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 百病缠身的中国人
(1881~1936),原名周树人,字豫才,浙江绍兴人,出身于破落的封建家庭。中国现代伟大的文学家、翻译家、教育家、革命家,新文学运动的奠基人。
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
·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有一日,他遇到一个聪明人。
“先生!”他悲哀地说,眼泪联成一线,就从眼角上直流下来。“你知道的。我所过的简直不是人的生活。吃的是一天未必有一餐,这一餐又不过是高粱皮,连猪狗都不要吃的,尚且只有一小碗……”
“这实在令人同情。”聪明人也惨然说。
“可不是么!”他高兴了。“可是做工是昼夜无休息:清早担水晚烧饭,上午跑街夜磨面,晴洗衣裳雨张伞,冬烧汽炉夏打扇。半夜要煨银耳,侍候主人耍钱;头钱从来没分,有时还挨皮鞭……”
“唉唉……”聪明人叹息着,眼圈有些发红,似乎要下泪。
“先生!我这样是敷衍不下去的。我总得另外想法子。可是什么法子呢?……”
“我想,你总会好起来……”
“是么?但愿如此。可是我对先生诉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慰安,已经舒坦得不少了。可见天理没有灭绝……”
但是,不几日,他又不平起来了,仍然寻人去诉苦。
“先生!”他流着眼泪说,“你知道的。我住的简直比猪窝还不如。主人并不将我当人;他对他的叭儿狗还要好到几万倍……”
“混账!”那人大叫起来,使他吃惊了。那人是一个傻子。
“先生,我住的只是一间破小屋,又湿,又阴,满是臭虫,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秽气冲着鼻子,四面又没有一个窗子……”
变戏法 佚名(清)
做奴才,自然要懂得主人的心思。虽对主人不满,亦是不能不维护主人之利益。于是,一边呼痛一边将那脸皮变来变去,以适应不同场合不同对象,就成了做奴才最重要的课业。
官老爷,官孙子 选自1911年《神州日报》
视等级爵位等之不同,而换不同之嘴脸,对于那些擅钻营之人来说,是很有必要的。所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于是,我们便经常可以看到如上图之情景。
“你不会要你的主人开一个窗的么?”
“这怎么行?……”
“那么,你带我去看去!”
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动手就砸那泥墙。
“先生!你干什么?”他大惊地说。
“我给你打开一个窗洞来。”
“这不行!主人要骂的!”
“管他呢!”他仍然砸。
“人来呀!强盗在毁咱们的屋子了!快来呀!迟一点可要打出窟窿来了!……”他哭嚷着,在地上团团地打滚。
一群奴才都出来,将傻子赶走。
听到了喊声,慢慢地最后出来的是主人。
“有强盗要来毁咱们的屋子,我首先叫喊起来,大家一同把他赶走了。”他恭敬而得胜地说。
“你不错。”主人这样夸奖他。
这一天就来了许多慰问的人,聪明人也在内。
“先生。这回因为我有功,主人夸奖了我了。你先前说我总会好起来,实在是有先见之明……”他大有希望似的高兴地说。
“可不是么……”聪明人也代为高兴似的回答他。
·势利
狗的驳诘
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像乞食者。
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
我傲慢地回顾,叱咤说:
“呔!住口!你这势利的狗!”
“嘻嘻!”他笑了,还接着说,“不敢,愧不如人呢。”
“什么!?”我气愤了,觉得这是一个极端的侮辱。
“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我逃走了。
“且慢!我们再谈谈……”他在后面大声挽留。
我一径逃走,尽力地走,直到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
·卑怯
胜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胜了;若败了时,一群中有许多人,未必是我受亏:大凡聚众滋事时,多具这种心理。他们举动,看似猛烈,其实却很卑怯。
我以为这两种态度的根抵,怕不可仅以惰性了之,其实乃是卑怯,遇见强者,不敢反抗,便以“中庸”这些话来粉饰,聊以自慰。所以中国人倘有权力,看见别人奈何他不得,或者有“多数”作他护符的时候,多是凶残横恣,宛然一个暴君,做事并不中庸,待到满口“中庸”时,乃是势力已失,早非“中庸”不可的时候了。一到全败,则又有“命运”来做话柄,纵为奴隶,也处之泰然,但又无往而不合于圣道。这些现象,实在可以使中国人败亡,无论有没有外敌。要救治这些,也只好先行发露各样的劣点,撕下那好看的假面具来。
可惜中国人对于羊显凶兽相,而对于凶兽则显羊相,所以即使显着凶兽相,也还是卑怯的国民,这样下去,一定要完结的。
我觉得中国人所蕴蓄的怒愤已经够多了,自然是受强者的蹂躏所致的。但他们却不很向强者反抗,反而在弱者身上发泄。兵和匪不相争,无枪的百姓却并受兵匪之苦,就是最近便的证据。再露骨地说,怕还可以证明这些人的卑怯。卑怯的人,即使有万丈的怒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烧什么呢?
