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丛考(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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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谢三宾与五君子之难

(一)五君子与六狂生

六狂生之名,起于顺治二年乙酉甬上起义之时,已见前卷。六狂生者,王家勤、华夏以五年戊子豫于五君子之列死,张梦锡以七年庚寅十月兵败死,董志宁以八年辛卯舟山失守自刎死,陆宇以九年壬辰降卒告捕出狱死,惟毛聚奎终老牖下。

五君子之名,起于顺治五年戊子翻城之役。五君子者,华夏、王家勤、杨文琦、屠献宸、董德钦,皆为谢三宾上变同一年死。翻城之役,殉难者不止五人,因之五君子有异说。又以五君子、六狂生皆鄞人,六狂生中华夏、王家勤又豫五君子之列,故实际五君子合六狂生仅得九人,而五君子与六狂生遂易相混。

《鲒埼亭集外编》十《王评事状》:“戊子五君子之祸,同日死于鄞者四,而王评事石雁死于杭。”《续甬上诗》六三全吾骐《戊子三月十九日诗》:“满耳悲笳修旧腊,南冠似泣楚囚人。”注:“时五君子在囚中。”按此五君子谓华、杨、屠、董殉难在戊子五月二日,王殉难在六月二十日。

《续甬上诗》四九徐振奇诗,有《四义五月二日巳时就刑,是日午时,当食闻变,咽不得下,投箸走笔书此》一首。则当日有以华、杨、屠、董为四义者矣。《续甬上诗》二十董守谕《哭冯跻仲》诗云:“二冯高品目,六子共忠魂。”注:“六子,华、王、屠、董、二杨。”则当时又有六子之称矣。

二杨者,杨文琦及弟文瓒也。文瓒与兄同起事,同被执,详谢山所撰《杨氏四忠双烈合状》。据《续甬上诗》十二:“文瓒被释已十八日,又为夫己氏所告,遂以五月二十六日死。”是文瓒之卒,后于四子二十四日,早于王家勤亦二十四日,称曰六子,毫无愧色。故《舟山兴废记》丁亥冬翻城之役,于文琦下列文瓒。《明通鉴附编》四亦云“时又称六君子”者是也。

《续甬上诗》二十附录董守谕《六烈士论》曰:“士有处不得为之地,遭不可为之时,愤然以才烈自奋,逆睹其必致杀身而不悔者,陈东是也。亦有时地既可为,己之力又足济时地之穷,乃偾成败谋,沮忠遂奸,甘为千古辱人,污行不羞者,李邦彦是也。吾于学邦彦而残忍过之,得降绅夫己氏焉。学陈东之死,不悔其事,不仅与谏诤同矫,得华、杨诸子焉。”按董氏所称六烈士,即六子。盖起事之初,本无五君子之称,故或曰四义,或曰六子、六烈士。自谢山引其先人之说,力为表彰,而五君子之名乃大显,嗣后言五君子事者,皆以谢山所称为准。

《小腆纪年》丁亥十二月载:“杨文琦与华夏、王家勤、屠献宸、董德钦同就辟,所谓五君子翻城之役也。或曰,五君子者,夏、文琦、邦玠、懋俊、家勤也。”徐氏纪浙东事,多本谢山文,此独为疑词,吾尝求其故,惟《续甬上诗》十四《杜秀才懋俊传》云:“施公子邦玠,故都督翰子。其先世亦居管江,时适有五君子之难,公子豫焉,秀才闻而大喜,乃招姜山之徒助之。”《王评事状》云:“直指移评事之囚于钱唐,或以为有生望矣,评事曰:吾亦何望为覆巢之完卵哉,华、杨、施、杜不可负也。”徐氏殆以施氏为豫五君子之列,又见有“华、杨、施、杜不可负”句,以为并王家勤适为五君子。不知施、杜均殉管江之难,然其死事在五君子前,故谢山以邦玠、懋俊,并懋俊叔兆,合称为管江三烈士。王家勤以施、杜与华、杨并列者,因王与施、杜同起管江之师,示死生不相背负耳,徐氏此说殊嫌支蔓。

至《小腆纪传》四六《王家勤传》,直云“五君子者,华夏、杨文琦、施邦玠、杜懋俊及家勤也”,是则以错误之假定为事实,一反谢山之说,不知何以卤莽如此。

《东山国语》云:“方监国郑彩围福州,刘中藻奋起小福,称新锐,郧国王祁北指仙霞,扼敌援,声势颇雄。董志宁在山中闻之,率诸生华夏等六人,密走舟山,约岛兵入,则共起应之。有乡老谢三宾者,倡言牛酒北迎,以志宁举义,不得邀北宠,遂与志宁等郄,伪为其昵,故入华夏所伺变。夏不疑,令以六人驰檄约王完勋山中。至期,总诸部合应,伺变者直以所檄呈露北营,居告逆功。”《国语》此文,叙事至为夹杂,如谢三宾牛酒北迎,乃乙酉年事,告变乃丁亥年事,牵连述之,遂使五君子、六狂生杂糅一处。六人姓名,《国语》原注云“惜失其名”,下文又言“华夏痛骂同乡谢三宾不已,与同事屠献宸并就法,意屠其六人之一乎”云云。一则曰董志宁率华夏等六人,再则曰令以六人驰檄约王完勋,明谓志宁不在六人之中,则所指者,仍为华、王、屠、董、二杨六子也。

