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他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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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对于全斌来说,母亲的死就是他人生中最大的生活事件,全斌的生活在此前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是全斌所面临的困难比一般人更为艰难。生活事件会颠倒人生翻转世界,需要自己努力自拔于这种巨大的身心冲击,更需要别人的帮助,尤其是来自于亲人的温暖。但是,全斌却得自己孤零零一个人面对这些事情,就像一只走丢了的小狼崽没有兽群的庇护,没有人说得清楚,面对母亲的死全斌心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甚至是没有人会去关心他心里的感觉。人们会对其他人报以短暂的善意,但很难苛求他人持续地付出善良,所以人们就去不断地拥立道德楷模,一则为自己打气“社会上还是好人多啊”,一则为教育别人向善而行,从而让自己以为获得了一种安全感。

全斌的故事越来越具体,一块块清晰的细节就像是从鱼身上刮下来的鳞片一样耀眼,但是鱼鳞片散落了一地让人看不出一个整体的模样,这让李涧中越来越好奇。

李涧中决定再去全斌家的小区一趟,他想找一找当年那个帮助全斌办理母亲丧事的人,那个人或许是曾经最接近全斌内心的人,至少那个人曾经有机会接近过真实的全斌。

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李涧中又去了全斌家的小区。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涧中大老远就笑呵呵地跟门卫老大爷打招呼。老大爷把李涧中又让进了门卫室,涧中也不客气,仿佛两个人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

李涧中跟老大爷客气了一下,然后就大约说了一下,自己已经去医院问过了,事情跟老大爷说的差不多,老大爷听了之后也只是长吁短叹一番。不过,李涧中并没有提起刘爱华去世前的异常行为。涧中话锋一转,问老大爷道,当年帮着全斌操办他妈妈葬礼的办事人住在哪里?老大爷听出来,李涧中想要去找孙老头。

孙老头就是孙国庆,是这个社区的红白公事办事人。社区里的婚丧嫁娶,主家一般都会请孙国庆来主持操办,孙国庆一般会带来几个给他打下手的人,这个四五个人的小团队就会负责起整个公事中的一切礼仪步骤,办喜事的主家只需要放心地去高兴,办白事的主家只需要专心地去悲伤。

老大爷不太明白李涧中为什么要找孙老头,他虽然是一个帮忙处理红白事的办事人,毕竟婚丧嫁娶之时,主家并没有足够的精力来应付所有的事情,而且大多数人也不熟悉许多应有的礼仪,但是孙国庆说到底还是一个拿钱办事的人,老大爷不明白李涧中能从孙国庆那里打听到什么。李涧中说,自己不想放弃任何一点线索。老大爷倒是很热心,也就告诉了他,孙国庆家的楼牌号码。

这个小区的楼房就像是围棋盘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建设,李涧中按照老大爷给的地址很快就找到了孙国庆家,靠近小区边缘围墙的一户一楼。

李涧中敲了敲门,里面有人应了一声“谁啊?”听声音是个中年妇女,李涧中答应了一声“孙师傅在家吗?”

里面的木门开了,外面的防盗铁门却仍然像是一堵栅栏一样关着。开门的是一个五六十岁模样的女人,穿着打扮十分干净。

“你是谁啊?”

“我是咱小区以前的一户人家——全斌家的亲戚,我从小区看门的老大爷那里打听到这里的,有点事情想跟孙师傅核实一下。”开门的人一个劲地在问“谁呀”并没有否认这里不是孙国庆的家,那说明她默认了,于是李涧中很坦率地说明了来意,但是涧中的身份与目的又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明白的。

“全斌是谁啊?没听说过——”女人并没有开门的意思。

“哦,他妈妈叫刘爱华,他爸爸叫全友。”李涧中补充道。

“哦,全友啊——知道,知道,”女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打开了外面那扇防盗铁门,“你先进来坐,我给你到院子里喊他去,他在院子里摆弄花呢。”

这女人应该是孙国庆的老伴,李涧中点点头应了一声,很不自在地坐在了沙发上。由于是一楼的缘故,即使现在是大白天,室内的光线也十分昏暗,但是李涧中能看出这家里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他生怕自己坐下来会弄皱了那板正的沙发布套,所以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没一会,女人又走进客厅来,后面跟着孙国庆。李涧中赶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伸出手去握手打招呼,孙国庆背着光线,李涧中看不清他的样子。孙国庆也伸出手跟李涧中握了一下手,接着说:“到院子里来吧,前面亮堂。”

都说孙国庆是个老头,但是李涧中走到光亮处再看孙国庆时,却觉着他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老,看模样大概只有五十来岁的样子。大概是长年累月处理红白事的关系,人们习惯性地尊敬他一点,这让他听起来是个老人。

“孙师傅,您看起来真年轻啊!”李涧中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感叹道。

孙国庆也像其他人一样,喜欢听到自己被别人夸年轻,他哈哈笑了笑,气氛顿时变得很轻松,就像从昏暗的室内突然走进亮堂的院子里,明亮的光线剥下了人的压抑。

“听她说,你是全友家的亲戚?他这一家人可不剩一个了。”孙国庆直接问道。

“不是这个样的,”李涧中笑着说,“我不是全友家的亲戚,怎么说呢,全斌的媳妇是我的堂姨妹妹——这个关系有点绕。”

“哦,堂姨家的——也就是说,你母亲的姨妈家的女儿。嗯,这个关系有点远啊,都出了五服了。”孙国庆竟然一下就论清楚了这层复杂的关系,果然是成年累月经手红白事的老人。李涧中一路编造了自己与闵莲莲之间的假身份,一来是为了打听寻找的方便,二来故意编造一个远亲的身份也好给自己留下足够的周旋空间以免露出破绽,甚至涧中自己都论不太清楚这层亲戚关系。