京剧《西游记》
京剧之迷人最重要的一点即脸谱,也就是在真脸之上再画一张假脸。只可惜,有些人却将那戏中的假脸带到了现实生活中,且不止一张假脸。当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骄和谄相纠结的,且没落的古国人民的精神特色。
中国人不但“不为戎首”,“不为祸始”,甚至于“不为福先”。所以凡事都不容易改革;前驱和闯将,大抵是谁也怕得做。然而人性岂真能如道家所说的那样恬淡;欲得的却多,既然不敢径取,就只好利用阴谋和手段。以此,人们也就日见其卑怯了,既是“不为最先”,自然也不敢“不耻最后”,所以虽见一大堆群众,略见危机,便“纷纷作鸟兽散”了。如果偶有几个不肯退转,因而受害的,公论家便异口同声,称之曰傻子,对于“锲而不舍”的人们也一样。
·中国人的脸
此后对于中国一部分人们的相貌,我也逐渐感到一种不满,就是他们每看见不常见的事件或华丽的女人,听到有些醉心的说话的时候,下巴总要慢慢挂下,将嘴张了开来。这实在不大雅观,仿佛精神上缺少着一样什么机件。据研究人体的学者们说,一头附着在上颚骨上,那一头附着在下颚骨上的“咬筋”,力量是非常之大的。我们幼小时候想吃核桃,必须放在门缝里将它的壳夹碎。但在成人,只要牙齿好,那咬筋一收缩,便能咬碎一个核桃。有着这么大的力量的筋,有时竟不能收住一个并不沉重的自己的下巴,虽然正在看得出神的时候,倒也情有可原,但我总以为究竟不是十分体面的事。
·自欺
旧国骂古之余,每至不惜于自欺如是。震旦死抱国粹之士,作此说者最多,一若今之学术艺文,皆我数千载前所已具。
白日飞升 绣像画(宋)
似白日飞升这般的想入非非,在中国比比皆是。所以,才有了为求长生寻道士炼仙丹枉送了性命的善男信女;所以,才有了假仙家之名谋私家之利的假仙黑道。然,痴心不改。
其实,中国人是并非“没有自知之明”的,缺点只在有些人安于“自欺”,由此并想“欺人”。譬如病人,患着浮肿,而讳疾忌医,但愿别人糊涂,误认他为肥胖。
通常我们晓得,某朝的年代长一点,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点,其中差不多没有好人。为什么呢?因为年代长了,做史的是本朝人,当然恭维本朝的人物,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别朝人,便很自由地贬斥其异朝的人物,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记载上半个好人也没有。
不过我们也并非满足于现状,是身处斗室之中,神驰宇宙之外,抽鸦片者享乐着幻境,叉麻雀者心仪于好牌。檐下放起爆竹,是在将月亮从天狗嘴里救出;剑仙坐在书斋里,哼的一声,一道白光,千万里外的敌人可被杀掉了,不过飞剑还是回家,钻进原先的鼻孔去,因为下次还要用。这叫做千变万化,不离其宗。所以学校是从家庭里拉出子弟来,教成社会人才的地方,而一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还是“交家长严加管束”云。
“骨肉归于土,命也;若夫魂气,则无不之也,无不之也!”一个人变了鬼,该可以随便一点了罢,而活人仍要烧一所纸房子,请他住进去,阔气的还有打牌桌、鸦片盘。成仙,这变化是很大的,但是刘太太偏舍不得老家,定要运动到“拔宅飞升”,连鸡犬都带了上去而后已,好依然的管家务、饲狗、喂鸡。
·自大
中国既以自尊大昭闻天下,善诋毁者,或谓之顽固,且将抱守残缺,以底于灭亡。
失者则以孤立自是,不遇校雠,终至堕落而之实利。
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这就是文化竞争失败之后,不能再见振拔改进的原因。
·疾天才
