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族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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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密斯 因缺乏时间观念而充满耐性

(A. H. Smith,1845~1932),美国传教士,中文名为明恩溥。他曾到白宫进谒罗斯福总统,建议总统将清政府的庚子赔款退还,用来资助中国赴美留学生、开办和津贴在中国的学校。

据我看来,粉饰虚伪、“二三其德”、假意殷勤、遇事投机,甚至于到奴颜婢膝的程度,才是显著的中国民族的特性。

·耐性太好

中国人的耐性之好,是一望而知的。我们这一番关于中国人的特性的讨论,事实上不能把各个特性分别描写,但即如耐性这个特性,一经分别描写,便有许多不方便之处。它是和许多别的特点分不大开的,例如,和上文已经讨论过的“没有神经”和下文要讨论的“勤劳”及“不守时刻”等等,这三种特性都充分表现着中国人的耐性。尤其是“勤劳”这一点,中国人做起事来,真是不厌不倦。但中国人的耐性实在太大了,我们不能不有一次专门的讨论。

廉价劳工 选自《每星期六刊》(1871年7月29日)

图为在路易斯安那州苗路顿甘蔗园内工作的华人农工。他们付出了最艰苦的劳作,得到的却是极为微薄勉强糊口的酬劳。然而,面对这不公平的一切,漂泊异乡的他们唯有忍耐。

中国人口稠密,生活的愁苦真是无以复加。演化者所说的“生存竞争”,在中国是千真万确。要活命,就得“做活”,就得“做活计”,究竟能“做”什么“活”,就看各人挣扎的本领了。有人说得好,“穷困这种东西,在中国人的手里,已经成为一种艺术”。这话真是概乎言之。穷困的艺术有消极、积极两方面,积极的是勤,消极的是俭。而勤与俭的所以成立,又端赖耐性,没有耐性的人,是勤俭不来的。而这三种特点,中国人是全都具备,并且彼此能通力合作,生活越艰苦,合作的关系越牢不可破。中国人肯为很少的报酬,做很久的工作,因为报酬虽少,总比没有报酬好。

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 丰子恺 出自《缘缘堂画笺》

中国人常说,“忍字心头一把刀”,可知在坚持某种原则或见解时,内心所受煎熬。即便如此,中国人依然以善忍耐为一种美德。即使是叫花子,也可以为了自尊而忍受饥饿。

中国自己的古语说,“勤有功”,又说,“勤则不匮”,好像只要能勤,一人便可以发达。但几千年来的实地经验告诉他们,这是不正确的。“勤则不匮”,人口的密度一平方里来上五六百人,任你勤劳到什么田地,也是发达不到哪儿去的。西洋人说,勤和俭是发财的双手。这在中国也是不正确的。既然不确,在别人也许要失望,自杀、为非作歹、犯上作乱,而中国人依然肯克勤克俭,工作虽多不厌,报酬虽少不嫌,这便足证他的耐性之好。

有一次听人说,美国格兰脱总统(1822~1885)环游世界以后,有人问他什么是他此行最深刻的印象。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是一个中国的小贩和一个犹太人抢做买卖,竟然把犹太人赶跑了!格兰脱总统这个印象真是大有意义。犹太人的耐性,也是极出名的,在西洋也许要首屈一指。在商业场合里,要一种买卖成功,或要和别人竞卖,也端赖耐性这一点。如今犹太人居然败于中国人之手,可见他的耐性还稍逊一筹,有小巫遇大巫之感。格氏所见这样的中国人和犹太人,虽只各有一个,但谁都可以相信这两个人,都很可以代表他们的民族。中国家族生活的秘诀是一个忍字,在这一点上,它比任何民族要强。以前一个老童生,一直考到90岁,不考中不止,不考死也不止,非极有忍耐的人做不到。我们除掉了忍耐的特性以外,也别无可以解释的方法。功名利禄一类的解释是不中用的,试问90岁以后,即使考中了秀才,又怎么样?它又有几年福气可享?所以唯一的解释是他出娘胎就有这种忍耐的禀赋,这是他的气质的一部分,和麋鹿的善走、鹰隼的善视,完全可以相提并论。麋鹿无不善走,鹰隼无不善视,中国人也无不善于忍耐,就是最不堪的叫花子也不是例外。中国人遇到什么疾病,不但能忍耐,并且还能相安,这是更不容易的了。

他们大都是十分愁苦,天灾人祸,时常连一接二地来,但是他们却不“愁”。客观方面有种种可愁的条件,但是主观方面他却并没有愁的反应。也可以说,正因为可愁的条件太多,才明白愁的反应的无济于事,一经看穿,此种反应也许就不发生了。愁的反应越少,便越见得中国人耐性的根深蒂固,和别的民族迥乎不同。

·顺而不从

中国人能够不失风度地接受他人的指责,这正好说明中国人具有“顺”的天性。而盎格鲁-撒克逊人就没有这种本事,甚至连见也没见过。中国人能够耐心地、专心地、诚心地听你指出他的缺点,并乐于接受,还说:“是我错,是我错。”也许,他会因为你善待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而感谢你,并保证,他会将你所指出的缺点立刻彻底地改正,并永不再犯。你完全知道,这些漂亮的承诺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但是,就算是不着边际,也有可能使事情就此结束,而且,你如果对此加以注意,就会发现,你要求他们做的也不过就是这些。

