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释道三教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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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儒教的确立

汉武帝独尊儒术,立五经博士,儒家经学取得官方学术地位。但是,儒家经学原本不是一个严整的学术思想体系,在一些具体问题上难免模糊不清甚至自相龃龉,并不完全适应现实政治的需要。作为政治原则和官方意识形态,经学内容应该清晰明确,否则会削弱其政治权威。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西汉宣帝时期和东汉章帝时期两次召开经学会议,统一经学,并最终确立了统一的官方意识形态。由东汉皇帝钦定、作为国家宪章的《白虎通义》的出台,是儒教确立的标志,它所确立的原则,是官方政治的指导思想,大体上一直延续到清代。

儒教确立

汉代有一部十分重要的官方文献,这就是《白虎通义》。理清这部文献是怎样出台的,对认识官方经学与儒教的关系至为关键。公元79年,即东汉章帝即位后的第四年,大臣杨终上疏:

宣帝博征群儒,论定《五经》于石渠阁。方今天下少事,学者得成其业,而章句之徒破坏大体。宜如石渠故事,永为后世则。83

自汉武帝独尊儒术,儒术成为官方政治术,儒学一跃而为官方经学,此后迅猛发展,仅从董仲舒《春秋繁露》即可窥见春秋公羊学之一斑。其他各家,如大、小夏侯的尚书学,翼奉的齐诗学等,更是后来居上,各领风骚。汉代政府崇立儒经的目的是指导政治。可是,经典义理的阐发难免存在意见分歧,由此导致的经学内讧严重影响了经学政治功能的发挥。所以,早在西汉宣帝时就召开了一次石渠阁会议,统一各家异说,这就是杨终所说的“论定五经”。“论定”的结果,从《汉书·艺文志》著录的情况看,有《五经杂议》十八篇,《书议奏》四十二篇,《礼议奏》三十八篇。这些或许并非石渠阁经学会议文献的全部,但已然反映出汉代政府统一经学的努力。上述文献久已散佚,清人马国翰辑佚的《石渠礼论》,84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石渠阁经学会议的情形。新莽时期古文经学异军突起,谶纬盛行,使经学的内部纷争日趋严重,而章句的极端烦琐似乎已经到了“破坏大体”、背离官方初衷的程度。东汉早期杨终上书皇帝,希望解决经学乱象。汉章帝同意杨终之议,下诏整饬经学:

盖三代导人,教学为本。汉承暴秦,褒显儒术,建立《五经》,为置博士。其后学者精进,虽曰承师,亦别名家。孝宣皇帝以为去圣久远,学不厌博,故遂立大小夏侯《尚书》,后又立京氏《易》。至建武中,复置颜氏、严氏《春秋》,大、小戴《礼》博士。此皆所以扶进微学,尊广道艺也。中元元年诏书,五经章句烦多,议欲减省。至永平元年,长水校尉(樊)儵奏言:先帝大业,当以时施行。欲使诸儒共正经义,颇令学者得以自助。(《后汉书》,第137—138页)

从诏书内容看,白虎观会议要解决的主要问题有二:其一,五经章句烦琐,必须简省;其二,师家别出,门户相讥,需要“共正经义”,统一官方意识形态。

从中国古代经学历史的宏观进程看,经注的烦琐是经学发达的结果。相反,经注的凋零也正是经学衰落的表现。实际上,在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激荡中,作为在野派的古文经学家对今文经学的繁荣心怀嫉妒,攻击今文经学一经之注超百万言,以至于学子白首不能究一艺。东汉立国后,光武皇帝已经注意纠正这种偏颇,比如他命令精通《严氏春秋》的钟兴“定《春秋》章句,去其复重,以授皇太子”(《后汉书》,第2579页)。身为帝王师的桓荣将《欧阳尚书》删减为二十三万言,桓郁再减至十二万言;张奂受《牟氏尚书》,由四十五万言压缩至九万言。汉明帝也曾“自制《五家要说章句》”(《后汉书》,第1254页)。种种迹象表明,经注由繁而简在东汉初年已经开始,小成风气。杨终旧案重提,目的之一就是想由政府出面简省经注。

