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李涧中终于见到了王文武的父母，一对普普通通的农村夫妇，王文武的姐姐已经出嫁，而且已经有了孩子，家里平时就只有他的父母在。对于李涧中的突然造访，王文武的父母虽然惊讶，但是并不像是毫无准备的样子，村子里平常少见外人，村民又多养狗，所以白天大家通常不会关着院子大门，而王文武家紧闭的大门就是正在提防什么的表现，如果不是有王胜利的陪同，李涧中估计是无法敲开王文武家的大门。

王正前的话印证了涧中的猜想，他说，昨天确实有村里人已经提前告诉了他们。递消息的人说，有个外地人在打听你们家文武的消息，而且扯谎说是文武媳妇那边的亲戚，可是村里人没听说文武啥时候结婚娶妻了啊？这人也不知道找文武要干什么，应该会找到家里来。他们猜测，是不是文武在外面犯了事？于是告诉王正前要小心一点。

“俺家文武还没结婚啊？”董红红听到王文武结婚显然比她丈夫更关心一些。

李涧中对于王文武父母不知道自己孩子结婚这件事并不意外，因为他的惊讶在得知王文武父母健在而且王文武还有一个姐姐时，就已经被过度消耗了。王文武既然对闵莲莲隐瞒了自己的家庭情况，那么反过来，王文武也会对他父母隐瞒闵莲莲的存在，所以，王文武父母不知道自己儿子在外面偷偷结婚了也就很正常。

“俺家这个王八东西，再怎么混账，结婚这个事情，应该还是会给家里说一声的吧！你有没有认错人啊？”王正前看向李涧中。

李涧中明白，婚姻的事情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是在农村里，一般做父母的不太可能相信自己的孩子会背着自己偷偷结婚。

“你们看一下，这是不是王文武？”李涧中说着拿出了王文武的身份证复印件递给了他们。

“嗯，是俺儿。”董红红接过了身份证复印件，拿在跟前和丈夫一起看，看了一眼就认出了是自己儿子，大约已经相信了自己儿子偷偷结婚的事实。

不过，王正前到底是比董红红更理性一点，接过董红红手里的身份证复印件，摩挲了一会说：“你大老远，能找到俺这村儿里来，应该是找不错的。俺这个儿，从小不听话，十五六岁就跑出去干活了，也不上学了，也不怎么给家里打电话，有时候过年都不回来，就是个不孝的东西。你要是说，他在外边和人家闺女过在了一起，或者说，就是偷偷地结了婚，我也能信。他大哥，你这趟来到底为了啥？”

王正前絮絮叨叨半天，心里想的还是担心儿子在外闯祸了，人家女方家找上门来了，肯定是有所图吧，无非是要来找补彩礼，就是想要钱。他不像董红红一样，母亲心里想的仅仅是孩子，她虽然也担心自己儿子在外面胡来，但是一听说儿子结婚了，虽然并不是经过正规的三媒六聘，可是终归是儿子结婚了，为人父母所籍籍希望的无非是儿子的终身大事。结婚了，就是成家了，人有了个落脚处，未来也就有了去处，自己也就算立起来了。

“我就是专门来找他的。”李涧中说。

“不是为了要钱？”王正前问。

“要什么钱？”李涧中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就是彩礼啊！他俩在外面偷偷地结婚了，男方家这不还没给女方家送彩礼嘛！”王胜利在一旁补充道。

原来他们在担心这个问题，涧中突然才明白过来。他一心只是为了寻找王文武，就像试图解开一道谜题一样，并没有考虑到风俗礼法。

“原来如此，怪我没有说清楚。我来只是为了找他，并没有要钱的意思。闵莲莲怀孕了，闵莲莲就是王文武的妻子，但是王文武却突然消失不见了。他俩也没有领结婚证，眼看着孩子就快要出生了，所以，我这个妹妹着急了，这才拜托我这个远房亲戚出来找找。”李涧中明显加快了语速，急忙说明白了来意。

“这个混账东西，把人家闺女肚子搞大了，自己却提起裤子跑了，这倒是像他干出来的事儿！”王正前听完骂道。

董红红看了一眼王正前，用手拦了一下他，意思是他不要这么冲动生气，却并没有说话。李涧中也只是干看着，身份毕竟只是假装出来的，他心里没有真正的对于王文武的愤怒，如果非要说有些什么的话，那顶多是有些对于闵莲莲的可怜。

李涧中沉默了一会，仿佛是想要降低一下这空气中的字词句的密度，好给紧张的气氛一个放松的空间。

“王叔，”李涧中很客气地说，“我来这一趟，就是想赶快找到王文武。生米已经煮成熟饭，闵莲莲现在正是需要有人照顾的时候，希望你们二老能够让他回心转意，负起来这个责任。”

王正前感受到了李涧中的客气，也慢慢明白对方确实好像不是来要挟的。他叹了口气，从左胸附近的上衣口袋里拿出来一包烟，抽出来两根先是让了一下李涧中。涧中注意到这应该是一种极其便宜的当地卷烟，而且香烟两头都没有过滤嘴，抽起来肯定很呛人，自己抽不习惯这种没有过滤嘴的香烟，所以就摆了摆手回绝了。王正前顺势就又向王胜利让了让烟，王胜利接了过去。

王正前点燃了一根烟，没有过滤嘴的香烟抽起来果然燃烧的火星很大，像是突然被点着的柴草。

“不怕你笑话，我们老两口也找不着这个混账东西。他轻易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偶尔打个电话了，就是实在没钱花了，来要钱。每次打电话过来，电话号码还老是不一样的，我们也找不着他。这不最近有半年多没接到过他打回来的电话了，唉……”王正前一声长叹吐出来，紧接着一口烟吸进去。