其错误最甚者,莫如汪国撰《毛象来家传》,见《吞月子集》卷首,“吞月子”,六狂生之一毛象来聚奎集名也,《四明丛书》二集有刻本。传曰:“乙酉,南都变闻,浙东诸郡奉鲁王监国绍兴。先生夙游钱忠介公幕,因参与军事,授户部清吏司员外郎,军府之中,赞画居多。复从航海出虎蹲蛟门诸峡,赋诗张越公祠下,慷慨激烈,与诸公歃血相誓。后忠介薨于行,翁洲旋失守,诸军歼焉。先生脱身归里,复图恢复,阅数年,而又有六狂生之祸。六狂生者,华翰林夏,王职方家勤,杨右都文瓒,董户部志宁,屠驾部献宸,其一即先生,皆鄞人也。五人逮捕死,独先生跳而免。”

汪氏此传,凡有四误,以六狂生事为五君子事,误一。以杨文瓒、屠献宸为六狂生,误二。以董志宁为被捕死,殆以志宁为董德钦,误三。六狂生起义在顺治二年,五君子起义在四年十二月,钱忠介之薨,在五年六月,翁洲失守,在八年九月,而云忠介薨,翁洲失守,阅数年,又有六狂生之祸,颠倒错乱,误四。有此四误,此传尚可信耶!汪国,鄞人,号茭湖,乾隆四十二年举人。《两浙轩录》三十五选其诗,并引《碧溪诗话》,言“汪茭湖熟娴史事,诗中议论,往往有裨史学”云。夫记载乡邦旧事,又有谢山之书可凭,尚歧互如此,谓之熟娴史事,可乎?

(二)五君子起义

五君子以华夏为首领,《续甬上诗》五人同列卷十一。《华检讨夏传》云:“字吉甫,别字嘿农。本定海人,后迁鄞。少与同里王公家勤同受学倪文正公,已又同事漳浦黄忠烈公,已而同受知于新城黄公端伯、华亭陈公子龙。是时检讨虽诸生,而谔谔有范滂、陈东之风。乙酉,浙东兵起,豫于六狂生之目。江上溃,浙东未下者,只滃洲弹丸地,而山寨四起,皆以恢复为辞,检讨遂谓人心未去也。丁亥,乞师滃洲总兵黄斌卿,不应,而慈谿大侠冯侍郎京第海上书事泄,牵连检讨,捕入狱。或曰,故太仆谢三宾所为也。家勤与董公德钦悉力营救,出之。”

此华氏第一次入狱也。其所撰《过宜言》二《自引诗稿》云:“初夏被逮,下狱六旬,赖石交缨被救,得庆有生。”《枣林杂俎·仁集·群忠备遗》亦云,“华夏丁亥四月坐阴事下狱而脱”,皆指此。谢山疑亦三宾告密,以谢山之于三宾而犹疑之,盖非三宾所为也。故《续甬上诗·三宾传》所云“三次告密,此不予焉”。慈溪冯氏门多死士,所云慈谿大侠,佚其名。《明通鉴附编》四“夏以与故御史冯京第书往来海上事泄,为慈谿大侠所告,捕之入狱”云云。此由误解慈溪大侠,遂以复国之义士作告讦之小人矣。

《华夏传》又云:“检讨不以前事为惩,谒李侍御长祥于东山,侍御必欲以海师为声援,于是再入滃洲,而冯侍御亦在,力劝斌卿赴之,斌卿终犹豫曰:‘我军弱,中土之助我者可几何?’检讨曰:‘将军此以众长驱入杭,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何庸以寡助为忧。’斌卿犹不信,检讨恨甚归,复命杨公文琦往曰:‘累失期,事且坏。今十一月四日,直指使者之天台,监司而下皆送于南渡,可乘虚至也,我当约诸道毕集,以待将军之楼船。’斌卿曰:‘诺。’自检讨偕杨、王诸公经营恢复事,东西连络,飞使发书,日无宁晷,至是以为功有绪矣,而所贻大兰帛书中途为谢三宾赚取。”

《鲒埼亭集外编》十《华氏忠烈合状》云:“夫己氏再降于新朝,卒不见用,乃益思所以徼功者,广行贿赂,遂得反间之力,中途赚取检讨所贻大兰帛书,尽得其详,由分守道陈谟以告直指秦世桢。直指乃诡期不出,而密调慈水之兵以袭大兰,定海之兵以剿管江,姚江之兵以捣东山。三道之兵皆溃,急捕检讨得之。”