经学虽然具有官方意识形态属性,同时也具有学术属性。作为学术,应该容许经师根据自己的理解作出诠释。由于五经规模浩大,内容庞杂,给经学的发展留下了巨大空间,后果之一便是学派林立。东汉光武帝时期,立于官学者十四家:《易》施、孟、梁丘、京氏四家;《尚书》欧阳、大小夏侯三家;《诗》鲁、齐、韩三家;《礼》大、小戴二家;《春秋》公羊学严、颜二家。学派林立必定造成门户之争,这种诸家争鸣局面相当热闹:今文学与古文学相争,官学与私学相争,齐学与鲁学相争,同一学派内部亦有纷争。争论造成了一经多解,彼此相胜,难定是非。经学作为政治的指导思想,必须具有明确性,否则无法指导具体的政治实践,靠皇帝随时裁定终非长久之计。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汉章帝要求“共正经义”,平息纷争,打造统一的儒教经学。

白虎观经学会议的最终成果是《白虎通义》。据《后汉书·章帝纪》:

于是下太常,将、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诸儒会白虎观,讲议《五经》同异,使五官中郎将魏应承制问,侍中淳于恭奏,帝亲称制临决,如孝宣甘露石渠故事,作《白虎议奏》。(《后汉书》,第138页)

《白虎议奏》应该是类似于石渠阁会议《礼议奏》之类的文献,对同一个经学问题,诸儒各抒己见,最后由皇帝作出取舍。但这种议奏形式类似于会议记录,不便作为政治活动手册。所以,汉章帝随后又命班固进一步整理:“天子会诸儒讲论《五经》,作《白虎通德论》,令(班)固撰集其事。”(《后汉书》,第1373页)所谓“撰集”,实际上是编纂。宋代《崇文总目》著录《白虎通德论》,又称《白虎通》,后者是前者的省称。85

由上可见,《白虎通义》是由官方主导、统一经学的产物,属于官方意识形态。从此之后,东汉再无严重的经学纠纷,这标志着儒教经学的基本定型。86

儒教纲领

《白虎通义》包摄内容甚多。全书四十三篇(“阙文”部分不计),三百零八章,内容覆盖了爵、号、谥、祭祀、礼乐、封赏、建都、阴阳、五行、军队、诛罚、谏诤、致仕、教育、祥瑞、灾异、封禅、巡狩、卜筮、圣人、商贾、历法、纲常、情性、寿命、宗族、姓名、天地、日月、四时、五经、五刑、嫁娶、冠冕、丧葬等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核心问题是:谁主宰宇宙和社会,社会应该是怎样的秩序,国家应该是怎样的结构,由什么样的人管理,对政治权力应该怎样约束。

1.天地与世界

“天”是宇宙万物和人类社会的主宰,是宇宙万物和人类之先祖。《天地》篇说:“天者,何也?天之为言镇也,居高理下,为人镇也。地者……万物之祖也。”87“天”虽然是宇宙的主宰,但它却无形象。《白虎通义》中偶尔讲“天圆地方”,但这“圆”并不是“天”作为神灵显现出来的形象,作为神灵的“天”是抽象的。“天”虽抽象,却不失神性。郝懿行《尔雅义疏·释天》注引《礼统》说:“天之为言镇也,神也,陈也,珍也。”88清人陈立说:“天与镇、颠、神、陈、珍、填,皆叠韵为词。”(《疏证》,第420页)由此看,“天”与镇、神可能是同源词,“天”与“神”具有相通因素。“天”虽有神性,但宇宙万物并非“天”直接生出,而是由“天”的伴生体——“地”直接孕育产生。“地者……万物之祖也”,正是这样的意思。89

