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因事累为清室所获殉义者（七人）
1.陈子龙 2.侯岐曾 3.杨廷枢 4.刘曙 5.文乘 6.万曰吉7.沈士柱
（一）陈子龙
黄宗羲《海外恸哭记》云：“吴胜兆以兵守松江，颇怀故国。吴中崇仁励义之士，欲因以为功，于是相聚幕中，为之计划，而以招抚之名，内结太湖义旅戴之俊、周天等，外求援于海上兵部尚书陈子龙。胜兆之聚谋者既众，人人谓事成立旦夕，遂肆言无隐，而所招之义旅，又不就约束。因海上之失约，义旅遂劫胜兆，斩虏官之在松江者。而胜兆之部曲，既与义旅异志，又不见海上之兵，于是虏中军以胜兆之命，召义旅次第入斩之，胜兆未知。已而执胜兆，虏酋巴山陈锦杂治其狱，诛戴武功、吴鸿、钦浩等三十三人。时子龙方以松城陷，旁皇山泽，作为诗歌变徵之声。虏意吴胜兆狱，子龙为之主，获子龙一奴，谓嘉善钱旃，携李黄涛舍匿子龙，索之不得。已得之嘉定侯岐曾之丙舍，虏酋见之，子龙不屈钳铁，置于战舰，泊松江跨塘桥，子龙伺隙投水死。”
乾隆《江南通志》一六五《陈子龙传》云：“门人同邑王沄，字胜时，才誉早著，有入室之谊。子龙死，沄收葬之。”
按子龙遭时危厄，望门投止，所至之家，无不受累。《南疆逸史》卷一四云：“子龙亡命，同夏之旭奔嘉定，告急于侯岐曾，匿其仆刘驯家，已迁昆山顾天逵所（天逵，延安推官咸正子也），当事者迹至嘉定，执岐曾，别遣兵围天逵家，遂获子龙，锁舟中，泊跨塘桥下，子龙乘间跃入水死。是月（丁亥五月）二十四日也。犹戮其尸。时以匿子龙死者，延安推官顾咸正、诸生侯岐曾、夏之旭、张宽也。”《明史》二七七《夏允彝传》云：“允彝死后二年，子完淳、兄之旭并以子龙狱词连及，亦死。”
（二）侯岐曾
《海外恸哭记》云：“侯岐曾，字雍瞻，与兄左通政峒曾，并以文名。峒曾守嘉定不下，城破而死，岐曾复以客子龙见捕，亦不屈死。”
吴胜兆之狱，死者百余人，惟侯岐曾家受害最烈。汪琬《尧峰文集》卷三九《跋拟明史侯岐曾传后》云：“余昔任纂修，尝作侯氏三传上之史馆，未知其得入《明史》否也（按，今《明史》卷二四六有《侯震旸传》，震旸，岐曾父也。卷二七七有《侯峒曾传》，峒曾，岐曾兄也。惟岐曾无传。即《尧峰文集》，亦不见此三传）。今读岐曾子涵所撰父行实类略，述陈给事亡命事尤详，且与其父同死者有仆俞儿、朱山、鲍超、陆二、李爱，凡五人，皆传所不载。涵之言曰：‘子龙与叛人吴胜兆有连罪当死，府君不知而舍之，以舍之之故而卒失子龙，偿死可也；府君就颂系，而责以必获子龙亦可也；顾子龙近在百里，不待其获，而府君先见法于二日之内，何也？子龙尚无反状，况府君乎？共一老书生耳，下一檄，走一隶，垂首就逮，死生惟命，何为乎统兵五百，连舸四十，若将摧岩城当大敌者？已而担囊揭箧，系其妾妇厮养，罄室而胥劫之；班师之后，复出所劫一妇人，至责直数百金，何也？且使坐府君以藏匿，藏匿之罪，诛及其身，亦已过矣，俞儿等五人，以奚奴不晓事，并骈音服上刑，是胜兆、子龙不孥戮，而府君孥戮，又何也？闻胜兆未举而就缚，是时一郡并皆按堵，于法：胜兆依谋叛律斩，子龙依谋叛未行逃避山泽律绞，府君藏匿子龙，律减子龙一等，他人捕得及罪人已死，又减一等。法如是足矣。诸大吏据实上闻，必蒙报可，从此烧交关谤毁之章，焚诣垒投名之牍，而地方本无事也。今欲张靖乱之功，利累囚之畜，指书生为强寇，丽童孺以极刑，勾连瓜蔓，抄掠不已，卒使一时士民，鱼乱兽散亡命湖海，往往相构，煽动群盗，致廑当宁十余年南顾之忧，得毋有任其责者乎？’余读至此，未尝不抚卷太息。盖涵躬遭家难，又不敢逆斥厥考，故其辞彷徨宛转，犹有古人怨而不怒之遗意，因附记之，以存涵之志，且俾后之君子有考焉！”