此华氏第二次入狱也。五君子翻城之役,起事在丁亥十二月,殉难在戊子五月,《鲁纪年》、《小腆纪年》诸书,系之丁亥冬,从其始也。谢山所记,每言戊子,据后而言也。惟《华传》及《行状》均谓期在十一月四日,《雪交亭正气录》作十二月四日。高宇泰序《过宜言》云“先生于丁亥十二月初二逮系郡狱”,华氏《对簿语略》亦云:“以二之日戊辰,予首就逮,逾庚午,忽澥兵薄城。”澥兵指黄斌卿滃洲之师。是年十二月丁卯朔,二日戊辰,四日庚午,则《正气录》所纪不误,《鲒埼亭集》、《续甬上诗》刊本,十二月作十一月均误。《明通鉴附编》四《考异》信十一月之说,又误四日为十四日,是一误再误矣。至《鲁春秋》《东山国语》等以斌卿师至为十二月二日,亦不合。

华氏调遣诸军,大抵皆义师,唯城内之师曰陈、仲二将者,则清军之欲反正者也。《屠献宸传》云:“字天生。授车驾主事,江上溃,角巾归里。先是尚书慈水冯公邺仙兄弟门下多奇士,至是多在北来诸帅幕中,天生欲因其力以有所图,客颇许之。天生之居,故侍郎第也,有海道中营游击将军陈天宠仲谟者,北人也,夺天生所居之半居之。冯氏客瞰知其有异,微说之。二人乃亲诣天生密室,屏左右言曰:‘吾二人故史阁部麾下也,当江都失守,阁部垂死,属我辈必无负明室,敢忘之哉,将隐忍有所待以报阁部也。吾观公非常人,且一切来往踪迹,吾亦稍觉,公若勿疑,愿效死力。’天生大喜,天宠等即从衣领中出阁部牒示天生曰:‘倘城下有警,吾缚备兵使者予公矣。’于是华公频乞师于滃洲,内外合约,以复浙东,用少牢祀阁部于天生家,陈、仲二将军豫其盟,合诸道师将大举。先一日故太仆谢氏告变,诸道兵皆为大兵所阻,只滃洲师至城下,海道孙枝秀调城守营兵分镇诸门,二将军不敢发。滃洲知有备,次日遽去。”

《董德钦传》云:“字若思,戊子翻城之役,将合诸道大举。若思曰:‘诸军既入城,吾请任其饷。’乃尽斥卖其家资以待。已为谢氏所发,四出追捕,若思与天生同走天台,中途被执。当诸公之聚谋也,过宜抗爽而疏,天生与若思皆戒之曰:同里中有外托气节之名,内实不可信者,宜防之。过宜不甚用其言,至是泄之,谢氏者果其人也。”

《鲒埼亭集外编》六《施公子邦玠墓碣铭》:“字仲茂,鄞县人。江上破,郁郁不得志。会华职方夏谋引海上师取浙东,公子知之,谓王评事家勤曰:‘吾招集城东豪杰几三千人,管江诸杜为之魁,其饷吾一人可任也,以之辅职方可乎。’评事大喜,乃共议以职方主中甄,评事与公子主东甄,慈谿冯氏主西甄。先一日为夫己氏所发,城中大索,公子时在管江,评事来奔,侦事者亦至,公子枭其首,以兵拒命。管江弹丸地,山谷岩险,遂得负嵎三日,力竭,公子拔先世所遗佩刀自刎曰,吾不负此刀也。”

《续甬上诗》十四《杜秀才懋俊传》:“施公子邀王评事家勤入管江,刻期举事,约以冯御史京第军至城东,秀才引军助之。未抵期三日,评事来奔,以事泄告,秀才据山立寨,鸣鼓起事。急遣评事入海,评事中途被执。山寨颇厄塞,据险而斗,三日,矢石雨集,夷伤殆尽。寨陷,秀才犹以家丁力战,头目中矢如,倚墙而毙,尸屹立不仆者数日。公子纵火自焚。管江之血如渠。”

按诸文所记,同属一事,亦微有出入。《屠传》、《施碣》均云先一日谢氏告变,《杜传》云未抵期三日事泄,而《续甬上诗·施邦玠传》亦云先数日夫己氏发之,此谢山不及检照耳。以华夏入狱时期考之,自当作前三日也。屠献宸,《鲁春秋》刻本及《罪惟录》十九均误作董献宸。施邦玠《正气录》作施玠字仲英,与谢山所记异,邦字疑系脱落。《四明丛书》本《海东逸史·施邦玠传》注云:《鲒埼亭集》作宗玠,《雪交亭正气录》作字仲吴。细核所引,全非事实。惟《甬上族望表》作邦炌,《小腆纪传》目作邦玠,传作邦炌,《明通鉴附编》四亦作邦炌。至国学保存会排印本《续甬上诗》,讹字如林,亦作邦炌,未足为据。