前已论及,阴阳五行学说原本是一个哲学体系,它以气为万物构成元素,把万物归纳为金木水火土五类,用以解释万物的性质及其运动。因而,阴阳五行学说与天神学说相互排斥。为了化解这两个思想体系的冲突,自董仲舒以来就把气和五行纳入天神信仰体系,《白虎通义》延续了这一工作。《五行篇》说:“言行者,欲言为天行气之义也。”(《疏证》,第166页)这一语道破了事情真相。《五行篇》还构建了一个五行、阴阳盛衰、四季、四方、四色、五音、五帝、五神相配的庞大体系,在这个体系下,宇宙井然有序,俨然成为一个神圣意志的世界。兹简示如下:

2.帝王神圣

构建一个烦琐而神秘的天道体系,目的之一是神化政治、神化帝王。为了论证帝王的神圣性,《白虎通义》从爵号角度作了规定。《爵篇》说:

“天子”者,爵称也。爵所以称“天子”何?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故《援神契》曰:“天覆地载,谓之天子,上法斗极。”《钩命决》曰:“天子,爵称也。”帝王之德有优劣,所以俱称“天子”者何?以其俱命于天,而王治五千里内也。《尚书》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疏证》,第1—4页)

或许当时有人认为,“天子”不过是个普通名词。《白虎通义》明确规定:“天子”是一个爵名,这个爵位只能授予帝王一人。帝王与常人不同,在于以天为父,以地为母,是天的儿子。帝王受命于天,替天行道,是人间的道德圣人。《号篇》说:

德合天地者称帝,仁义合者称王,别优劣也。《礼记·谥法》曰:“德象天地称帝,仁义所生称王。”帝者天号,王者五行之称也。皇者何谓也?亦号也。皇,君也,美也,大也。天人之总,美大之称也。(《疏证》,第43—44页)

总之,凡是古代君主用过的名号,如皇、帝、王,甚至霸,《白虎通义》都要论证其神圣性,不但有天命,而且有圣德。正因如此,帝王处于天人之际,“接上称天子”,“接下称帝王”(《疏证》,第47页,是承上启下的天使角色。

为了论证帝王的神圣性,《白虎通义》罗列了历史上三皇、五帝、三王、五霸的丰功伟绩,作为历史见证。譬如,远古的时候,未有文明纲纪,人们只知其母不知其父,饥而求食,饱而弃余,茹毛饮血。“于是伏羲仰观象于天,俯察法于地,因夫妇,正五行,始定人道,画八卦以治下,下伏而化之,故谓之伏羲也。”(《疏证》,第51页)《白虎通义》还从改正朔的方面说明君权神授,而非君权民授。《三正篇》说:“王者受命必改朔何?明易姓,示不相袭也。明受之于天,不受之于人,所以变易民心,革其耳目,以助化也。”(《疏证》,第360页)经过这一系列爵、号、正朔的包装,帝王从一个自然人一跃而为超凡的圣人,他的统治获得了充足的合理性,其神圣政治就这样建立起来。

仅仅口宣君权神授还不够,还要体现在行为上,落实于制度中,这就是祭祀。《白虎通义》说:“王者所以祭天何?缘事父以事天也。”(《疏证》,第561页)天子不但要祭天,还要祭社稷。《社稷篇》说:“王者所以有社稷何?为天下求福报功。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土地广博,不可遍敬也;五谷众多,不可一一祭也。故封土立社,示有土也。稷,五谷之长,故立稷而祭之也。”(《疏证》,第83页)天子立社,是为了祭祀天下土地之总神,天子祭稷,是为了祭祀五谷之总神。没有土地人无以存身,没有五谷人无以为食。祭祀祖宗也不可缺少,要为祖宗立庙。《白虎通义》说:“王者所以立宗庙何?曰:生死殊路,故敬鬼神而远之。缘生以事死,敬亡若事存,故欲立宗庙而祭之,此孝子之心所以追养继孝也。”(《疏证》,第567页)此外,还要祭五祀,所谓五祀是祀门、祀户、祀井、祀灶、祀中霤。门、户、中霤是人们出入之处,井、灶乃生活所关,“故为神而祭之”(《疏证》,第77页)