·不求准确

一个初到中国的西洋人最先得到的印象是:中国是很千篇一律的。中国人的那副面孔便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他们的衣服,除了蓝色以外,似乎再也不用别的颜色。以前他们有辫子的时候,张三和李四的辫子也像是一手打出来的,或者可说,像一个豆荚里出来的两粒豌豆,一点没有分别。但这位外国人要是住上三天五天,无论他的眼光多么迟钝,他也会明白,中国人的性格虽特别,方才那种千篇一律的特点却未便断定。即就方言而论,我们的结论便适得其反,关于这一点我想谁都写到,不必细说。风俗习惯也是如此。最有趣的是,许多数量方面的标准也到处不同。这一类数量的标准,在我们西洋认为绝对不可游移的,在中国却随时可以发生变动。

西洋人最怕的是一样东西有两个标准。但中国人似乎唯恐它没有两个标准,制钱可以有几种,度、量、衡的制度也可以有几个,中国人都觉很自然,并没有什么可以反对之处。在度、量、衡的方面,我们发现完全相同的情形。例如一斗究竟多大,便谁都说不上来。贪官污吏,在接受民众完纳的粮米的时候,往往借此上下其手,从中渔利,好在中国人是一个耐性好的民族,要在别国,革命也许早就起来了。有时候因为紊乱得不可开交了,官方便硬下一个标准,例如卖官盐,名义上虽始终16两为1斤,实际上却只给12两。如此,官吏虽仍旧可从中渔利,而民间的争端自息,因为他们的待遇既一样,彼此之间,便不较长短,虽然谁都吃了亏,但谁也没有占什么便宜。至于占了便宜的官吏,他们也不去追问,他们说,这是卖官家的“老规矩”,是一个“陋规”。虽则是“陋”,终究是一个“规”,既成为“规”,大家便应当承认,至少也应当开眼闭眼的让它去就是了。地面的丈量一样混乱,一样讲“亩”,甲地的亩可以比乙地大至一倍。所以位在两地交界处的人也许得预备两种不同的丈量工具,否则便永远弄不清楚。中国的度、量、衡的标准,是很流动的,是几乎人自为政的。一支尺、一杆秤,可以由街上的店铺随便做,店铺里做的时候,在尺上或秤上钉上许多铜的点子,叫做“星”,星与星的距离,往往随买主的方便,买主定做的时候,也总要定上两副,一副是买进用的,一副是卖出用的。

中国商人用算盘算账 奥古斯特·弗郎索娃(法)1887年摄于广州

中国人用算盘,在外国人眼中显得尤为不可思议。只见他们将一些串在竹签上的珠子上下拨动,只听一阵劈啪脆响,几个数字就报了出来……

天秤和环权(战国·楚)衡器

图为战国时期楚国的衡器,用来称量供切割使用的黄金板。而这些大小不一的环权类似于现在的砝码,它们的克数并不规律,也无一定之规,用这些衡器称量出的分量就可想而知了。

这种漫无标准、不求准确的特性,在中国人讲起年龄的时候也是可以看出来的,中国人计算年龄,用一种“生肖”的方法。你知道一个人生肖什么或“属”什么,你就可以很方便地知道他的年龄。但若不用“生肖”的方法,说来便非常笼统。一个老头是“七八十岁”,其实呢,去年刚办70大寿,今年是71岁。在中国,似乎只要一个人——过70岁,就成为80的样子。用10来总括的计算方法,在中国是——个牢不可破的习惯。它是一个“成数”,举了一个成数就行了。假定一个中国人看见一堆人看热闹,后来有人问他有多少人,他的答复是无疑的,“20个”、“几十个”、“好几十个”,要他说得再准确一些,是不可能的。总之,要把一种东西或一堆人数一个清楚,报告一个确数,在中国是绝无仅有的事。讲千万的时候也是如此,在万以上,他们也就压根儿不管了。中国人的家族的团结力也往往是讲求准确的一个障碍。我相信中国人是极可以做细密的工作的,他们的耐性也是做此种工作时的一大帮助。但就现状而论,他们似乎是不懂什么叫做标准,怎样才算准确。

·“寸阴是竞”

今日西洋的文明国家都有一句俗谚,叫做“光阴就是金钱”。近代生活和以前的生活不同,一切都是安排得异常紧凑,所以一个生意人一样做事,一样做那么多事,或那么多种类的事,以前不知要多少时间才能做完的,现在在所谓“写字间”的办公时间以内,也许一天就可以做完了。中国人即不这样。就日常请安问好一类的习惯而论,你便可以看出一些意味深长的分别来。中国人见了任何熟人或半生半熟的人,总说,“你吃了没有?”或客气一点,“你用过没有?”用就是吃的代词。盎格鲁-撒克逊人即问,“你干些什么?”后者所认为应有的常态是“做”,前者所认为应有的常态是“吃”。