五君子起事始末,略如上述。当是时东南瓦解,敌势方张,诸人乃欲于此时有所作为,而谢三宾又苦相龁,必欲置之死地,亦可哀矣。《鲒埼亭集》二十七《毛户部传》云:“乙酉豫于六狂生之列,几为降臣谢三宾所害,幸而不死。行营将士争口求识所谓六狂生者,先生笑语之曰,夫狂者不量力之谓也,量力则爱身,爱身则君父不足言矣,夫己氏是也。”《续甬上诗》十一《董志宁传》论曰:“呜呼!诸君子之耿耿未下,虽云故国故君之感,亦诚愚矣。然而稽古在昔,终不能不比之厓山一辈人物,况又出自祭酒布衣,此其所以难也。”

(三)五君子殉难

《鲒埼亭集外编》十《王评事状》云:“谢氏第一揭帖为董公志宁,董公德钦,王公家勤,杨公文琦兄弟,屠公献宸。第二揭帖为华公及慈谿冯公家祯,冯公荛,李公文缵。第三揭帖为高公斗枢父子,李公棡父子,定海范公兆芝。董公志宁,与杨公文球急逃得免,二冯以其子弟行赂得免,李公文缵以过宜力辨其不预得免,而第二揭帖中人皆免。”按此三揭帖,殆即谢山所称三次告密也。诸君子断头碎骨,家破人亡,均由此三揭帖。三宾所以为遗民切齿唾弃,亦由此三揭帖。

《华氏忠烈合状》云:“直指令知府大陈刑具,讯检讨,究其党与。检讨乃慷慨独承曰:‘心腹肾肠肝胆,吾同谋也。’及问帛书所载杨、王、屠、董诸人,皆言其不预。知府再拷之,检讨大呼曰:‘太祖高皇帝造谋,烈皇帝主兵,安皇帝司饷,其余甲申、乙酉殉节诸忠范公景文、史公可法而下,皆同谋也。’知府三拷之,终不屈。戊子五月初二日行刑,直指谓曰:‘非不欲生汝,奈国法何。’检讨曰:‘事成吾不汝置,事败汝亦不吾置也。’夫人陆氏,有隽才,检讨正命,夫人亲诣市纫其首,负以归。既敛,绝粒,其姑垂泪劝之,日进一餐。已而有令徙诸家妻子于燕,检讨之友高文学斗魁急过语曰:‘夫人当自为计。’夫人曰:‘诺。’投缳堂中,既上而绝者再,复易缳而绝。”

《外编》六《林先生时跃阡表》称华检讨为职方,曰:“华夫人将投缳,忽徘徊曰:‘职方一子已殉,仅存一子,挈之死则绝嗣,留之则辱,将若之何。’林先生曰:‘是易耳。’乃窃取职方之孤,匿于家。当是时,三宾方眈眈然誓不尽歼诸人血嗣不止。诸大吏亦以事势有关,侦罗四出,倘遭发觉,祸且不测,顾先生行之泰然。逾十年,累更肆赦,为之婚,哭而诫之曰:‘汝胜国忠臣之子也。汝父死,吾捧头舐血而殓之,汝母死,吾躬市槚木焉,吾亦不料其得保身以保汝也,今幸不负汝。’乃为之复姓而遣之,诸遗民为作《孤儿行》以纪其事。呜呼!三宾杀故人之子,以遂其私,先生不顾其身以存故人之子,气类之相悬,一至此耶!”按《阡表》谓三宾杀故人子,指杨文琦、文瓒兄弟,其父与三宾交厚,说详后。

《王评事状》云:“字卣一,别字石雁。评事之自管江出也,有顾氏子随之行,亦被执,盖狂且也。夫己氏旧识其人,密以赂入,令顾氏子进之评事,劝其多引荐绅人望以自免,评事斥之。顾氏子乃私填一纸,如高都御史父子、冯职方家祯、李仪部棡、范公子兆芝等,以与狱吏,而衣冠之祸大作。外人皆传以为出自评事,华公闻而惊曰:‘石雁宁有此!’讯之,乃知顾氏子所为也。夫己氏私谓人曰:‘王卣一沉静渊默,猝不能窥其际,是非华子之疏衷者比也,必不可活。’未几直指移评事之囚于钱唐,或以为有生望矣。及累讯,瞠目不复一语,遂以六月二十日死焉。”

王家勤被刑,谢山所撰传状,均作六月二十日,卒于杭,惟《续甬上诗》三三林时跃诗,题曰:“丁亥六月二十一日同嘿农、石雁避暑天封浮屠绝顶,东瞻若木,北眺燕台,悲歌流涕,各拈四绝,黯然销魂,掷笔而散。不谓甫阅一期,而华子以五月二日殉身,王子即于是日正命。呜呼,追忆南皮之游,竟成永诀,自顾蚍蜉,偷生异域,冥冥之中,负此良友,庚寅初夏记。”庚寅后戊子二年耳,林氏云在六月二十一日,与谢山所记差一日。