封禅是昭显帝王神圣性的重要典礼。所谓封禅,是说帝王膺受天命统治天下大功告成,需要向上天汇报工作,所以要封禅。封者,据《汉书·武帝纪》孟康注:“刻石纪号,有金册石函金泥玉检之封焉。”(《汉书》,第191页禅者,“明以成功相传也”(《疏证》,第280页)。封禅与改朔相类,“改制应天,天下太平功成,封禅以告太平也”(《疏证》,第278页)。封必于泰山,泰山乃“万物之始,交代之处”;于泰山之颠,“因高告高,顺其类也”。禅于梁甫,是因为三皇禅于绎绎之山,明己功成而去,有德者居之;五帝禅于亭亭之山,道德著名;三王禅于梁甫之山,信辅天地之道而行之也。易姓而王,“刻石纪号,知自纪于百王也”(《疏证》,第282页)

3.祥瑞与灾异

汉代的祥瑞灾异论兴自董仲舒,盛于谶纬风潮,官方钦定于白虎观会议。按照官方宣扬的说法,帝王承天理政,天下太平,阴阳调和,上天就会降下符瑞。《封禅篇》说:

德至天,则斗极明,日月光,甘露降。德至地,则嘉禾生,蓂荚起,秬鬯出,太平感。德至八表,则景星见,五纬顺轨。德至草木,则朱草生,木连理。德至鸟兽,则凤皇翔,鸾鸟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鹿见,白乌下。德至山陵,则景云出,芝实茂,陵出黑丹,阜出萐莆,山出器车,泽出神鼎。(《疏证》,第283—284页)

上天下地,面面俱到,一派超乎自然的神圣景象,都是上天对帝王政绩的肯定和褒奖。

相反,如果政治腐败,民不聊生,上天则会降下灾异,作为对执政者的警告,令其悔过自新,改良政治。《灾变篇》对各种类型的灾异作了阐说:灾,就是发生各种有害事件;异,就是发生奇怪事情;变,就是非同寻常;妖,是指奇装异服,言语非常;孽,是指特殊的介虫;此外还有日食、月食等。

《白虎通义》所讲的这一套,与董仲舒所说如出一辙。只不过,董仲舒所说有个人色彩,《白虎通义》所记反映官方意识形态。

4.三纲六纪

很多学者注意到,《白虎通义》的内容涉及纲常礼制,有些学者把它作为白虎观会议“最主要的目的”,认为这是《白虎通义》的“中心思想”。90如果说《白虎通义》建立了普遍性社会规范的话,三纲六纪是其纲要。所谓“纲”,是指社会关系的主干,“大者为纲”;所谓“纪”,是相对次要的社会关系,“小者为纪”。三纲六纪是指社会关系中三个主要方面和六个次要方面。《三纲六纪篇》引纬书《含文嘉》曰:“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是三纲。“敬诸父兄……诸舅有义,族人有序,昆弟有亲,师长有尊,朋友有旧。”这是六纪。可见,三纲六纪犹如一张社会关系的大网,将整个社会各个层面的人们统统网罗其中,每个特定层面的社会成员都有特定的规则,“若罗网之有纪纲而万目张也”(《疏证》,第373—374页)