“对,是比较远,我这也是受人所托。”李涧中应和道。

“你这么大老远地找来,有什么事啊?”孙国庆问道。

“其实,我这一路是出来找全斌的,他扔下我那姨妹妹跑了,正好怀着孕呢……”李涧中又把自己寻找王文武的那套说辞套用在了寻找全斌身上。孙国庆一边听着,一边也是长吁短叹。

“你能找到我这里,那看来也是真费了大劲了。全友这一家啊,算是让他给折腾散了。你这个人是个好人,当年全友背债,他那两个亲戚早就躲得远远的,他媳妇好像不是咱本地人,刘医生走的时候,娘家亲戚也没来,可能是怕照顾全斌的事情会落在自己手里吧,怕麻烦找上门。所以说比起他们来,你这个人看来是个好人。”孙国庆人情练达久通世故,待人接物自有道理,先识人,后应对,看人下菜碟。

孙国庆觉着李涧中是个好人,是个可托之人,于是就絮絮叨叨地跟李涧中说了很多关于全友家的事情。但这些事情与之前门卫老大爷、杨丽华所说的大概差不多,并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孙国庆对于全友家的了解跟社区里其他人了解的差不多,他更是不知道全斌会在哪里,除了帮助全斌处理刘爱华的葬礼那几天之外,他与全友家业没有特别的交往。

至于全斌家以前的房子,早就已经抵债给债主,债主也早就转手了,现在的房东压根不认识全斌一家……去找也没用。孙国庆帮着李涧中条分缕析,好像也没有一点线索能够找到全斌。

“孙师傅,能不能告诉我全斌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就通过你帮他处理他妈丧事那几天的接触来说。”李涧中慢慢说出了自己找孙国庆的真实目的,除了这一部分之外,其他的事情好像是人尽皆知的。

“是个孝子!”孙国庆很干脆地说。

李涧中很惊讶,倒不是惊讶全斌是个孝子,而是对孙国庆下这个判断的语速和坚决程度很惊讶,就好像孙国庆熟悉全斌很久了一样。

孝顺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美德,孝顺能够得到夸奖和称赞,但是孝顺需要付出极大的耐心,甚至有些人在人前专门的表演也会让外人觉着这人很孝顺。孙国庆回忆说,我们到他家的时候,已经他妈妈走了的第二天了。本来我们以为来不及当天发丧了,人嘛都是赤条条地走,总得擦洗干净换身衣裳吧,但是到他家了才发现,那孩子自己一个人把他妈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而且也换好衣裳了。后来我问他谁帮你干的这些?他说是他自己干的,他妈妈走之前就已经吩咐好他准备好东西了,他妈妈是下午走的,他一个人趁着他妈身子还热给她穿上的衣裳,手啊、脚啊、脸啊也都洗得干干净净的,还给他妈妈化了妆。刘医生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个板正人,即使有时候被全友打了,她还是会收拾干净化个妆上班。全斌孝顺啊,他妈妈走的时候跟活着时候一样,板板正正、干干净净、一点也不邋遢。有几个做子女的能对父母做到这一步?

人死了第二天要出丧,丧礼的事情超出了全斌的孝顺所能应付的范围,他这才跟社区的人说自己妈妈走了,想请各位叔叔阿姨帮一下。社区的人自然就联系到了孙国庆来操办,孙国庆带着两三个手下,刚进门,全斌就跪下磕头。再一看,全斌已经把他妈妈收拾得很妥当,当时就能出丧。孙国庆本来以为人是昨天没的,今天才来告诉自己,恐怕要耽误时间,最快也得忙活到第三天才能出丧。孙国庆很惊讶,干了这么多年的红白公事,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一出。

全斌也很听话,也可能是累了,孙国庆招呼他如何如何,他就亦步亦趋,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人摆来摆去。葬礼很简单,在全斌家楼下搭了一个灵棚,周围邻居、刘医生的医院同事来了几个,大家都是出于可怜自发随了一点礼金,然后就直接送到殡仪馆火化了。孙国庆也是动了恻隐之心,火化完后还帮着全斌联系买了殡仪馆后山上的一个墓穴,也没有停一停,就直接埋了。

“那你有没有感觉到当时帮他家办丧事时,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李涧中终于问出了这句奇怪的话,就像杨丽华不好意思说起刘医生自杀的怀疑一样。

“奇怪?整个都太奇怪了,”孙国庆说话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下,“从人走了到出丧、火化、入土,整个过程他们家就没有一个大人露面,全部都是一个孩子在办。这么多年了,我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中国人讲究“一生一死”,这都是大事,而且往往喜欢丧事喜办,比如花圈、供人观看的长长的出丧队伍、吹吹打打的热闹……刘爱华的葬礼简单太过简单,仿佛每一个亲戚都想跟他们家撇清关系似的。

“我不是说这个意思,我——是——说,有没有奇怪、让人怀疑的地方?”李涧中尽力想说清楚。

“让人怀疑的地方?”孙国庆明白“奇怪”与“怀疑”之间的区别,他靠进椅子里右手摩挲着下巴一点一点地回想。

“就是那种让人觉着这里面有蹊跷的怀疑,让人不敢深入想的怀疑,不是葬礼人少这种奇怪,况且他们家亲戚好像也不多。”李涧中怕孙国庆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补充道。

孙国庆摆了摆手示意李涧中不必再多解释,他已经明白了涧中的意思,但似乎又有一点为难的感觉。

孙国庆叹了口气说:“有一件事情,我对谁都没提过,如果要说有什么奇怪的事情的话,天底下恐怕也没有比这件事情更奇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