《屠董二子合状》云:“过宜之入狱也,已独承其事,谓天生等皆不预谋。及大讯,甬之诸义士聚议,亦以过宜为戎首,必不得活,而天生等皆尚可免。况过宜既独承,则天生等不妨养身有为,乃私为之行赂于直指,而密以书告天生等,令弗为过激之语。天生与若思诺之,独楚石杨公不可。于是直指坐华、杨以死,亦欲免屠、董,而为夫己氏所持,不克,天生等卒与过宜同日死。而陈、仲二将军周旋天生于难中,甚力,论者贤之。天生夫人朱氏贤而文,其母恐其殉也,守之。夫人好言如平日,而潜赋绝命词,伺姥之归,自经以从。”

按屠、董二子与华氏同起义,比入狱后,以狱词卑亢不同,诸义士谓其留身有待,华氏以为畏死,高宇泰至遣人责华氏,谓过宜极愿同志得全,卒成王事,今何其不广乎。华氏谢之,及临刑,华氏欣然谓曰:“吾与二兄当共成长虹矣。”谢山为屠、董作状,力为二子剖白,以华氏比张巡,屠、董比许远,其义益明。夫士有诤友,则身不离于令名,屠、董固无愧忠义,又何幸而得此诤友也。

《杨氏四忠双烈合状》云:“四忠者,长监纪推官文琦,字瑶仲,号楚石;次职方郎中文琮,字天璧;其第三弟文瑛,早卒;次监察御史文瓒,字赞玉,号园石;次都督府都事文球,字天琅。监纪推官秉鼐之子,秉鼐字公鼎,以名节诸子弟,里中以杨太公称之。推官娶沈氏,御史娶于杭之张氏,而以其妇装为职方娶李氏。华公帛书中途为人所得,密揭告变,并列推官御史名,旁及都事,而独遗职方。时推官兄弟四人,方谋于野,闻变,或劝之逃。推官曰:‘吾以义动,而临难不赴,且将陷父,安用义为。然偕死亦无益,吾独承之。’因遣御史、都事入闽,御史不肯,乃独遣都事变服走。推官就讯,慷慨无卮词,但言御史不预谋,请释之以养父,而自请速死。华公时已先在囚中,闻之泪涔涔下,而太公因橐传语,谓一日未死,当一日读书。当事议坐推官而释御史,推官遂与华公同死。既殡,张夫人谓御史曰:‘难犹未止,可速去。’职方亦曰:‘弟但去,有我在。’御史犹豫未决,夫己氏复以贿请于当事,必杀之,乃复逮之,御史大呼‘高皇帝’不绝以死。夫己氏尝与太公同学,少相好,长相密也。及其反覆两朝之间,推官兄弟不复以父友事之,故祸最烈。张夫人拜谢于太公之前,投缳被救,乃饮药少选,毒不及发,复投缳而绝。沈夫人然而哭曰:‘吾姒烈矣,吾后之哉。’或劝之,叹曰:‘昔陈同甫之传烈女,其姊不屈而死,其妹畏死,卒受辱。诸君将陷我为畏死之妹耶!’亦自经。都事入闽,谒刘阁部中藻于福宁,时尚未娶,阁部欲婚之,曰:‘谢三宾仇首未悬,未可也。’阁部益重之。次年,福宁不守,都事死之。”

按文琦字瑶仲,妻沈氏,《行状》所载甚明,《罪惟录》十九,纪丁亥翻城之役,谓文瓒兄诸生克仲,嫂朱氏,咸死之。殊误。朱氏乃屠献宸妻,亦殉夫死,传闻误书,乃至如是。

以上各状言诸君子死事甚烈。华、杨、屠、董均以五月二日毕命。杨文瓒据《续甬上诗》以五月二十六日毕命。王家勤六月二十日卒于杭。梨洲《海外恸哭记》谓五月二日华夏与屠献宸、杨文琦、文瓒、董德钦、王家勤皆论死,是则连类而书,未暇分析耳。

《明史》无五君子传,惟三三有《甬上四烈妇传》。四烈妇者,华夫人陆、屠夫人朱、杨文琦夫人沈、文瓒夫人张也。四君姓名,略见夫人传中。如四君者,不得不借夫人以传。《明史》之审慎可知矣。

殉难诸君之外,因此役牵连为谢三宾所中伤,终得免于祸者,亦有其人。《续甬上诗》九《高都御史斗枢传》:“已而浙东又陷,大吏以公不归,将录公父以胁之。公闻而叹曰:‘吾固不敢为徐庶,亦宁忍为赵苞?’乃买舟归。既归,复有五君子之祸,时戊子正月人日事也。公长子武部员外郎宇泰,自公未归,已参预江上军事,为夫己氏所发,与华检讨等五君子同被絷,公亦系狱,万户部泰救之得生。”