《三纲六纪》宣称三纲六纪是神圣的原则。阴阳是宇宙的根本法则,而“纲”正好体现了这一法则:君、父、夫属阳,居尊贵的一方;臣、子、妻属阴,居卑贱的一方。“一阴一阳之谓道,阳得阴而成,阴得阳而序,刚柔相配,故六人为三纲。”(《疏证》,第374页)三纲取数于“三”,还在于它效法“天、地、人”。君臣关系仿照天上的日月,日伸月屈;父子关系仿照地上的五行,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夫妻关系仿照阴阳,阴阳交合而生万物。三纲的地位确立之后,六纪也就有了基础:“六纪法六合……六纪者,为三纲之纪者也。师长——君臣之纪也,以其皆成己也;诸父、兄弟——父子之纪也,以其有亲恩连也;诸舅、朋友——夫妇之纪也,以其皆有同志为己助也。”这里没有述及族人,清人陈立为之开脱道:“不及族人,以宗族皆亲恩所连而推故也。”(《疏证》,第375

具体说来,《三纲六纪篇》对三纲六纪各自的地位属性作了如下规定。君,群下之所归心,是政治伦理的中心;臣,厉志自坚,为君主效力。父,以法度教子,是家庭的中心;子,孳孳不已,既要听从父命,也要坚持“义”的原则,父有诤子,则身不陷于不义。夫,以道扶接,是夫妻关系的主导;妇,服也,以礼屈服。《嫁娶篇》说之甚详:“妇事夫有四礼焉:鸡初鸣,咸盥漱,栉縰笄而朝,君臣之道也;恻隐之恩,父子之道也;会计有无,兄弟之道焉;闺阃之内,袵席之上,朋友之道焉。”(《疏证》,第487页)朋友,同门曰朋,同志曰友。朋友之交,近则谤其言,远则不相讪。朋友做了善事,为之高兴;做了恶事,为之痛心,劝其改正。朋友有了困难,要真心帮助。

总的说,三纲六纪确立了一种大原则,形成了主副相从的权利格局。与此同时,双方各自都有相应的道德责任。

5.圣人与圣经

崇圣,是汉代经学的重要特征之一。“聖”是一个会意字,乃耳承口授之王。不当王能否成为圣人?能,但仅仅是理论上的,在汉代人心目中唯有孔子,而且孔子也被升格为“素王”。《白虎通义》全盘接受了谶纬造神运动的成果,把先贤圣化,同时把现实的帝王圣化。《圣人篇》说:“圣者,通也,道也,声也。道无所不通,明无所不照,闻声知情,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时合序,鬼神合吉凶。”(《疏证》,第334页)赋予圣人超然神性之后,该篇进一步宣称,圣人内有异里,也必定“皆有异表”。何以见得?有历史上的圣人为证:“伏羲日禄衡连珠,大目山准龙状,作《易》八卦以应枢”;“黄帝龙颜,得天匡阳,上法中宿,取象文昌”;“颛顼戴干,是谓清明,发节移度,盖象招摇”;“帝喾骈齿,上法月参,康度成纪,取理阴阳”;“尧眉八彩,是谓通明,历象日月,璇玑玉衡”;“舜重瞳子,是为滋凉,上应摄提,以象三光”(《疏证》,第337—339页)。这都是纬书中的内容,被官方全盘接受。

在圣人之中,与汉家关系最密切者是孔子,他为汉家设制度,作圣经。《五经篇》说,孔子生活于周朝末年,当时王道陵迟,礼乐崩坏,强凌弱,众暴寡。孔子对此痛心疾首,力图恢复传统秩序,于是周游列国。遗憾的是,无人肯于接受孔圣的说教,孔子只能寄望于后世。他回到鲁国,“追定五经”以法五常之道:《乐》仁,《书》义,《礼》礼,《易》智,《诗》信。有了这五经,就可以教育人民以“成其德”。《五经篇》同时又说:“五经何谓?《易》、《尚书》、《诗》、《礼》、《春秋》也。《礼经解》曰:‘温柔宽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词比事,《春秋》教也。’”(《疏证》,第448页前言五经,后言六经,《乐》经不存,实为五经。在《五经篇》中,仅对其中的《易经》作了简要介绍:“伏羲作八卦何?伏羲始王天下,未有前圣法度。故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象万物之情也。”“文王所以演《易》何?商王受〔纣〕不率仁义之道,失为人法矣。己之调和阴阳尚微,故演《易》,使我得卒至于太平日月之光明,则如《易》矣。”(《疏证》,第446—447页)汉代在五经之外另有两部文献也有儒经的地位,一部是《孝经》,一部是《论语》。据说孔子制作《孝经》的目的,是“欲专制正”,即“自天子下至庶人,上下通《孝经》者”(《疏证》,第446页)。孔子是圣人,孔子门徒把圣人的言行记录下来,供后世取法,是为《论语》。总之,经具有神圣性质,是儒教的圣典。

