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早春
晓寒瘦著西南月1。丁丁漏箭余香咽2。春已十分宜3。东风无是非4。 蜀魂羞顾影5。玉照斜红冷6。谁唱《后庭花》7。新年忆旧家。
■ 注释
1 晓寒瘦著西南月：欧阳修《采桑子》：“残霞夕照西湖好，花坞
汀，十顷波平，野岸无人舟自横。 西南月上浮云散，轩槛凉生。莲芰香清，水面风来酒面醒。”
2 丁丁漏箭余香咽：丁丁，滴漏中的水落下的滴答声。吴融《个人三十韵》：“花残春寂寂，月落漏丁丁。”方干《陪李郎中夜宴》：“间世星郎夜宴时，丁丁寒漏滴声稀。”
3 春已十分宜：郭应祥《菩萨蛮》：“春宜留取住，人却推将去。”
4 东风无是非：东风，陆游《钗头凤》：“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以东风暗指姑恶。唐英：“是非不入东风耳，花开花落只读书。”
5 蜀魂羞顾影：蜀魂，《华阳国志·蜀志》记载：“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农务，一号杜主。七国称王，号曰‘望帝’……会有水灾，其相开明决玉垒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尧舜禅授之义，遂禅位于开明，帝升西山隐焉。时适二月子鹃鸟鸣，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传说望帝死后精魂化为杜鹃，后人也以蜀魂来称杜鹃。李商隐《燕台四首》之二：“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顾影：顾影自怜。杜甫《杜鹃行》：“尔岂摧残始发愤，羞带羽翮伤形愚。”
6 玉照斜红冷：玉照，张
有堂名曰玉照，在堂的四周种梅，有《玉照堂梅品》和《玉照堂词》一卷。其《满江红》曰：“玉照梅开，三百树、香云同色。”
7 谁唱《后庭花》：《后庭花》，南朝陈后主作的一首《玉树后庭花》：“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遍地归寂中。”陈后主因宠信贵妃张丽华而亡国，此诗也被视作是亡国之音。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 简评
词写早春。起句可见词人慧心独具。晓寒，拂晓的寒。拂晓的寒冷使西南方的月亮都变瘦了。月竟能被寒瘦，视野独特，比喻新奇。下句“丁丁”，明滴漏声也；余香咽，香炉内的香即将燃尽，如人在哽咽。余香咽，感物亦极独特。此写早春夜尽之情形。下两句写春日风景与各物皆宜，东风和煦，没有乍暖还寒，也没有冷冻难忍。这样的体感温度，只能是江南的早春，而非北方之寒春。下阙意象更显春之地域性。蜀魂，杜鹃鸟也。杜鹃鸟掠过春的水面，似多情之少女，羞于徘徊水边顾影自怜。玉照，玉照堂。玉照堂边斜斜的梅花冷艳开放。末两句，是谁在唱着《后庭花》？新年到来之际，很怀念旧时的家。有学者认为此词选入纳兰词中甚为可疑，“置胜明遗老集中，恐不能辨识”（赵秀亭、冯统一《饮水词笺校》，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36页），这大约是因为“谁唱《后庭花》”一句。其实，本词是写江南的早春。这从词中的意象与典故可以推知。西南月，欧阳修《采桑子》写西湖美景时，即有“ 西南月上浮云散，轩槛凉生”，只不过欧阳修写的是西湖夏日之西南月。再说蜀魂，源于蜀地的典故；玉照，即玉照堂，即是指南宋人张的玉照堂。张为张俊曾孙，贵公子，他曾居南宋都城临安（即今杭州），所以玉照堂亦是暗指杭州。而《玉树后庭花》涉及的人事亦在南京，即江南一带。所以，此为写江南早春无疑。
考纳兰行迹，一生中只有在三十岁时，侍从康熙到过江南，时间约为康熙二十三年（1684）的九月二十八至十一月二十九之间，显然与词中所示节令不符。但江南之行无疑在纳兰心中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他曾作《忆江南》词两首，与《梦江南》词十三首，写江南美景、风物古迹及对江南的眷恋。其中“江南好，城阙尚嵯峨。故物陵前惟石马，遗踪陌上有铜驼。《玉树》夜深歌”，也提到《玉树后庭花》。大约在纳兰这里，《玉树后庭花》是江南的象征，故在此词中，几处与江南有关的典故之中，亦有《玉树后庭花》。后人一提到《玉树后庭花》就会想到亡国之音，这本身没错，但也大约有些主题的单一先行。也就是说，《玉树后庭花》除此含义之外，还要结合具体语境去了解、解读它。其实在纳兰的语境中，《玉树后庭花》更多的是与江南风物紧密融合在一起了，成为江南风物的标志。如此理解，就不会怀疑本词是胜明遗老之词乱入纳兰词中了。
也许是出于对江南的痴迷与向往，纳兰才在好友顾贞观的帮助下结识江南女子沈宛，并与之一起短暂生活过。后来迫于家族的压力，纳兰被迫与沈宛分开，但没过多久便病逝。沈宛有《朝玉阶·秋月有感》：“惆怅期期秋暮天，萧条离别后，已经年。乌丝旧咏细生怜。梦魂飞故国、不能前。 无穷幽怨类啼鹃。总教多血泪，亦徒然。枝分连理绝姻缘。独窥天上月、几回圆。”对比沈宛此词与纳兰的这首，其间似乎有更多丝丝缕缕的隐含的情感经历，则纳兰之引用蜀魂的典故，是否也是被沈宛“梦魂飞故国、不能前”有意借用呢？而沈宛词末句之“独窥天上月、几回圆”，显然在隐括纳兰词之“辛苦最怜天上月”，此句出自纳兰的《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如果结合沈宛与纳兰的情感经历及纠葛，则大约明白沈宛此词亦为悼纳兰了。词人说天上月是最辛苦的，一个轮回中，只有一天是团圆的，其他时间都是不圆满的，有缺憾的。月的“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月本身并不觉得辛苦，但望月之人结合身世之感，却读出了那份无奈和凄凉、伤感。以相比纳兰之悼亡，则沈宛对纳兰的情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相聚是短暂的，分离则是长久的。而从沈宛词中尤其提到的这一首来看，则当初此词很可能说的就是他与沈宛的情感，以及被迫分手后祈望双方矢志不渝的心态。下片前三句感叹尘缘易绝，透出无奈。唱罢秋坟愁未歇，表明自己的愁怀难以平歇；认取双双蝶，则在羡慕蝴蝶的双栖双宿，反衬出自己因相思而形单影只。沈宛的这首《朝玉阶》只能是写于纳兰逝后，因此，词中隐含了不少纳兰词中的情事，那大约是与沈宛自己有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