《续甬上诗》四七《李驾部文缵传》:“连染五君子之难。方难之初发,所获帛书中人,自分必死,夫己氏亦请一网尽之。赖华公过宜独承其事,而里中义士亦力营救,大行金帛,故五君子外多得免者。司狱者尽取诸囚分系他所,而独留华公,相传以为大吏将独杀华公,而释其余,先生独请留,伴华公过冬。明年再讯,先生终不屈,而华公力辨之,乃放归。”

《续甬上诗》十四《李仪部棡传》:“五君子被絷,降绅谓其客曰:‘盈城士大夫仇我矣,当一网尽之。’于是复使其客上变。次年人日大讯于杭,然里中诸义士尚多,相与捐数万金救之。既得出,李公曰:‘吾前此不欲陨黑阱中耳,今得见白日而死,可矣。’于是闭气绝粒,数日卒,时戊子二月十七日也。”

《续甬上诗》五三:“东洲遗老李邺嗣,学者称为杲堂先生,仪部棡之子也。戊子人日,大捕甬上荐绅,时先生年二十七,囚于蛟关七十日,甫得脱,而仪部之丧自杭归。是年七月,再下府狱,盖降臣夫己氏余患未已也,闻者以为必死,而先生在囚中,其所居即华公嘿农、杨公楚石故地,作招魂之词以酹之,终得不死。”

《鲒埼亭集》三十《访寒厓草堂记》:“寒厓草堂在鄞南湖上,故职方骆先生精舍也。职方讳国挺,字天植,故诸暨人也,居鄞甫二世。东江事起,左右钱忠介公,破家输饷,遂为六狂生之亚,降绅夫己氏欲杀之,亦与六狂生等。忠介浮海,戊子又有五君子之难,夫己氏欲株连先生,而帛书中无其名,乃散流言,谓待翻城之后,尽籍诸荐绅家以赏军,盖激众怒以害之。华公闻而叹曰:‘如此则国人皆曰可杀矣,天植之肉,其足食乎。’竟被逮,久之得脱,而家道遂中落。于是柴门土室,不接一客,蕉萃三十余年以卒。然每年五月二日,必致祭于石伞山房,为华公也,而配以杨、屠、董诸公。六月二十日,致祭于石雁山房,为王公也,而配以施、杜诸公。西台东台,呜咽之声相接,逻舟虽过,不怵也。”

《外编》六《范处士坟版文》:“范处士兆芝,字香谷,定海人。同里华职方嘿农负风节,处士宗之,一步一趋,皆以为准。职方鞅掌国难,处士助焉。戊子翻城之役,亦牵连被囚,将行刑矣。谢征君时符,其妇叔也,以奇计脱之。”

按此数君虽免于难,然三宾处心之毒,可想而知。三宾亦何为残酷至此。善乎董守谕《六烈士论》曰:“设为夫己氏者,见诸君子举事,不过嗫嚅,藏首隐尾,付利害于不问,亦足自完。而必起而发大难之端,以遂其事异姓之愿,岂不痛欤!华子以下无论矣,杨之父于夫己氏为石交,不难卖友杀其子以自快,可不畏哉!虽然,夫己氏所以负杨,亦有由焉。古语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夫己氏亦虑其乱而先断之也。昔者谋杀六狂生,杨知之;北兵渡江,镌揭遍告当道,自明投诚夙忱,杨知之;海上始盟终寒,杨知之。向使海师得入城,杨氏诸子,操刃先之,为国仇未必顾父友矣,即父亦不以为友矣,夫己氏安得不断之乎!”董氏此论,直道三宾心事,良有以也。

《句余土音》下有《笑陈谟》一首,注云:“冯职方家祯与于戊子五君子之难得免,遂度曲遣日,袍笏登场。时有市儿陈谟以告密骤见用,即官宁绍台道。职方登场歌慢词詈之,谟闻而怒,大加摧辱。”此事黄宗羲《思旧录》载之,言其“登场宾白云:‘黄和尚有成亲日,岂可人无得意时,莫笑陈谟今富贵,他年情事有谁知。’谟以他事构之下狱,狱吏待之颇慢,公即唱‘西楼怪相逢’款待,疏声曼节按拍,初不知其为患难也”。按陈谟慈溪人,与谢三宾合作发难者也。陈官宁绍台道在顺治三年,所云告密,别是一事。以本郡人告密得为本郡官吏,无怪谢山谓三宾亦欲以告密见用也。

(四)谢三宾入狱

谢三宾之上变,非欲效忠新朝,亦借此以泄愤耳。然可怪者,三宾亦以此入狱。不特此也,三宾不顾一切,欲保其家财,卒之家财亦不能保,是则大可哀也。

《雪交亭正气录》五:“华先生被首入狱,而首之者素见憾于□海道。日憾其不从己首也,海师既退之日,即诬以招致之罪,而锢之狱,与华先生对系焉,相去仅三日耳。人俱为华先生快,而不知非其心也。以背明者而与忠于明者同其狱词,岂心所欲哉。而彼亦大声呼于人曰:‘我固首者,否则阖城糜烂矣,而反以诬我耶。’厥后直指反之,而兵道寻以墨败,彼又下石以泄怨,然师直为壮矣。”按□字当为巡字,是时巡海道为孙枝秀。