关于《白虎通义》

《白虎通义》到底是一部怎样的文献,学界不无争议。大略归纳,是三种看法。第一种,以任继愈为代表,认为《白虎通义》是“一部简明扼要的经学法典”,“是一种制度化了的思想,起着法典的作用”。91第二种,以金春峰为代表,认为《白虎通义》“汇集了四十三条名词解释,内容涉及社会礼仪、风习、国家制度、伦理道德各个方面。其中许多重要条目并不是关于制度的法典式的规定,而是汇集不同观点的学术说明和解释”。92第三种,以刘泽华为代表,认为《白虎通义》“虽说不上是必须遵守的‘国宪’,不过在思想观念上确实具有相当的权威性”。93前两种观点截然相反,第三种观点折中。下面做进一步剖析。

1.特殊形式

学界周知,无论西汉石渠阁会议,还是东汉白虎观会议,宗旨都是“共正经义”《后汉书》,第138页),因而都是经学会议。经学会议的成果,在形式上或体例上具有怎样的特点,这在目前未见讨论。为了弄清这一问题,我们须先知道汉代经学著作的体例。在汉代,经学著作体例不一(详后第四节),但居于主流的是章句。据《后汉书·赵岐传》,赵岐“著《孟子章句》”,传于后世,《四部丛刊》有完本。兹以《梁惠王》开篇一章为例:

孟子见梁惠王。(孟子适梁,魏惠王礼请,孟子见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曰,辞也。叟,长老之称也,犹父也。孟子去齐,老而之魏,故王尊礼之曰父。不远千里之路而来至此,亦将有可以为寡人兴利除害也?)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知王欲以富国强兵为利,故曰王何必以利为名乎,亦惟有仁义之道者可以为名,以利为名则有不利之患矣,因为王陈之。)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征,取也。从王至庶人,故言上下交争,各欲利其身,必至于篡弑,则国危亡矣。《论语》曰:‘放于利而行多怨。’故不欲使王以利为名也。又言‘交’为‘俱’也。)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万乘,兵车万乘谓天子也。千乘,兵车千乘谓诸侯也。夷羿之弑夏后,是以千乘取万乘也。)千乘之国,杀其君者,必百乘之家。(天子建国,诸侯立家。百乘之家,谓大国之卿食菜邑、有兵车百乘之赋者也,若齐崔、卫宁、晋六卿等,是以其终亦皆弑其君。此以百乘取千乘也。上千乘当言国,而言家者,诸侯以国为家,亦以避万乘称国,故称家,君臣上下之辞。)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周制,君十卿。禄,君食万钟,臣食千钟。亦多矣,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厌。(苟,诚也。诚令大臣皆后仁义而先自利,则不篡夺君位不足自厌饱其欲。)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仁者亲亲,义者尊尊。人无行仁而遗弃其亲、行义而忽后其君者。)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孟子复申此者,重嗟叹其祸。章指言:治国之道,明当以仁义为名,然后上下和亲,君臣集穆,天经地义,不易之道,故以建篇立始也。)