自从坐下来开始聊天，李涧中已经觉察出来王文武跟父母的关系并不好，王文武的性情与闵莲莲对他描述的样子已经逐渐得越差越远，好像说的并不是同一人似的。李涧中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这次的沉默不再是为了给谁留出缓和的空间，而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爹，要不打个电话把闺女叫来问问，文武跟他姐姐比跟咱俩亲多了，说不定她能找着他。”一直沉默不语坐着干听的董红红说话了，好像是在征求王正前的意见。

王正前在烟雾里点了点头，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像是分叉的老树枝一样，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董红红去里间屋子里给女儿打了一个电话，李涧中没能听清她们说了什么。一会儿，董红红转身出来说，文武他姐知道了，这就过来，咱们等一会儿。

父母眼里的王文武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呢？为什么听起来与闵莲莲口中的王文武感觉不像是同一个人呢？一个被父母骂作混账，一个被妻子认为好人；一个性格莽撞；一个安静内向；一个有父母有姐姐，一个无亲无故。少年离家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让王文武隐瞒了自己的过去，而且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李涧中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慢慢与王文武的父母聊了起来，他想知道更多一点关于王文武的信息，以尽量能够补充完整脑海中王文武的画面。

讲起从前，反而是董红红的话多了起来，王正前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不怎么吱声了。董红红话说得零零散散的，从回忆里随意地捡起来的一个个片段，好像是在捡沙滩上的贝壳。

父母眼里的王文武，从小性情顽劣，好勇斗狠，从来都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有一年夏天，小文武与村里的同龄少年打架，人家那少年有个哥哥，哥哥帮着弟弟一块打王文武，文武当时一个人，正面打不过他们俩人，于是就气急之下，用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宝贝塑料打火机，放火点着了那家人院墙根儿的麦秸秆垛。辛亏打架时看热闹的人多，虽然麦秸秆垛一点就着而且烧得极快，但救火及时，只是烧没了一个麦秸秆垛，没烧到人家房子。为此，父母还赔了人家几十块钱。

种地靠天吃饭的农民最怕火灾，又是在焦躁的夏天，万一大火烧了起来，那可不是一家一户的事情，整个村庄里全是成垛的麦秸秆，错落在各家各户的房子之间，恐怕整个村子就会被一把火烧没了。打架打不过就气急败坏的放一把火，小时候的王文武性子就是这么顽劣，放火时压根就没有想过后果，更没有想过大火烧起来，自己能不能来得及跑。

后来家里就没有继续让他读书，而是初中辍学去当兵了，本想着部队生活能够磨练一下王文武的性子，但没想到的是，当了两年兵退伍之后，王文武还是那个样子，还是那副脾气，别人说不得、看不得、碰不得，长大以后完全是一副混蛋样子，整天气他爹妈。所以，退伍后，在家里根本待不住，而是出去打工了。天南海北地漂着，挣点钱呆烦了就换个地方，居无定所。一年到头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仿佛我们两个老家伙死了一样。

李涧中听着，这不像他之前在调查中所认识的王文武，仿佛一个人有两副面孔两种性情。

“刚进门的时候，你们为什么有点躲着我？还说什么要债的？”李涧中问道。

“我以为，那小子在外面惹祸了又，你是因为这个来寻他的。有时候，会有要债的电话打到家里来，肯定是他在外面借钱，被人家逼急了。不过，你是第一个找上门来的。”王正前说道。

“王文武在外面欠很多钱吗？”李涧中追问道。

“也不是很多，他又没什么钱，外人怎么可能借给他大钱！他姐姐文静知道的多点，文静替他还过钱。不过，文静替他还完钱之后，我们老两口会再给文静把这钱垫上，毕竟她也是已经嫁出去的闺女，不能让她在婆家难做。一会儿等她来了，你可以问问她。”王正前虽然说起儿子来一副仇人的样子，但实际上，他还是尽到了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王正前一个劲地尽是数落自己儿子，从来不提闵莲莲，那感觉好像是王文武害了闵莲莲一样。反倒是董红红对闵莲莲有些关心，间或问起闵莲莲的情况，家里几口人、家庭情况、父母年纪……闵莲莲是个怎么样的人。

李涧中如实说了一下自己所知道的情况，涧中对于闵莲莲的评价很高，说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人很善良。涧中觉着王文武的父母也是很朴实牢靠的人，董红红问这些更多的应该是出于关心，而不是算计，毕竟闵莲莲算是她的儿媳妇。董红红听说，现在是闵莲莲的妈妈在照顾她，心里又是愧疚又是安慰。愧疚的是，自己作为婆婆没能给她孕期里帮上忙，更别提以后有没有可能帮她带孩子，安慰的是，虽然自己儿子跑了，但是幸亏还有人能够照顾她。说到这里，董红红少有地骂了几句王文武不是个东西。

想来，王文武小时候应该也是很幸福的，他有一个富有母爱的妈妈，甚至有些许过于宠护，少有责备。年少时父母的纵容，加上本身就顽劣的性格，王文武成年之后遇到的麻烦可能来源于此，但是，闵莲莲口中的王文武，又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一壶茶的功夫过去了，突然有个人走进了堂屋里来，李涧中并没有看清楚她是如何进来的，等看清楚时，她已经站在当厅了，而大门厦子底下的那条大狗却一声也没有叫，安静得好像并没有人进来过。

王正前的大女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