《华氏忠烈合状》云:“谢昌元亦为人所告下狱。初,谢氏欲害五君子以求用于新朝,不料孙枝秀之艳其富也,欲并杀之,而取其室,乃使人上书告之。又使人密语检讨曰:‘谢氏汝冤家,可力引之,当为汝报仇。’及共讯,检讨曰:‘咄嗟,此乃反面易行首先送款之人也,而谓其不忘故国,吾死不瞑矣。’谢跪旁稽首曰:‘长者长者。’”

华氏《过宜言》一《对簿语略》云:“庚午,澥兵薄城,顷之退去,而监国大学士谢亦械下狱。癸酉,赴直指讯。”按庚午为十二月初四,癸酉初七日,则谢被逮在初四以后,初六以前,去华氏入狱正三日耳。

《对簿语略》又云:“先讯谢,谢频叩地,称述清功德,及表己向推诚,靡敢失此生节至意,颂直指万年德音,介福启后,备诸乞怜态。且曰:‘治民若有异心,未敢出两次首也。’命之退,乃避左右讯予。出谢揭二,一则载有屠献宸、董德钦、董志宁、王家勤、杨文琦、文瓒、文球七人,一则李文缵及予夏,及慈水诸冯也。复出职方营所获同盟帛书二通,曰:‘谢三宾与尔同谋乎?’曰:‘谢三宾最为宁郡人不齿,甲申之变,犹居乡也,弘光皇帝蒙尘,彼竟降虏。迨钱刑部起义,王武宁执词问谢罪,彼愿督饷自赎。监国幸越,不次入东阁,惟问暮夜金,即用千金买美姬行乐耳。坐陷钱塘,急切奔降,而大刊揭帖,告当事,明归心大清赤忱,是一反覆小人,行同狗彘也。此好事,岂有他分,惜与他同狱,未免抱愧耳。’直指点首者久之。”

《过宜言》一有十二月二十四《与林霞举书》云:“初七日院审道审时,谢三宾摇尾乞生,万分狼狈,十九日府审,又丑。”又,戊子正月《与林霞举书》云:“弟惜与三宾同禁数日,至今其座觉污,又谁知三宾竟以弟得生,为之一叹。”林霞举即为华氏抚孤之林时跃也。三宾出狱,不知何日,惟第三次上揭帖在正月人日以前,似三宾已出狱,故华氏正月书谓其得生也。

求之三宾诗中,有关此事者,凡二诗。《圜扉吟》第一首云:“圜中无可语,独酌还自嘲。絮飞逢掩捕,枫落未相饶。谁意维新日,乘墉播恶谣。天王念民瘼,推毂心独劳。之子不相念,只图囊橐膘。白简惟问货,青蚨见即要。穷奇当道立,恶鬼啸相招。择人惟择肥,卷地如卷潮。幸遣豺狼去,兼闻罗刹逃。于公方秉笔,召伯复乘轺。水清石自见,日出雾方消。哀哉白发民,受此非罪挠。骨肉遭网罗,家业俱零漂。七月圜扉坐,何时返故寮。西湖望不见,搔首看云霄。”

第二首云:“生平一部《易》,阅世十七史。天坠岂留人,唇亡必寒齿。学道愧未成,偷生宁免耻。十月天雨霜,夜寒冰折指。仰屋追生平,三叹不能已。传书在囹圄,演《易》自羑里。聊云遣吾生,存亡付定理。”

此诗可注意者二事,一为三宾入狱之时间,《过宜言·对簿语略》明谓三宾以丁亥十二月入狱,此诗乃云絮飞掩捕,枫落未饶,十月雨霜,寒冰折指,则似三月入狱,至十月尚在囹圄,故有“七月圜扉坐”之语。岂正月出狱后,至三月又被捕耶?抑此事不在戊子岁耶?然诸书无载其戊子后有入狱之事也。一为三宾所指之贪官,白简问货,穷奇当道,择人惟肥,幸遣豺狼,皆指巡海道孙枝秀而言。

《鲒埼亭集外编》十《华氏忠烈合状》云:“谢氏之为枝秀所陷也,亟行赂于直指,发其贪墨事,枝秀遂罢官。谢多方下石以报之,而刊揭自暴其前此告变之功,并为枝秀所陷之屈,然卒不见用。”又《外编》二十九《题视师纪略》云:“三宾晚年求用于新朝,新朝终薄其人不用。所拥多金,至戊子以后,为海道孙枝秀勒取殆半。三宾忿甚,赂大府,劾去枝秀以报之,所费亦不赀,于是其金渐耗,遂蕉萃以至于死。”按此说与《雪交亭正气录》五所云“三宾下石”相合,则三宾之恨枝秀深矣。

