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麦克卢汉:媒介研究新维度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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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同时性关系的统一场

与机械时代“分割式、专业化之研究”大异其趣,麦克卢汉指出,整体性思维倡导的是“一种整体的和涵括的研究(a total, inclusive approach)”55。他举了一个医学上的例子:在诊治疾病时,庸医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并不关注头疼和脚疼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而高明的医生则是懂得分析“疾病的症候群”,施行中医所谓的“辨证论治”(麦克卢汉未用此术语),将头疼和脚疼放在一起考论。与此相类,麦克卢汉进一步指出,当新媒介和技术对社会身体施行手术时,“必须考虑在此手术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影响到整个系统”,因为“手术切口部分所受到的影响并不是最大的。切入和冲击的区域是麻木的。是整个系统被改变了”。56说被手术的部位“麻木”不是说它们不受影响,它们当是受到了严重的影响,且是首先受到了影响,但更严重的影响在麦克卢汉看来则是其后续的效果,即由此局部之影响而导致整个社会机体功能的改变,俗语“牵一发而动全身”即此之谓也!以是观之,作为听觉媒介的收音机影响的则是视觉,而作为视觉媒介的照片影响的则是听觉,麦克卢汉认为:“每一种新的影响所改变的都是所有感知之间的比率。”57 这是整体性思维的第一层内容,即在处理问题,例如技术的后果时所采取的一种联系的、相互作用的和系统性的观点和方法论。

在此意义上,麦克卢汉认为,整体性思维与“中国圣人(即庄子——引注)的观点相当契合”58。也许在麦克卢汉对“抱瓮出灌”故事的阅读中,庄子的整体性思维是不言而喻的,因而他只是点到为止,我们则略做说明。麦克卢汉媒介研究的特点蕴含在其经典命题“媒介即信息”之中。所谓“媒介即信息”这个通常读若天书的断语其实并不难以理解,麦克卢汉以轻松的语气指出,“这仅仅是说,任何媒介,亦即我们的任何延伸,其个人性和社会性的后果都导源于我们的每一延伸或者任何一种新的技术之将新的尺度引入我们的事务”59。如果说麦克卢汉这轻松的解释仍有欠明晰,其原因恐怕就不在麦克卢汉而是我们自己了。在提出这一命题之先,具体说,在方才引文的紧前边,即《理解媒介》开卷第一句话,作者就已经预料到我们接受它的难度:“在我们这样一种长期习惯于分解和切割所有事物,以此作为控制手段的文化中,若是有人提醒我们说,在操作的和实践的事实上,媒介即信息,我们有时是会感到些许的震惊的。”60麦克卢汉的意思是,要想认识到“媒介即信息”,我们就必须放弃一种陈旧的思维习惯或文化,即不能将技术仅仅当作技术,而是要将技术的后果看作技术本身。没有孤立的技术,所有的技术都是“技术事件”,都预设了它的展开,预设了它在被使用时将产生的意义裂变 。媒介技术也一样,即作为技术的媒介一定就是媒介的后果,媒介的意义裂变。这是其一。与此相关,其二,麦克卢汉的另一重指谓是,要理解“媒介即信息”,就需要进入一种新的技术语境,即电子的技术语境,它意味着“一种全新的环境”61,一种不再是由机械时代“分解和切割所有事物”所带来的“分割的、中心化的和表面性的”62而是电子时代的“整合的、解中心的和有深度的”63思维方式。麦克卢汉不想只是一般地谈论技术,他更想做电子媒介技术时代的先知,向为机械文化所荼毒的人们指示一种解放的前景:从分割走向整体。要而言之,麦克卢汉的命题“媒介即信息”旨在倡导一种整体性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将由于电子媒介时代的到来而成为现实。因此,麦克卢汉的媒介研究实质上就是关于媒介后果的研究,说具体点,是关于电子媒介之后果的研究。