按卓尔堪《明末四百家遗民诗》云：“侯泓，字研德，后更名涵，字中德。嘉定县文学。”余考岐曾二子泓居长，字贞宪，黄淳耀弟子；次汸，字记原，皆不死父狱，汪琬《尧峰文集》均有墓志。
（三）杨廷枢
廷枢复社首领，气节重于当世。《防乱公揭》初议，廷枢以为阮大铖不燃之灰，无待众溺，顾子方与之反复辩论（语具《防乱公揭本末》）。及揭发，则廷枢仍名列前茅，盖号召之力，实有借重于廷枢也。
《南疆逸史》卷二：“杨廷枢，字维斗，吴县人。为诸生，以气节自任。崇祯庚午（三年）举应天乡试第一，乙酉（顺治二年）避地湖滨，浙东遥授翰林院检讨兼兵科给事中。廷枢深自韬晦，改号复庵，归隐邓尉山。丁亥四月吴胜兆反，为之运筹者戴之俊，廷枢门人也。事败连廷枢，被执于舟中，慨然曰：‘予自幼读书，慕文信国之为人，今日之事，乃其志也。’五月朔，大帅（巡抚土国宝）会鞫于吴江之泗州寺，廷枢不屈。巡抚重其名，命之剃发，廷枢曰：‘砍头事小，剃发事大。’乃杀于寺桥。临刑大声曰：‘生为大明人！’刑者急挥刃，首堕地，复曰：‘死为大明鬼！’监刑者为之咋舌。礼而殡之。”
廷枢被执日，黄宗羲《海外恸哭记》所载为四月二十九日被缚，饿五日不死，与五月朔不符合。杨氏又有绝命诗十二首，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云十首，误。
廷枢罹祸，据《海外恸哭记》，谓其妻费氏、女观慧皆骂贼死，《逸史》不载。余考同治《苏州府志》八七《杨无咎传》云：“杨无咎，字震百，一字易亭。父廷枢，死国难，时无咎年甫十二。当廷枢被难日，赖门人吴江迮绍原力，得收殓。后岁时家祀，必以绍原配享。”则廷枢尚有子也。
（四）刘曙
同治《苏州府志》卷八十七云：“刘曙，字公旦，长洲人。崇祯癸未（十六年）进士，授南昌知县，未赴。南都失守，归隐蠡口，居父丧时，哀愤赋诗，未尝一至城市。丁丑，上海诸生钦浩通款舟山（鲁王）疏，吴中义士二十三人，以曙为首，曙实不识钦也。其书为游骑所获，巡抚土国宝密令知府吴崇宗掩捕，曙从容就缚，口授绝命词别母。既见国宝，不屈，械送金陵，下狱八旬，与昆山顾咸正、松江夏完淳，纵横诗酒，谈说忠义为乐。二子蕃、荪亦逮至，系上元狱，手书问母起居，勗二子以砥砺名节。九月十九日赴市，连呼‘高皇帝’而死。初曙以父病笃，割左股，痕三寸，至是其仆觅尸，视股痕为验云。”《府志》原引金堡所作传，《南疆逸史》所载较此略。
（五）文乘
《南疆逸史》卷十一云：“文秉，字应符，文肃仲子。隐山中，有诬其与吴江易通者，逮至官，秉不辨，徐曰：不敢辱吾父，愿就死！临刑赋诗曰：‘三百年前旧姓文，一心报国许谁闻。忠魂今夜归何处，明日滩头吊白云！’妻□氏，亦殉其旁。”《苏州府志》八七云：“文乘，字应符，震孟次子。隐山中，有诬其与吴江易通者，逮至官，乘不辨，徐曰：‘不敢辱我父，愿就死！’妻周氏，即顺昌之女，亦殉其旁。”
此二记载，文字相同，此主人翁究为文乘为文秉，不得不考其家世。余考乘、秉皆文震孟子，长秉字孙符，次乘字应符。此云文肃次子，字应符，其为乘甚明，即以事迹考之，汪琬《文文肃公传》云：“有两子，长子秉，最知名，明亡，隐居笠坞之丙舍，杜门著书终其身。”今其所著书流传者，有《烈皇小识》（《荆驼逸史》本）、《先拨志始》（借月山房本）等书，死事决非秉。《南疆逸史》云文秉，误也。