时间就是金钱的见解,在我们差不多已经习惯成自然。但是中国人,和大多数东方人一样,即毫不受这种见解的束缚。以前中国人的计时方法,一日之间只有12时,这12个时辰的名字,又并不专指那每两个不同的时辰转变时的一刹那,而是指那些时辰的全部。例如西洋钟表上的一点钟,便是指12点59分59秒的一转瞬,但是中国的子时就要代表一昼夜的1/12……不但12个时辰如此,一切指点时间的名称也大都如此。例如,“日出”与“日落”或“落山”,在中国语言里要算是很准确的了,但实用的时候,还是大有伸缩的余地;再如“半夜”、“黄昏”,就不知道究竟指着什么;夜间的打更也是最靠不住的,比较最靠得住的是最后那一更,那时候天已明亮,谯楼上打更的人看光起鼓,就不由得不准确一点。就是在城市里,那五更的分法也不很确定、不很划一的。中国的“打更”和西洋的“表”在英文原是一个字,叫做Watch,但以前的中国只有打更的Watch,而没有表的Watch,就是现在,大多数的中国人还并不知道表是什么。就是那少数有表的人,即使把表每天挂在身上,天天开着,隔了些时候还要拿到钟表店去整理一下,他们平日的行径,即并不十分受它的支配。至于买不起表的平民,只要天有太阳,他们可以在“旗杆”上看太阳的高度,一杆、二杆、三杆……他们便觉得心满意足,但若天气不好,非云即雨,他们也可借猫的眼睛,凭它瞳仁伸缩的程度,来测度时间的早晚。

青山个个伸头看,看我庵中吃苦茶 丰子恺 出自《缘缘堂画笺》

光阴苦短,就在这一口口慢啜的清茶中,就在这一点点消弭的光线中,疏忽飞逝。而那茶客,却是停滞的……

晒太阳

几个被村里人称作闲人的男子,无聊地坐在墙根晒太阳。当他们发现对着他们的相机时,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他们几乎和周围融为了一体,好像一直坐在这里打发时间,从未离开过……

中国人的光阴不算钱,也可以从他们的劳作里看出来。在新式的建筑术和包工制没有通行以前,你也有个福气在中国造一所房子么;你有过以后,还想再有第二次么?那些泥水匠和木匠,到工迟、放工早,在工作中间,又不断地喝一碗茶,抽一口旱烟。他们要泥或调好的石灰,就用麻布袋到很远的地方去搬,所搬的无几,而走的路却不少;他们往往连一轮的小车子都不屑用,要不然一人也可以做三人的事。但他们的目的既不在快,你也就很难责成他们一定要用车子。要是逢着雨天,那工作就会全部停顿。你若到场察看,你会发现,动作不能说不多,大家在那里嘿咻嘿咻着,但是老不见有什么进步。一天的工作完毕以后,你真看不出来一大堆人究竟成就了多少。总之,要教中国人明白办事贵敏捷和待人接物贵守时的道理,并且从而加以培植,是不容易的。关于中国人时间不经济的种种都说过了,但是还有最教外国人无可奈何的一点没有说,那就是中国人的拜客。拜客这种行为,在西洋是公认为有种种限制的,时间的限制自然也是一个。但在中国,假若一个客人不预备在这家人家过夜,而主人也不请他当夜留宿的话,那客人的任务就得不厌不倦地把话讲下去。普通的拜访如此,拜访外国人也是如此,拜访的人从不理会这其间有宝贵的光阴问题。他可以坐上好几分钟,自己既没有多少的话可说,又不与辞先别。真可以急死人!有时候有事要面谈,中国的客人也往往不肯(还不知不能)直截爽快地说出来。

·勤劳

勤劳自然是最值钱的一种美德,也是到处可以受人尊敬的一种美德。

一个民族的勤劳,约略说来,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一个是长的,一个是宽的,一个是厚或深的。所谓长的一方面,指的是工作时间的久或暂。所谓宽的方面,指的是勤劳的人手的多或寡。所谓深或厚的方面,指的是“不断的认真”与“持久的措意”里大家究竟花费上多少力量。这三方面综合的得数便是一个民族的勤劳程度的全部。

在中国住久的外国人和偶尔在中国走马看花的外国人,所得的印象往往未必相同,但是他们对于中国人那种夜以继日,孜孜的精神,谁都没有说过一个不字。懒汉和浪荡的现象在中国是不大看见的。每个人看去总像在那里做一点事。在中国当然也有阔人,此种阔人虽则像凤毛麟角般的不可多得,至少他们是可以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但是此种人往往深居简出,外国人是轻易瞧不见的。即就瞧得见的而论,中国的有钱人倒是不大愿意退休的,他们穷的时候做什么,阔了还是做什么,并且只要精力不衰,做来还是一样的认真。中国人把自己分成士、农、工、商,叫做四民。全国的考场,从最低级的到最高级的,总是那么挤满了应考的士子。一次应试中参加的童生总要在1万以上。我们只要把这种应考人员每次赴考以前的预备功夫想象一下,就可以了然于中国人在理智方面的锲而不舍了。中国历史上的那些用功的标准人物,如同三字经上所举的“囊萤”、“刺股”的两位朋友,到如今还不知有多少人在那里景仰着,模仿着,并且还模仿得很有几分相像。试问除了中国以外,还在哪一个国家里,我们可以发现祖孙三代,在同一日子,在同一个考场上,猎取同样的功名。试问又有哪一个国家里,一个80岁的老公公,经过一生的奋斗以后,最后终于取得了一个秀才、一个举人、一个进士。

拔秧 佚名(清)