孙枝秀,《浙江通志》一二一《职官篇》凡二见。一为顺治三年分守宁绍台道,山西人;一为顺治三年巡海道,直隶万全人,拔贡。同一名也,而籍贯殊异,同一年也,而官职有别,细核其事,殆即一人。孙枝秀以三年为分守道,即调巡海道,分守道陈谟为其后任,故丁亥冬陈正在任中,《通志》于分守道孙枝秀上列陈谟,陈亦三年任,当移置枝秀下。

《顺治实录》:“四年二月戊戌,以贡生孙枝秀为浙江按察使司副使宁绍台兵备道。十一月癸亥,直隶冀州知州张邦基,为浙江按察使司佥事,宁绍台兵备道。”按枝秀三年已为巡海道,四年十二月防御滃洲之师,已见上文。《实录》载四年二月始为宁绍台道,不载任巡海道日期,例不纯一,事实亦不合。张邦基《浙江通志》作邦纪,辽东宽奠人,生员,顺治四年任分巡绍台道,则非接枝秀任也。顺治间浙江设官特多,宁绍台三郡尤甚,既设巡海道,又设分守宁绍台道,又设分巡绍台道,至康熙六年以后,始裁并。此由顺治间浙东义师,时谋恢复,虽经镇压,终未平定,故防制不得不严。至康熙初,张苍水卒,东南大定,故官制亦删繁就简。然则《实录》以张邦基为宁绍台道者,误承上文加一“宁”字也。《实录》于外省官吏之任命,核之地方志,每不相合;一据任命之期,一据到任之日,故相差动至数月。

今所当注意者,枝秀离任日期耳。谢山云枝秀之免官,由于三宾之劾告。惟《实录》四年十一月癸亥,晋州知州朱思义为浙江按察使司佥事巡海兵备道,此殆据颁命之日。《浙江通志·职官篇》孙枝秀后任朱思义,顺治五年任。则枝秀离任在五年,而离任之原因,并非由于三宾之劾告,因《实录》所书日期,尚未发生翻城之事,三宾与枝秀无仇可言也。

《过宜言》一《与骆天植书》末云:“孙道到坝矣,弟恐其未肯安静释然也。”按到坝二字,越语快完之意,此书前云谬将仲春写季春,则二月所作,吾甚疑枝秀去官在三月,与三宾入狱相后先,惜无由详考二人纠葛耳。

三宾又有《圜扉草》五首,其第三首云:“惊闻当道已驱狼,又见穷奇荷铁铛。报喜何须遗肉靥,嘲人不待馈蒸羊。好还天道随旋踵,快睹人情剧沸螗。翘首云间祝健翮,为传佳信到江乡。”

第四首云:“势力机关且放休,人生有命怪多求。莫羞老子今朝怯,已见狂且昨日愁。健者岂惟推董卓,痨人还自惜齐侯。但将两眼看夷险,始信天公善握筹。”

第五首云:“多少咆哮此日空,五千白镪一青铜。爰书案定三番奏,鞭扑身亡半夜中。瓮作周臣还自入,车分秦吏遂亲逢。今朝考竟知天道,载道欢腾舆论公。”

此诗不得其月日,然与《圜扉吟》均似在杭州狱中作,时间尚早于《圜扉吟》。《续甬上诗》所选,不以时间为次。此诗所云当道驱狼,穷奇荷铛,及咆哮白镪,周臣秦吏,均指孙枝秀。三宾称枝秀曰穷奇,犹谢山称三宾曰夫己氏耳。则枝秀免官后亦入狱,不然,何以三宾身处囹圄,遽作极得意语也。三宾何时出狱不可知,以《圜扉吟》“于公秉笔”,“召伯乘轺”语考之,大有出狱之望。于公、召伯盖指秦世祯,时为巡按御史,《雪交亭正气录》所云直指反之是也。《浙江通志》职官表,秦世祯顺治四年任,后任赵,五年任,则世祯以五年离浙。国史馆本传言其审拟叛案,轻重两请,降一级调用。叛案云云,殆即五君子一案。三宾出狱,当在世祯离浙之前也。《研堂见闻杂记》称“世祯为浙省巡方,丰裁太著,不终任罢。江左闻其在越中风采,人固慑之矣。凡贪赃为暴者,率累累缚至,一锒铛系之”云。则秦固能吏,孙枝秀入狱极有可能也。

三宾诗又有《偶与沈雨恭、王子开有淮阳之行,漫书所见,成百二韵》一首。末云:“嗟予生不造,岁晚遘奇殃。家国皆倾覆,身名并辱丧。天恩殊浩荡,吏怒莫禁当。乘势恣渔猎,凭空索瘢疮。覆巢将破卵,米岂留糠。身赘生如梦,冤深思欲狂。养疴梅尉里,寄迹禹余杭。岁月从流逝,湖山且徜徉。七年弃家室,六载住钱塘。”由此诗观之,三宾出狱后,不复居乡里,害人适以自害,晚年生涯,亦复凄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