惟尚有一问题，《府志》明载乘妻周氏，顺昌女，亦殉其旁，《逸史》则不载其妻姓氏。余考黄宗羲《周子佩先生墓志铭》云：“文相国子乘，子佩之妹婿也。牵连吴日生事被杀，子佩迎妹于家，抚其孤成立。”子佩，顺昌子，其妹文乘妻。《府志》云“妻周氏，即顺昌之女，亦殉其旁”，此云“迎妹于家，抚其孤成立”，二者大向反背，必有一误。黄氏与周家昆季，患难兄弟也，既为子佩作墓志铭，必不能误。余意当时殉死者，或有其人，《逸史》不知其姓，故阙疑。余甚疑《府志》文字抄自《逸史》，于秉、乘二字，已加考正，以其为乘之妻也，乃于妻□氏之空白中加一个周字，随注“即顺昌之女”五字，遂有此歧误，否则决不至若是之巧也。
（六）万曰吉
全祖望《续甬上耆旧诗集》卷三十二云：“乙酉，起为宪司，分巡建宁。事败，遂游江左，以事会谩骂不讳。癸巳（顺治十年）至鄞，高都御史元若、林都御史茧庵、万民部履安、林评事荔堂、高武部隐学，与为刎颈之交。已而欲之白下，同人为筮之不吉，请无往，公不可，竟去，遂与于杨昆之难，痛詈而死。”据此则曰吉之死，为与于杨昆之难，又按万佥事诗后附录云：“时巡按闻有杨昆者，以滇中敕存问旧臣七人。七人者：曰前吏部侍郎会稽章公正宸，曰前分守宁绍台道辰谿余公鲲翔，曰前分守安庐监军道泸溪杨公卓然，其次即公，其次前吏部郎会稽陶公履午，曰前兵部郎馆陶耿公章先，曰前乌程令山阳朱公日升。已而获杨昆，时惟章公久行遁，不知所止，陶公家居，余五人皆寄白下（按是年癸巳，即万曰吉自鄞至白下时），为人所告，并死之。其时使佥事不往白下，尚可行遁，而竟以一往遂志，君子尤痛惜之。”是曰吉之死，在国亡十年以后，其所以死，又为桂王累也。
（七）沈士柱
陆载纪《沈明经昆铜传略》云：“明亡，士柱流离江楚，比三载归，寓南湖。又别字寄公。耿志阔视，尘埃金玉，食客不遗屠钩，资忌者口，株连逮鞫，事白寻释。归而好客益无厌，古冠大带，故自若也，祸复起不旋踵。己亥（顺治十六年）清明日，溅颈血死，藁葬凤台门外。先系圜中，吟咏不辍，号所作为《土音集》。其《故宫词》等篇。激壮慷慨，有不以生死介意者。若‘雨隔对床尘已满，风吹长枕梦多寒’，永叹长思，如闻幽泉咽石矣。嫡妻方氏，妾汪氏、鲍氏，闻士柱信，死焉，时以三节妇称。”（嘉庆《芜湖志·艺文》）
士柱之死，据黄氏《思旧录》云：“以李大生一案受祸，昆铜收禁南都之大内一年有余，有前后宫词二十余首。”余读其宫词，如“三百年恩总未酬，宸居何意卧羁囚。先皇制就琉璃瓦，还与孤臣作枕头”，“赵瑟秦筝入选频，一年歌舞号长春。烟花金粉销沉尽，肠断南冠梦里人”等诗，仅见其羁囚金陵，绻怀故国之思。李大生为何人，不得知。黄宗羲又有《己亥年哭沈昆铜》诗云：“传死传生经二载，果然烈火燎黄综。胸中毕竟难安帖，此世终于不可容！千里寒江负一纸（《梨洲遗著汇刊》本原注：甲子，崑铜有书招余，因循未赴。按，是时甲子一在明天启四年，一在清康熙二十三年，此云甲子乃甲午之误，百年陇上想孤松（原注：其身首未知得收否）。旧时日月湖边路，诗酒于焉不再逢！”其二：“高天厚地一蘧庐，君亦其间何所需。此曰党人宜正法，彼云华士又加诛。盛名自古为身累，大厦正思一木扶。月表有人留季汉，应知俗论不能糊。”黄氏所云，与《芜湖志》语合，崑铜必死于党狱。惟卓尔堪《遗民诗》十五有沈士柱《拟出塞曲》三首，题云“关有长流之信，拟出塞曲”，所谓长流，不知是第一次被逮时事，抑为第二次被逮时事，然长流不见实行，可断言也。
原载北平师范大学《史学丛刊》第 1卷第 1期，1931年 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