图中的农民正在拔秧,将拔出秧苗放入竹筐的男子因长时间机械的劳作,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无奈而又疲倦的神态。但这疲倦却并不是他休息的理由,只要太阳还未下山,他就得不停地做下去。

进士 佚名(清)

十年寒窗,一朝得志。秀才们辛苦半生,考中进士,就成了人上之人的老爷。上图即是一位进士出身的上海知县的坐船。

中国农人的终岁勤动、手足胼胝,比较起读书人来,倒也不相上下。农夫的工作,和管家的太太一样,年去年来,是永远做不完的。就我所常见的北方的几省而论,除了冬令中间的一小时期以外,他是没有一天真正的闲着的,不但不闲着,并且有许多事体要做。这种情形当然在别国也是大致相仿的,但是中国农夫的“勤垦勤植”怕很不容易找到一国对手。

中国的工人也未尝不如此,并且那种毫不放松的程度,还要见得厉害。工人不比农人,不能靠什么天惠,一日不做,便一日不吃,所以除了整日地把一条老命拼着以外,再也没有维持生命的方法。工人寻找工作,好比农夫在田间捉蝗蝻、去野草一样,农人不厌琐碎地把大批的害虫和乱草一个一个地、一茎——茎地从泥里刮出来,工人也是“不辞汗君不羞小官”地把顶细微的差使接受下来。只要可以糊一口、图一饱,他是无所不做的,假若所糊者不止一口,而是全家的大小,那他自然是更加乐于应命、唯命是从了。

士人的皓首穷经,工农的终岁勤动,又恰好配上商人的孳孳为利、巨细不遗。一个商店里的伙计,就在西方,也不能说一个挂名差使,但是比起中国的伙计来,已经是要算享清福的了。中国商店伙计的工作是永世做不完的……中国的商店开得早,关得迟。中国人终究不失为亚洲人,亚洲人做事的时候,总有那种不慌不忙的情形。

中国民族确也是一个极有血气和魄力的民族,但你却不能教他们照我们西洋人的样子,根本改造一下。从我们的眼光看去,他们做事的时候确乎缺少那一种一气呵成的热诚与毅力。一个盎格鲁-撒克逊人,就是没有《圣经》上的教义的督促,也知道用全心全力来做手头可做的事。但是碰上一个中国人,你就是拼了死也不能改变他的脚步的快慢,就是把一切宗教与哲学的力量像天罗地网一般地罩将下来,他也还是神色不动地维持他地原有的步伐。中国人是永远不慌不忙的。他牢牢记着他的圣人所教的“欲速则不达”和“其进锐者其退速”的两句话。

准备营业

饼摊的老板娘正在收拾台面,旁边是整袋的大饼。再过一会儿,上班的、上学的人流就会从这里经过,他们会顺路在这里买一个大饼权充早点。而早点对中国人来说,是三餐中最简单最不重要的了。

·撙节

“撙节”这两个字代表着维持家庭秩序的一条规矩,它尤其是注意到家庭生计里出纳或收支之间应该有什么一种关系。我们西洋人所称的撙节,大约有三种表现的方法:一是减少欲望,二是禁止浪费,三是加上一些张罗的功夫,使很少的东西见得很多。在这三方面,中国人都有惊人的成绩。一个旅行中国的西洋人,在这方面第一件注意到的事是他们饮食的异常简单。偌大人口的一大部分所靠着过活的,不过是指头上数得出的几件东西,米呀,小米呀,鱼呀,蔬菜呀,以及他们所说的“豆腐家门”。这些再加上几样别的东西,就是成千上万中国人的活命的粮食了,除非间或碰上什么节气或其他特别有胜会的日子,肉类是瞧不大见的。……中国人不但吃法经济,煮法也是经济。例如煮水罢,那水壶的安排和燃料的分配,是一件很精致的勾当。在中国,燃料是一种名贵的东西,通常用的无非是一些树叶子、草根、豆箕与花箕之类,经不得一把火,就完了。因此,那壶子或锅子的底越薄越好,煮的时候也得特别地留心,稍一大意,那水也许永远不会熟。同时,燃料的搜刮也就成为一大经济的活动,在中国产业史上是可以大书特书的。每一个中国家族的主妇都知道十足利用一种材料。做衣服吧,那式样和裁法,自然是不像西洋女子的衣服一般,要有很大的浪费。她的唯一的目的是在省时间、省精力、省材料。下面所举的例子更要来得意义深长。一个老太太,独自在路上慢吞吞地捱步走着,好像身上还带着什么病症、感受着很大的痛苦似的,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她正在扶着病回到一家至亲的家里,好死了以后就在附近的祖坟上安葬,可以省一笔棺材的费用!

家宅六位 传统彩印年画(清)北京 王树村藏

佛教有一佛六位之说,于是在民间众神中就出现了“家宅六位”,这六位是人们自选的保护家宅的神灵。在百姓心中,唯有这个家是最重要的。

·有私无公

《诗经》上有两句农民向天祷告的诗,叫做“雨我公田,遂乃我私”。中国人是怎样的大公无私或先公后私,现在的中国人是不大讲究这一套的。

平时中国人的脑筋里是没有国家这种东西的,偶尔想到的话,他也不免自己安慰着说:“我自问只好替自己打算,国家是那么大、那么强,也够自己当心了,还用得着我帮忙么?”