确乎是不言而喻,庄子“抱瓮出灌”故事对于技术的整体性思考就在一望即知的表面上。在庄子,机械绝不只是机械,它本身即潜在地包含或预示了机事、机心,并且有更严重的后果:纯白不备,神生不定,道之不载,等等。同样,也是在最显然的层面上,海森伯承认了庄子对技术的整体观,即技术对其后果的假定,这后果多是消极的。不过,也同样是借着“技术即其后果”这样的整体观,海森伯还深刻地揭示了技术的哲学后果。但是必须指出,海森伯在麦克卢汉所引论的“现代物理学中的自然观”一章并非十分自觉地将整体性思维作为他技术研究的方法论,那体现了整体思维的统一场论只是一种影影绰绰的存在;而且麦克卢汉也并非足够清晰地、确定地以技术后果意义上的整体性思维将庄子与海森伯相沟通。毋宁说,这是我们对他们三人思想关系的一个解读,但绝非无中生有,因为至少麦克卢汉是引用了海森伯对于庄子文本的导语(在《理解媒介》中是间接引语,在《古登堡星汉》则是直接引语),其中的核心意思,我们已经知道,是关于技术的后果的。相对清晰的是,我们先看《古登堡星汉》一书,麦克卢汉以“场”概念多少揭开了海森伯与庄子对于整体性思维的分享,这当然不是与“技术即技术之后果”这一理论全然无关,但更多的则是指向整体性思维的另一项内容。

海森伯一生的物理学研究有两大主题:一是测不准原理,一是统一场论。前一项研究使他少年得志,暴得大名;而后一项研究则至多可以说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用功依旧,但收效甚微,因为它太艰难了。迄今我们也只是知道,所谓“统一场论”,在海森伯就是以某种数学公式去描述所有基本粒子的原始物质。64 麦克卢汉对“场”的理解是:

 

现代物理学不仅抛弃了笛卡尔和牛顿专门化的视觉空间,而且它还再次进入了非文字世界的微妙的听觉空间。在最原始的社会,正如在现时代,这样的听觉空间就是包含了各种同步关系的整体场,在其中,不像在莎士比亚的意识中或塞万提斯的心里那样,“变化”几乎毫无意义和魅力。撇开所有的评价不论,我们今天必须知道,我们的电子技术影响到我们最日常的感知和行为习惯,从而立刻在我们身上重新创造最原始的人类所具有的那种心理过程。这些影响不是发生在我们的思想和观念中,因为在这里我们已经学会了批判,而是在我们最日常的感性生活中,这创造了思想和行动的涡流和矩阵。65

 

这一指明了其中“包含了各种同步关系的整体场”的现代物理学当然不会排除海森伯晦涩难解的基本粒子统一场论,更准确地说,麦克卢汉此处所理解的“现代物理学”基本上就是海森伯的基本粒子统一场论或者以它为基础的某些扩展,至少麦克卢汉主观上如此,因为就在这段引文(作为对海森伯之援引庄子的评论)早前一些的地方(作为对关于海森伯与庄子之比较观察的导引),麦克卢汉这样说道:

 

从维尔纳·海森伯《物理学家的自然观》相关的一个故事(指庄子“抱瓮出灌”的故事——引注),我们可以多少了解到传统取向社会的成员对待技术改进的态度。一个现代物理学家以其“场”感知的习惯,以其惟精惟微地区别于我们对牛顿空间的相沿成习,很容易就在前文字世界找到了一种与他意趣相投的智慧。66

 

尽管麦克卢汉作为人文学者对于那一甚至让专业人士都望而生畏的海森伯粒子统一场论多半可能不知其详,止乎道听途说,但知道海森伯具有“‘场’感知”也就足够了。对于麦克卢汉,海森伯与“场”的关联是一个绝好的契机,他可以由此而将海森伯引入庄子的智慧,他称之为“东方场论”,由此而将海森伯引入其他各种“场”论,即放大海森伯的“场”论,一直到它呈现出其清晰的图像。我们或许不会错误地认为,是庄子以及其他各种“场”论合力建构了麦克卢汉关于海森伯基本粒子统一场论的知识。也就是说,麦克卢汉是擎着互文之烛光而进入海森伯的“场”的。

我们尚有其他证据。不只是在其《古登堡星汉》与《理解媒介》两书,麦克卢汉在他别的著作中对海森伯也有一些点评。虽然这些点评并未直接指涉我们正在剖开着的海森伯的“场”概念,但无疑可视为是一种相关性,一种间接的解释。例如,在其《从套话到原型》中,麦克卢汉说道:


正是海森伯在1927年引进了共振(resonance)的观念,这一共振指的是宇宙中物质“粒子”之间的物理键(physical bond)。关于这一主题的经典是莱纳斯·鲍林(Linus Pauling)所写的《化学键的本质》(The Nature of the Chemical Bond)。67

 

字词只是与现实相符合这一观念,即匹配的观念,不过是高度书面化文化的特征,其中视觉居于主导地位。如今在一个量子力学——对它而言,按照海森伯、鲍林和其他人,“化学键”就是“共振”——时代,获取一种对于语言的“魔幻”态度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68

 

在其《把握今天》中,麦克卢汉再次提及这一话题:

 

自海森伯和莱纳斯·鲍林开始,仅存的物理键就是共振。在物质宇宙中,已不再能够看到欧几里得那种视觉空间的连续性。在“存在的粒子”之中已不复有例如出现在机械模式中的那些联系。相反,倒是有了大量的共振强度,它们构成了同样大量的各色各样的“听觉空间”。古代哲学家经常把神想象为其中心无处不在而又毫无边界的一种存在。这也是双关语和听觉空间本身的性质。69

 

“共振”在他就是“相互作用”、“相互应答”,而“键”则是“束缚”,但他还看到,“束缚”同时也意味着相互牵制、相互作用,与通常被理解为单向钳制的“束缚”完全是两码事,甚至恰恰相反。简言之,“键”划定了一个相互作用的范围。而在这个意义上,“键”就是麦克卢汉理论所十分倚重的统一场。

可以发现,在背后主导麦克卢汉对“共振”与“物理键”或“化学键”之解释的,其一,是这些术语的日常语义,而非其专业意义。“共振”和“键”在英语中都是常用词,即使量子力学的门外汉也不会对它们感到生疏,也不会不了解它们的日常语义。顺便说,在汉语中,普通人在听到“化学键”一词时是不会往关系、组合、聚拢方面去想的。其二,人文视角也是麦克卢汉理解这些科学术语的一个主导或向导,换言之,麦克卢汉对这些术语做了人文学科的阐释。如果说当其将“共振”等视为“物理键”或“化学键”时,他尚在量子力学的专业范围内,那么当其用视觉文化、魔幻语言、听觉空间、双关语、神之无处不在来趋近上述行话时,他实际上便跳出了这些行话所属的专业圈子,而接通了我们的日常经验以及我们日常可经验的人文世界了。

紧接着我们上面的第一段与第三段引文,麦克卢汉分别附缀以他自己的两种引文,以对那些密传似的现代物理学概念做进一步的阐释。第一处:“雅克·艾吕尔在《宣传》中观察到:当对话开始时,宣传就终结了。”70 第二处:“界定就是屠杀, 暗示就是创造。 ——斯蒂芬·马拉美。”71 艾吕尔是哲学家,马拉美是诗人,自不待言,这再次证明了麦克卢汉是从人文学者的角度来理解和使用科学术语的。

现在我们转向他的《理解媒介》一书。

该书多次涉及其他“场”概念及其对于理解媒介之性质的意义,不过分析下来,其中最核心的“场”意象则是属于生物学的。对麦克卢汉来说,电子技术相对于机械技术而言就是将分割性的、断片式的人恢复为一个感知的整体,他从而能够将世界反映为一个整体,这正是一个“自然”人的状态,“原始”人的状态,或者,“前文字世界”的人的状态,而“场”或“场”感知所描述的就是这样一种人的机能,或者也可以简洁地说,“场”即生物有机体。麦克卢汉这样说:

 

电子时代一个根本性的方面是,它建立起一个全球网络,这一网络具有我们神经中枢的许多特性。我们的神经中枢不只是一个电子网络,而且它还构成了一个单独的经验的统一场。如生物学家们所指出的,大脑是一个相互作用的地方,其中所有的印象和经验都可以被交换、翻译,我们于是能够将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来回应。诚然,当电子技术开始发挥作用时,工业和社会极其繁复和无穷无尽的活动便迅速取得了一种统一的姿态。但是,这种由电磁所刺激起来的在大相径庭和专门化的行动领域和器官之间相互作用过程的有机统一体,是全然不同于机械化社会的组织的。任何过程的机械化都靠分割而取得,这种机械化开始于活字印刷,它是对书写活动的机械化,被称作“对制造的单体分裂”(monofracture of manufacture)。72

 