夫中国在昔,本尚物质而疾天才矣。……重杀之以物质而囿之以多数,个人之性,剥夺无余。
“合群的自大”,“爱国的自大”,是党同伐异,是对少数的天才宣战——至于对别国文明宣战,却尚在其次。
·难改变
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
我独不解中国人何以于旧状况那么心平气和,于较新的机运就这么疾首蹙额,于已成之局那么委曲求全,于初兴之事就这么求全责备。
古国的灭亡,就因为大部分的组织被太多的古习惯教养得硬化了,不再能够转移,来适应新环境。
发辫之将来 马星驰 选自1910年《神州日报》
对于中国人来说,任何一点改变都是异常艰难的。即使他们勉强接受了这新的改变,也要用种种手段条件来挽留那旧的沉滓,舍不得一起丢弃。就如这发辫,虽剪了一半,那剩的竟是要当国粹来保存。
凡是读过一点古书的人都有这一种老手段:新起的思想,就是“异端”,必须歼灭的,待到它奋斗之后,自己站住了,这才寻出它原来与“圣教同源”;外来的事物,都要“用夷变夏”,必须排除的。
体质和精神都已硬化了的人民,对于极小的一点改革,也无不加以阻挠,表面上好像恐怕于自己不便,其实是恐怕于自己不利,但所设的口实,却往往见得极其公正而且堂皇。
我们的古今人,对于现状,实在也愿意有变化,承认其变化的。变鬼无法,成仙更佳,然而对于老家,却总是死也不肯放。我想,火药只做爆竹,指南针只看坟山,恐怕那原因就在此。
现在是火药蜕化为轰炸弹,烧夷弹,装在飞机上面了,我们却只能坐在家里等他落下来。自然,坐飞机的人是颇有了的,但他那里是远征呢,他为的是可以快点回到家里去。家是我们的生处,也是我们的死所。
譬如罢,我们之中的一个穷青年,因为祖上的阴功(姑且让我这么说说罢),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问他是骗来的,抢来的,或合法继承的,或是做了女婿换来的。那么,怎么办呢?我想,首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来”!但是,如果反对这宅子的旧主人,怕给他的东西染污了,徘徊不敢走进门,是孱头;勃然大怒,放一把火烧光,算是保存自己的清白,则是昏蛋。不过因为原是羡慕这宅子的旧主人的,而这回接受一切,欣欣然半蹩进卧室,大吸剩下的鸦片,那当然更是废物。“拿来主义”者是全不这样的。
·十景病
我们中国的许多人,大抵患有一种“十景病”,至少是“八景病”。“十”字形的病菌,似乎已经侵入血管,流布全身。凡看一部县志,这一县往往有十景或八景,点心有十样锦,菜有十碗,音乐有十番,阎罗有十殿,药有十全大补,连人的罪状宣布起来也大抵是十条。
·瞒和骗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
我们×××里,我觉得实做的少,监督的太多,个个想做“工头”,所以苦工就更加吃苦。
我们常常听到:拳师教徒弟是留一手的,怕他学全了就要打死自己,好让他称雄。在实际上,这样的事情也并非全没有,逢蒙杀羿就是一个前例。逢蒙远了,而这种古气是没有消尽的,还加上了后来的“状元瘾”。科举虽然久废,至今总还要争“唯一”,争“最先”。遇到有“状元瘾”的人们,做教师就危险,拳棒教完,往往免不了被打倒,而这位新拳师来教徒弟时,却以他的先生和自己为前车之鉴,就一定留一手,甚而至于三四手,于是拳术也就“一代不如一代”了。
猜拳 铜版画 托马斯·阿罗姆(英)选自《CHINA ILLUSTRATED》(《大清帝国城市印象》,1843—1847,伦敦)
酒席之上,猜拳助兴,是流行于中国各地的一种娱乐方式。这种需要心算手比口猜的复杂酒令,最能体现中国人的小聪明和狡猾。