至于国家一面呢,名为建筑在所谓“民之父母”主义之上,实际老替父母自己打算,不大替子女打算。做官的人是抱着一种无为而治的主义,偶然替民众做一些事,其动机也未必在为着他们的福利,而是为着省将来的麻烦,深怕现在不做,将来做起来更困难。至于他们自身要举办一些公益事业的时候,最大的策动力其实也不外这一点,一则深怕不举办,势必直接影响到身家的安全;再则深怕官场出来举办时,势必有种种的勒索,所费的人力财力反而要多上好几倍。在这种尔诈我虞的心理状态之下,一种极度的有私无公的生活习惯就养成了。最有趣的例子是中国道路的状况。在新式的道路发达以前,中国是有过很好的官道或驿路的。这些官道都用石板铺成,两旁也种着树。当初造它们的时候,也真不知花了多少国币,论理只要随时留意修理,应该可以历久不坏。但事实上是到处没有人管理,“路政不修”,似乎越是在承平之日,越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民众对于路政的态度也恰好和官家的一样。只要与我不相干涉,即使天坍下来,我也管不着,不要说一条路道的命运了。在中国以前只有“官道”,没有“公路”,他们就压根儿没有属于“公”的东西,没有“公有”这个概念。……中国人有私养公或公私不分的脾气,其实远不只此。他不但对于“公家”的事物不负责任,并且这种事物,要是无人当心保管或保管而不得法,便会渐渐地不翼而飞、不胫而走。街道上铺着的石条、城墙上砌着的砖头,都会一块一块地减少。

常有人问起中国人究竟有没有爱国思想。这问题是不容易答复的。大约不管执政的人是谁,一般民众的态度,可以“不闻不问”四个大字概括之。这种态度似乎孔老夫子自己也在《论语》里说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民众既不在位,自然对于政治不负责了。这两句话大可玩味,它们对于中国人不问公家事务的性癖的关系,我们认为一半是因,一半是果,而因的成分为大。

柳阴高士图(局部)佚名(宋)轴 绢本

中国有句老话,叫“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句话经常被长者用来教育贪玩好奇心重的学子。在这句话的教导下,学子们终于失去了所有好奇心,只留下了满腹酸文。

买花丰子恺 出自《缘缘堂画笺》

图上文字为:“长安买花者,一枝值万钱。道旁有饥人,一钱不肯捐。”肯花万钱去买一些中看不中用的鲜花,却不肯以一钱去资助穷苦之人,所谓“恻隐之心”荡然无存。

·无恻隐之心

中国人很喜欢讲仁爱,平时办一些慈善事业,也还认真。他们的贤人孟子,还说过“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无恻隐之心者,非人也”一类的话。可是孟子这话至少在现代已很不适用。中国人目前最缺乏的一种品性,就是恻隐之心或同情心。因为中国人的子孙观念太强烈、太没法拘束。最穷苦不堪的人一样的嫁女娶妇,并且嫁娶得很早,而嫁娶的结果总是一大堆的小儿女。真正能自给自足而不求助于人的人实在是寥寥无几。中国人一般人的经济状况,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赤贫。赤贫的生活和在此种生活中挣扎所呈露的经验,日久自然会变做司空见惯的事。水深火热一类的经验,不但数量多,种类也多,不但种类多,每一种的程度又往往十分深刻。看惯了的人,或自己再三有过此种经验的人,自然是不容易有动于中,而兴起孟子所称的恻隐之心,或不忍人之心。就事实而论,无论中国人仁民爱物的心多么大,也不能解除所有的痛苦的万千分之一。稍有思想的中国人也都知道,平时一点点的慈善事业,无论私人的或政府的,总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无论慈善事业的有无大小,此种普遍的水深火热的生活状态所引起的心理状态是一样的。无论一个人的眼光多远、心肠多软,时常和一种痛苦的光景接触以后,同时又明知即使赴汤蹈火,亦无补于此种痛苦的预防或解除,他的心理状态是可以猜得到的,就是熟视无睹,就是无动于衷。

中国人同情心的缺乏,从他们对待残废的人的态度里,可以看出一部分来。凡是有什么缺陷的人,在他们自己固讳莫如深,但在缺乏同情心的别人,迟早总会向他提醒,决不放他“过门”。有别种心理变态的人所受的待遇也是如此,他们的种种怪癖,他们在行为上的与众不同之处,他们的病源的种种推测,得病后种种变本加厉的原因,都会变做大众的公产,大众的谈话资料,往往当着本人的面,如数家珍地叙述出来,而傻瓜、憨大、呆子……一类的雅号,自然会在这种叙述里接一连二地用到。

中国人一面最讲究客气,而一面往往不能体贴别人的地位与感情。中国的家庭生活是建筑在亲亲主义之上的,但同情心的欠缺,往往在家庭里最容易看出来。中国家庭并不快活,是不会快活的,因为它根本缺少那种情绪上的关切性与联系性。一个中国家庭往往不过是一个许多人的集合体,他们因为血统关系、婚姻关系、利害关系,合则大家有益,分则大家吃亏,不能不维持一种集团的形式罢了。至于西洋人所称的家庭,便绝不是这样,西洋家庭所由建造起来的同情心和亲亲主义也很有分别。