机械化不是不组织,而是“机械化”的组织,是以分割为前提的组织,而电子化的组织,则恢复了“组织”的本义,是生物学的、身体的和神经性的组织,是为统一场所界定的组织。麦克卢汉常常称电子技术的应用为“自动化”,准确地说应当叫作“电子自动化”,其根本特点是与机械化之分割相对立的整体意识或知觉。为进一步彰显此区别,对麦克卢汉我们再做两则征引:

 

构成机械原则的是将人体各别的部分如手、臂、脚等分离和延伸为笔、锤子和轮子。如果要把一项任务机械化,其方式就是将一个行为的每一部分分割成一系列连贯、可重复和可移动的部分。自动控制(或自动化)的特点与此截然不同,它被描述为一种思维方式,同样它也是一种行为方式。自动控制不再关注一台台独立的机器,而是视生产问题为一整合性的(integrated)信息处理系统。73

 

自动化不是机械原则,即对活动的切割和分离的一种延伸。毋宁说它是凭借电能的瞬间特性对机械世界的入侵。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处身在自动化中的人们坚持认为,它是一种思维方式,同样它也是一种行为方式。将无数的活动瞬间同步化已经终结了那种将各种活动线性排列的陈旧的机械模式。74

 

已经讲得够明白了,机械化即意味着分割,而自动化则是整合,它们被麦克卢汉提升为两种大异其趣的思维方式以及行为方式。回到我们对“场”概念的探求,这里的“自动化”就是“统一场论”的体现和实现:

 

今天,经典物理学、经济学和政治科学的伟大原则,即认为一切过程均可分割的原则,由于十足地深进了统一场论而反转了自身;工业上的自动化丢弃了过程的可分割性,而代之以在复合中所有功能之间的有机交织。绝缘电线接替了装配线。75

 

尽管不只是人文学者的门外人对海森伯的粒子统一场论可能不甚了了,但通过以上对麦克卢汉的反复征引以及我们相关的解读和求索,“场”的大门当已豁然洞开:“场”是一种整体性思维,是人类神经系统一种整合性、协调性的功能,麦克卢汉用它来描绘从机械技术艰难跋涉过来的电子技术或电子媒介的一种崭新图景。

不过,且慢,讲求整合性只是包括海森伯粒子统一场在内的“场”概念的第一重内容;如果“场”概念仅仅如此而已,那么像我们这样将它作为整体性思维的、与“技术即技术的后果”命题并立的一项内容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了。进一步,如果还能澄清一种误解,即以为技术即其后果的思想仅仅是“历时性”的而无“共时性”的视点,我们就更无必要对它们分而论之了。前文举过的那个医学例子,看病要看“症候群”,已经说明,后果研究绝非仅仅限于“历时性”,纳入“场”思维,它也将是“共时性”的。综合言之,它研究的是在一个统一场即一个空间之内技术与其后果之间的因果性关联;尽管因果性可能暗示一种时间序列,但在神经系统、自动化和电子媒介中其典型表现是瞬间发生,用麦克卢汉所使用的术语即“同时性关系”(simultaneous relations)76,具有“瞬间特性”([i]nstantaneous character)77,是“瞬间同步化”([i]nstant synchronization)78,那么时间便消融进空间了。其实在统一场中的技术后果研究,既不关时间,也无涉空间,因为统一场中不存在时间和空间,例如在如今的互联网传播中时间和空间已消失殆尽,我们进入了非空间和非时间,进入了“同时性发生”——趁便提醒,经麦克卢汉之口而响彻全球的闹词“地球村”既无时间亦无空间,它仅仅表示一种“同时性关系”。79 最后,“场”概念所表达的以对各种不同活动的瞬间同步化处理为标志的整体化思维之所以尚不能完全独立于后果研究模型,还有一个原因是麦克卢汉反过来也将前者纳入后者,前文已经透露,自动化或电子媒介将带来一种新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这便是后果研究的套路了。不过,这里指出“场”概念第一重含义与后果研究的交错和重叠,我们的意思绝不是说它们因此而相互抵消,积极言之,这将凸显麦克卢汉思想的完整性和连续性,并在此脉络中强化整体性思维之“相互作用”的一面;换言之,麦克卢汉的整体性思维必须首先落实为“相互作用”,无论是在“场”概念抑或在后果研究模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