由上可知,《孟子章句》的体例是:先述一句经文,随后先作文字训诂,再阐述句义;全章训释完毕,末尾作“章旨,概括该章大义,相当于现代论文的内容提要。简言之,“经文+文字训诂+阐述”是基本体例。在章句体例中,以“经”为中心,诠释围绕经文转。

《白虎通议》则不然。我们以《爵篇》第一章为例:

天子者,爵称也。

爵所以称天子何?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故《援神契》曰:“天覆地载,谓之天子,上法斗极。”《钩命决》曰:“天子,爵称也。”

帝王之德有优劣,所以俱称天子者何?以其俱命于天,而王治五千里内也。《尚书》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何以知帝亦称天子也?以法天下也。《中候》曰:“天子臣放勋。”《书·亡逸篇》曰:“厥兆天子爵。”

何以言皇亦称天子也?以其言天覆地载,俱王天下也。故《易》曰:“伏羲氏之王天下也。”

该篇的体例是:

命题

设问+回答+经典

《白虎通义》全书各章体例大体仿此,一些篇章没有命题,直接采用“设问+回答+经典的体例。由此可见,《白虎通义》是从现实命题出发,根据现实命题设问,然后作出回答,最后引用经典作为理论依据。与此并存的个别现象是,有问、有答,却没有经典作注脚,即使“殿中无双”的丁鸿也找不出经典作为依据。

两相比较不难发现,这是两种截然相反的体例:经师解经是先经后解,以经为中心;《白虎通义》是先现实后经典,以现实为中心,经围绕现实转。这种形式上的颠倒,意味着什么?我们的回答是:先经后解,这是经典诠释;先现实后经典,这是政治诠释。汉代经典诠释有政治属性,以学术前提;政治诠释有学术属性,以政治为前提。需要追问的是:政治诠释这种文献结构究竟意味着什么?

2.政治宪章

《白虎通义》绝不是一部普通文献。从形式看,它具强制性,只许确认,不容置疑,更不许否定。它强制性地确认了哪些内容呢?根据前文所述,其内容覆盖了从朝廷政治到百姓生活的主要方面,如天地世界、帝王神圣、祥瑞灾异、三纲六纪、圣人与圣经等。根据这些内容,我们可以做出如下判断。

第一,《白虎通义》确立了官方政治信仰。侯外庐指出《白虎通义》是一部“神学法典,任继愈说“作为一种国家宗教,它的祭祀仪式、神学理论和主要职能,都带有明显的特点,和后来发展起来的道教、佛教有所不同”,“它的神学理论着重于解决君权神授和国运转移的问题”。94“神学”是《白虎通义》的灵魂。从秦汉历史进程看,大规模的政治神圣化思潮始于董仲舒,盛于谶纬运动,白虎观会议是整合与统一。《白虎通义》宣扬的天地、日月、阴阳、五行、四时、圣人和圣经等教条,反映了汉代神权政治观的基本面貌。说《白虎通义》的精髓是神学,是因为它的理论基础是神学,没有神学,《白虎通义》所构建的整个秩序大厦就失去灵魂。“天”是什么?是绝对意志,是宇宙主宰;“地”是什么?是元气之母,万物之祖。人们祭天、祀地、祠百神,正是这种信念的制度化。

第二,《白虎通义》确立了既定的社会秩序框架。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需要秩序,没有秩序就没有稳定与和谐。在中国帝制时代,三纲六纪是社会秩序的基本结构,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成为政治的基本原则,神圣不可动摇。从实践看,这一套说教被当时的人们普遍接受和奉行。因而,礼制是《白虎通义》的骨架。

神学与礼制的结合,就是灵魂与躯体的结合,一具充满灵性的制度大厦由此建构完成。制度框架被神圣化,无论是谁都不得否定;政治运作机制被神圣化,无论是谁也不得破坏。因此,从实际功能说,《白虎通义》就是汉代政治的宪章。汉代以后历朝,大体上也遵循了这一政治宪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