·言而无信

中国人的信字是由人言两个字造成的。人言为信,信字的意义原是最明显的。中国人讲五常之德,它就是最后一个,据熟悉中国人的西洋人看来,在中国人的德行之中,它也的确是最末后的一个。吉特教授在这方面有过一番评论的话说:“要是信的美德之所以被选为中国民族的特性,目前是在表示中国人的知易行难、心不应口、声东击西、以虚为实,那真是再恰当没有。”无论在公私道德方面,中国人所表现的种种往往完全和诚实或诚信相反。缺德一点的敌人,正大可以借了信字的名义,故意开中国人一些玩笑。

摊钱 铜版画 托马斯·阿罗姆(英)选自《CHINA ILLUSTRATED》(《大清帝国城市印象》,1843—1847,伦敦)

中国人的“信”和“诺”建立在不伤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之下。在那双细长微眯的眼睛和紧抿的双唇中,暗藏多少玄机,无人能参透。

据我看来,粉饰虚伪、“二三其德”、假意殷勤、遇事投机,甚至于到奴颜婢膝的程度,才是显着的中国民族的特性。凡是细心读中国经书的人,大都能够在字里行间,发现不少的闪烁之辞、搪塞之语,甚至于完全向壁虚构的议论。西洋人的憨直,在中国人看来,最适用的一句评语是,“直而无礼则绞”(《论语·泰伯》)。

孟子传了孔子的衣钵,也有同样的一段故事。孟子在某国做客,某国的诸侯请他上朝相见,孟子却盼望那诸侯先去看他,便假装害病,同时却要他知道这病是假的、是一个推托,所以第二天便出门去拜访别人。当晚他的弟子和他讨论这件事究竟做得对不对,但讨论中所谓的对不对指的是合礼不合礼,有没有前例可援,而并不指应不应随便撒谎。大体言之,中国人的善于撒谎是无可讳言的,在一部分比较客观的中国人也未当不承认。但据我们看来,中国人的爱撒谎,倒并不是因为根本喜欢撒谎,乃是因为撒谎有好处,这种好处非撒谎得不到。一面既不信实,一面对于别人又多疑善虑,所以中国人讲起话来,往往可以滔滔不绝,而内容却可以等于零。中国人大都轻诺而不践约。这和他们的不守时刻的特点有连带关系。中国人不诚实与哄骗的特性,往往在对付小孩子的时候,也可以表现出来。小孩子还不大会讲话的时候,甚至于连大人的话还听不明白的时候,大人便吓他哄他,说他若不听话,便有东西从大人的袖子里跳出来,把他带走。

据一部分西洋人的意见,中国商人是很诚实的,往往能“一言为定”,用不着契约一类的拘束。……但据作者看来,这并不是因个别的商人诚实可靠,乃是因为中国商界那种共同的负责或交相负责的制度,使个别的商人无所施其欺诈的伎俩。例如在“同业公议”一类的办法之下,欺诈的商人势必影响同业的信用,而不见容于同业。

中国人有一种成语,意思是说,把一个孩子送到店铺学买卖,是害他一辈子。假的秤、假的尺、假的升斗、假的钱钞、假的货物。无往而不利是坏他们心术的东西。中国的店家在招牌上没有不写上“童叟无欺”、“货真价实”、“真无二价”的,但十有九家是口不应心的。中国人揩油的本领最大,真可以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揩油为本”。所谓庶人,包括沿门托钵的叫花子在内。中国人揩油的学理和艺术,迟早总应该有人用一本专书加以详细的叙述。中国人自有一种实际上对付钱财与应付人事的聪明,把这种聪明用在揩油之上,真可以揩得又干净又光洁。你和中国人接触,你就休想完全避免此种被揩的危险,你若避免此种危险,我相信你也必能避免空气的压力。

南京路公共菜市场 施塔福(美)上海(清末)

这样的菜市场在中国随处可见。精明的主妇和机灵的小贩总免不了要进行一番唇枪舌剑的讨价还价。看这图中的主妇一手拎菜一手挎篮儿,还捏了一杆秤,当真是非常精明呢!

就在目前中国也并不是没有钱来开辟它的富源、发展它的实业。但在此种虚伪、欺诈的空气之下,谁又肯把钱拿出来给公家使用。中国也不是没有有学问的人,但彼此之间既不能诚信相孚、推心置腹,试问又从何团结合作。有钱而不能使,有才而不能用,民族的前途就非常黯淡了。如今要觅取一线的光明,自然应从立信入手。孔子曰,“民无信不立”,还是他老先生的话对。

棍徒之丢包诓骗 选自1911年《神州日报》

似图中这样利用一般人喜欢贪小便宜心理丢包行骗的伎俩,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少见。欺诈不除,诚信何立?而戒除欺诈最重要的一点,还在于莫贪小利、不占小便宜。

·尔诈我虞

在讨论这题目以前,有两点是应该注意的,一是中国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要是全无信义,自然不会维持到今日。孔夫子很早就有过“民无信不立”的话。我们用“尔诈我虞”四个字做题目,无非是要表示,在一般的信义之外,猜忌的特点,在民族品格上,很要占一些位置。第二是这种特点也绝不是中国人所独有,它实在是各种东方民族中间的一个通性,最多也只能说中国人表现得特别明显罢了。

