，草一予等參觀該館之新聞。交一排字者，頃刻已鑄成鉛字印出小樣矣。當時鄭君語予，英文字母只廿六枚，故十餘人即可排數十頁之報紙，中國文字誠有改良必要。

泰晤士在印刷上頗有貢獻。至現所用者，普通之美國賀氏（R. Hoe）印機耳。機共三架，每架一小時可印二萬六千份。通例下午十一時半，先印外埠版，由十二時半之夜車運出。故次晨在北方之愛丁堡、格拉斯哥等地，亦得同時讀《泰晤士》。自上午一時半起，續印倫敦版。有重要消息後至，有時尚須加入，直至四時半爲止。故在倫敦與在外埠所讀之報紙，内容常略有增損。

在以上諸室内，到處見有漆板一方，左書頁數，右書時間。故一工作已否告竣，閲漆版即知。此不僅備稽查，且含有警告意，使群守法定時間，亦爲一種重要設置。

倫敦報紙，競争頗烈，各有其巧妙宣傳方法。泰晤士除自攝一影片，四出演映外，每日必有招貼，遍布于通衢，將最重要新聞以誘惑之短語介紹之，使行人注目。蓋歐人習慣，僅直接定閲與其主張相同之報紙，其他則臨時購買，故招貼爲不可少。

泰晤士所用之紙，係帝國造紙公司所供給，蓋該報亦其大股東也。紙之消耗，在報館爲大宗。爲防壟斷及供給斷絶計，非自設紙廠即與紙廠有特約，此在歐洲幾爲當然之事。普通所用之紙，日久即發黄而易脆裂，故泰晤士每日必印佳紙者若干，名曰高貴版“Royal Edition”，其第一二份則呈英皇，餘則送英國博物館及世界大圖書館收藏，備作歷史參考之用。據云，可保存五百年。

泰晤士用紙皆大幅，每日常在廿四頁以上，重要新聞、目録、索引、社論及特别通信，均排于中央一頁，故翻閲極便。其内容以性質言，可分爲論説、詩歌、圖畫、通信四類。以編制言，屬于法律及軍事者，在第四頁；屬于體育者，在第五頁；屬于國會者，在第六頁；屬于拍賣及地産者，在第七頁；屬于無綫電者，在第八頁；屬于英倫三島者，在第九頁；屬于音樂者，在第十頁；屬于帝國及外國者，在第十一頁；屬于政治者，在第十二頁；屬于教育者，在第十四頁；屬于游藝者，在第十五頁；屬于美術教務及遺囑者，在第十七頁；屬于財政者，在第十六頁至廿一頁；屬于航務者，在第廿二頁。其廣告則依其性質排于相類之新聞下，或其左右。亦有一索引，且有所謂“廣告新聞”者，乃帶營業色彩之記載也。

董事長室與會議室不常開。予等亦曾入内參觀，見四壁滿懸畫像，皆有功于該報者。又參觀消費合作社，其設備若小咖啡館，煙酒茶點，無一不備。其資本完全出自工人，房屋則由館供給。導者謂此種設備，不但爲工人節省金錢，亦爲報館節省時間，於雙方均有利益。

泰晤士亦與世界大報紙攜手，聯合採訪新聞，如裴爾德（Richard Burd〔一〕）南極探險之消息即與紐約泰晤士同用。大阪朝日新聞，派飛機將日皇加冕照片付西北利亞火車寄英之類皆是。故朝日新聞有事務所在泰晤士屋内，紐約泰晤士之事務所，則與泰晤爲鄰。凡泰晤士所有一切稿件，彼等均可姿（恣）意取用，因彼此無競争關係，在人材經濟上，兩可節省，殊有合作之可能。

泰晤士在倫敦城内設有分事務所二，在近郊有代派所數十，皆接收廣告及訂閲報紙。其在锐金街（Regent Street）之分事務所，又稱社會服務部（Social Bureau），專備讀者有所諮詢。如今日大風雨，英法間飛機開行否，或明日倫敦市長就任之行列何時可以到達公署，彼等均詳爲答復。因報館爲各種消息所薈萃，知之獨早也。

出版部在大門之右，若一獨立機關。因泰晤士除日報外，又發行《泰晤士週刊》 （内容爲日報中之社論與新聞，加以圖解，備寄往海外）、《文學週刊》 《教育週刊》 《商業及工程週刊》 《法律週刊》 《商務三日刊》及《索引季刊》等。此外出版之書籍亦不少，如歐戰文牘、戰史及戰時百科全書，瀛寰圖志等，均極有價值。又每遇重要紀念則發行增刊，如一年大事述評、埃及介紹、倫敦市之今昔，及財政、商務、汽車、衛生各種年報之類，皆不另取費。凡照片之見于《泰晤士》者，讀者亦可指名加印，其價較普通報館爲昂，是皆該報事業之一部分。

泰晤士不僅用其偉大之勢力于灌輸知識，更相機用以别營善舉。其最近常引以自豪者，如爲紅十字募金，其數殆逾十六兆鎊，用于大戰時同盟軍傷兵之救濟，及捐集四十五萬鎊用于惠斯敏寺（Westminster Abbey）及聖保羅教堂（St. Paul Cathedral），使此等古代建築永免于傾圮之憂。

泰晤士現董事長爲艾士東少佐（Major J. J. Aston），主筆爲唐森氏（S. Dawson）。導者談及艾氏曾環游世界一週，唐氏曾旅行三萬五千英里，即經理亦曾旅行三萬英里。意謂一館之領袖人物，必須見多識廣，非惟熟諳館内事務而已。以《泰晤士》之銷數言，則不迨《每日郵報》 （Daily Mail）遠甚。以物質上之設備言，與德美大報較，亦殊有遜色。然以立論謹嚴，取材維精，讀者非智識階級即外交界。故在國内及國際間，不失其領袖報紙之地位。此固由近世紀來，英國國運昌隆，有一言而左右世界政局之觀。但苟讀關于泰晤士之記述，則自創始以迄今兹繼續不斷之努力，豈容忽視？爰不憚覯縷，再從歷史上加以介紹，俾世之治報學者，知所考鏡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