这种猜忌或尔诈我虞的特性,在中国有一个最不可磨灭的象征,就是州县的城垣。中国人讲起都市这样东西,就用城市,因为凡是都市都有城,没有城的地方不能成为都市。这些城垣的基础,物质上虽是一些砖石,精神上却是政府对民众的疑忌心理,也可以说是士大夫阶级对农民阶级的猜忌心理。

另外有一类的猜忌心理是在寻常日用之间都可以看出来的。中国人生计困难,平民日常所最关心的东西自然是食物和可以购买食物的钱财,因为有这种关系,所以凡是支配钱财或分发食物的人,在中国是最不容易做。在唯利是图的小人中借此自肥,毁誉在所不计,我们可以不说;但是在洁身自好的人,也往往蒙贪污的恶名,终身无法洗刷,却就大可伤心了。原来在一般人看来,你总是在所谓“嫌疑之际”,你既有管理公币的权柄,你便有“动用”的便利;你既有分发军粮的职司,你便有“克扣”的自由;你既有支配账款的任务,那账款便难免有被“吞没”、“侵蚀”或“剥削”的危险。

中国人的彼此猜忌的特性还有一个很切实的证据,就是一个做客的人,往往不愿意独自一个人在一间房里留下。遇到这种境地,他自然而然会踱出房外,否则他面上便会有一种局促不安的神情,意思好像对主人说:“你不要疑我,我决不拿你的东西。”在中国有两句老话,叫“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这两句话最能够反映出本章所讨论的特性。

小王 丰子恺 出自《缘缘堂画笺》

中国民族是富有戏剧的本能的一个民族。戏剧之于中国人,便好比运动之于英国人,或斗牛之于西班牙人。一般普通人几乎都能哼那么三两句甚至一两出折子戏。于是,中国人的思想也难脱戏台上的意味。

·爱脸皮

我说脸皮是中国人特性之一。脸皮是一种大家有的东西,如今说是中国人特性之一,似乎是不太合情理了。但我不妨解释一下,我这里所称的脸皮,也就是中国人心中的脸皮,并不指头部前面的那一薄层,却是一个综合的名词,中间包括许多的意思,不要说我们西洋人描写不来,恐怕根本就懂它不得。

我们真要明白这脸皮的意义于万一的话,我们先得了解,中国民族是富有戏剧本能的一个民族。戏剧可以说是中国独一无二的公共娱乐。戏剧之于中国人,便好比运动之于英国人,或斗牛之于西班牙人。一个中国人遇到了什么事故,他就立刻把自己当作一折戏剧里的一个角色。他就唱喏连声,或磕头如捣蒜。在一个西洋人看来,似乎是绝对不必的,并且引人发笑以外,丝毫不能有什么用。中国人的思想也不脱戏台上的意味。

中国人的问题永远不是一个事实的问题,而是一个格式的问题,不是事实对不对,而是格式合不合。譬如上台演说,只要说得好,时候不错,格式不误,他便尽了角色的能事。我们便不该再到幕后去寻根究底,否则不免“拆穿西洋镜”,以后便没有戏可看了。这一类日常生活中的扮演的行为,并起来说,就等于脸皮,就是脸皮。能够扮演得活龙活现,就是有脸皮,别人就会“赏脸”。假若不会扮演,不理会这种扮演的艺术,或扮演时受人阻挠,以至没有结果,就是没有面孔,就是“丢脸”。这一点,我们要是能够充分地明白,我们对于中国人其他的特性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在西洋人看来,中国人的脸皮便好比南太平洋里海岛上的土人的种种禁忌,怪可怕、怪有劲,但是不可捉摸、没有规矩,除了取消之后用常识来代替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对付的方法。在中国乡间,邻舍是时常要吵架的,吵架不能没有和事佬,而和事佬最大的任务便是研究出一个脸皮的均势的新局面来。好比欧洲的政治家,遇到这种事件的时候,遇有国际纠纷的时候,不能不研究出一个权力的均势的新局面来一样。

京剧 施塔福(美)

中国人非常要面子,以至于到了刻板、虚伪的地步。而当那为了顾全脸面说大话的人被拆穿时,通常会被冠以会“做戏”之名。于是乎,那台上台下真假莫辨,人人都是戏子了。

中国人之于脸皮,真可以说是保护周全,无所不用其极。让我来举几个实例吧。做了事被人指摘,是很“丢脸”的,所以非否认,非抵赖不可。不管这错事究竟做了没有,也不管这事究竟错不错,否则便不能保全面孔。有人拍网球时失落了一个球,大家都疑心是一个苦力拾去的,并且疑心得很有一些根据。但是苦力坚不承认,满脸是受了冤屈的怒气,但他一面否认,一面却跑到掉球的地方,找了一会,把球捡起来说:“这不是你们掉的球么?”其实谁都看出是从他的袖管里掉出来的。救了脸皮,丢了性命,似乎并不是一件很上算的事,但是我们知道有一位知县老爷,因犯案将处斩刑,他向刑部上书,要求穿了官服就刑,好救他的最后的一些脸面!

·婉转

一个中国人替你帮了一次忙,你随后自然想报酬,送钱既然不便,你也许送一件小小的礼物,“聊表微意”。他却很客气地不收,很坚决地不收。他说,为了那么一桩小事来受你的厚赐,是违反五常之理的,同时他也说你不该送东西给他,送了就瞧他不起,假若你再坚持要他接受的时候,你真是陷他于不义了,那是万万不可的。他的意思是你送得太少了,他帮了你的忙,本来希望你可以重重地酬谢他,却想不到你不知趣,只送得那么一点;失望之余,只好连一点都原璧归赵,又外加一番仁至义尽的议论。不因小利而忘大利,所以他情愿守着,让你有机会把他的旨意细细揣摩一下,只要你有恍然大悟的一回,那更大的礼物是不落虚空的。中国人又有一个和全人类共通的特性,就是把不好的消息瞒着不讲,可以瞒多久就多久,或者是用改头换面的方法讲出来。但是中国人之间因为已经变本加厉地成了一种规矩,这种隐瞒和改头换面的功夫实在做得可以惊人。

作揖 佚名(清)

一般人见面,如无等级之分,便会两手合抱,相互低头致敬。据说这个动作表示:愿做对方奴仆,供其驱使。由此可见,中国人相互之间客气到了何种程度,竟然甘心为奴。

·客气

东方人,尤其是中国人的善于客气,可以用两种不相同的眼光来看,一是鉴赏的,一是批评的。我们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喜欢自己称赞自己的种种美德,但这种种美德里,客气所占的部分却很少。

不要说普通的西洋人,就是平素批评得最严厉的,也不能不承认他们已经把客气的艺术推进到一种登峰造极的程度。中国的经书上有两句话,叫做“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就是说,仪式的规矩有到300种,而平日行为上的规矩有到3000种。这并不是说他们一天到晚被许许多多支离琐碎的规矩绑着,弄得丝毫动弹不得,不过是说他们的仪节生活已经娴熟到一种不费吹灰之力的程度罢了。好比我们在良辰休假的时候穿新衣服一样,只要日子一到,那簇新的衣服自然会穿上。西洋的文化,在理论上,是以“爱人如己”或“别人的休戚便是自己的休戚”做主旨的,所以对于客气的见地也不能不受这种主旨的支配。但是中国人的客气却与此大不相同。它是许许多多细微节目与零星规矩的总和,它们好比法律上的咬文嚼字,那咬与嚼的行为,并不代表什么心理或感情的状态,不过为咬嚼而咬嚼罢了。

中国人讲客套,讲规矩,那呆板与繁琐的程度当然也并非一样。客气好比是一个装空气的橡皮垫子,中间空无一物,但要有什么震动或碰磕的时候,它却是一大恩物,正合着老子所说的“当其无,有器用之”。这一点固然是很好的,但中国人的客气,面子上、自觉的,好像是为对方客人打算;实际上、不自觉的,恐怕还是为了主人自己。它的用意似乎并不在要使客人舒服愉快,而在表示他是一个懂规矩的人,怎样的局面需要怎样的应付,什么上文需要什么下文,才算合式,才算入调——便是做主人的所时刻留心的事。

·孝顺

《二十四孝》里讲了一个真心行孝的典型例子。汉朝有一个人,很穷,他看到自己没有足够的食物供养母亲和三岁的孩子,就对妻子说:“我们这样穷,甚至不能抚养母亲。而且,小孩还要分吃母亲的食物。为什么不把孩子埋掉?孩子,我们可以再生。母亲死了,可就不能再有了。”他的妻不敢违拗他,于是只得跟他去埋孩子。他们在地上挖坑,挖到两尺多深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金瓶,上面刻着字,说明是上天赐给孝子的。如果不出现这个金瓶,孩子就要快活埋了。按照孝道的教义,一般认为这样做是对的。“对妻子、孩子的爱”不能妨碍对父母的孝,不惜杀害孩子来延长他祖父母的寿命。中国人还相信这样的孝,双亲得了难治的病,只有割下儿女的肉,让双亲不知不觉吃下去才能治愈。……中国人认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早婚风气极盛,祭祀祖先的习俗也很浓厚。

祭奠 佚名(清)

对于中国人来说,孝不仅仅是针对父母长者,对于已经死去的先人祖辈同样要尽孝道。如图中那样,在每年的死者忌日前去庙堂祭奠祷告,便是孝之一种。

三教图 丁云鹏(明)纸本 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此图将佛、道、儒三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老子、孔子画在一起,看上去三人正在谈经论道,体现了中国人“三教合一”的宗教色彩。

·多神论·泛神论·无神论

孔教是中国最值得注意的知识成果。但是西方读者又确实不能不认为孔夫子的经典是空洞无物的。对这个问题进行彻底调查的人,一致断言这样的事实:其他民族是依靠物质的力量,中国人却是依靠精神的力量。

……在中国历史上佛教曾并吞道教,道教也曾排斥孔教,但是最后孔教把佛教和道教都并吞了,成为“三教合一”。道教和佛教虽然对中国人的思想有巨大影响,但基础是孔教。

……中国知识阶层不注意多神教和无神论之间的对立和矛盾。对人性中最深刻的精神真谛置若罔闻,是中国人思想中最可悲的弱点。多神论和无神论的调和就意味着接受了这样的观念:肉体可以没有灵魂,灵魂可以没有精神,精神可以没有生命,宇宙可以没有源头,世上可以没有上帝。


——选自《中国人的性格》,学苑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