还有,做医生的有秘方,做厨子的有秘法,开点心铺子的有秘传,为了保全自家的衣食,听说这还只授儿妇,不教女儿,以免流传到别人家里去。“秘”是中国非常普遍的东西,连关于国家大事的会议,也总是“内容非常秘密”,大家不知道。
·考场三丑
古时候,考试八股的时候,有三样卷子,考生是很失面子的,后来改考策论了,恐怕也还是这样子。第一样是“缴白卷”,只写上题目,做不出文章,或者简直连题目也不写。然而这最干净,因为别的再没有什么枝节了。第二样是“抄刊文”,他先已有了侥幸之心,读熟或带进些刊本的八股去,倘或题目相合,便即照抄,想瞒过考官的眼。品行当然比“缴白卷”的差了,但文章大抵是好的,所以也没有什么另外的枝节。第三样,最坏的是瞎写,不及格不必说,还要从瞎写的文章里,给人寻出许多笑话来。人们在茶余酒后作为谈资的,大概是这一种。
胸中墨似漆,额上汗如浆 马星驰 选自1909年《神州日报》
考生上考场,满腹文章者自然笔走游龙,累得满头大汗;胸无点墨者当是着急上火,急得满头大汗。最可怜的是茶壶煮饺子——有东西倒不出来者,那是憋得满头大汗。
·惰性
中国人的自讨苦吃的根苗在于“捧”,“自求多福”之道却在于挖。其实,劳力之量是差不多的,但从惰性太多的人们看来,却以为还是捧省力。
·调和
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的、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
·破坏欲
我们中国人对于不是自己的东西,或者将不为自己所有的东西,总要破坏了才快活的。
·明黑白
小民虽然不学,见事也许不明,但知道关于本身利害时,何尝不会团结。先前有跪香、民变、造反,现在也还有请愿之类。他们有的像沙,是被统治者“治”成功的,用文言来说,就是“治绩”。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老百姓虽然不读诗书、不明史法。但能从大概上看,明黑白,辨是非,往往有决非清高通达的士大夫所可几及之处的。
·残虐
后以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
自首之辈,当分别论之,别国的硬汉比中国多,也因为别国的淫刑不及中国的缘故。我曾查欧洲先前虐杀耶稣教徒的记录,其残虐实不及中国。中国青年之至死不屈者,亦常有之,但皆秘不发表。不能受刑至死,就非卖友不可,于是坚卓者无不灭亡,游移者愈益堕落,长此以往,将使中国无一好人。
爸爸吃蛋糕 丰子恺 出自《缘缘堂画笺》
一块蛋糕,经三人之手辗转到爸爸手里时,只剩了不足一口。表面看来是小儿贪嘴,实际上是生动体现了某些人“雁过拔毛”、喜贪小利的毛病。
中国的论客、论事、论人,向来是极苛酷的。
·眼光不远
中国国民性的堕落,我觉得并不是因为顾家,他们也未尝为“家”设想。最大的病根,是眼光不远,加以“卑怯”与“贪婪”,但这是历久养成的,一时不容易去掉。
·自利·揩油
中国公共的东西,实在不容易保存,如果当局者是外行,他便将东西糟完,倘是内行,他便将东西偷完。而其实也并不单是对于书籍或古董。
雷峰塔砖的挖去,不过是极近的一条小小的例。龙门的石佛,大半肢体不全,图书馆中的书籍,插图须谨防撕去,凡公物或无主的东西,倘难于移动,能够完全的即很不多。但其毁坏的原因,则非如革除者的志在扫除,也非如寇盗的志在掠夺或单是破坏,仅因目前极小的自利,也肯对于完整的大物暗暗地加一个创伤。人数既多,创伤自然极大,而倒败之后,却难于知道加害的究竟是谁。
“揩油”,是说明着奴才的品行全部的。
这不是“取回扣”或“取佣钱”,因为这是一种秘密;但也不是偷窃,因为在原则上,所取的实在是微乎其微。因此也不能说是“分肥”,至多,或者可以谓之“舞弊”罢。然而这又是光明正大的“舞弊”,因为所取的是豪家、富翁、阔人、洋商的东西,而且所取又不过一点点,恰如从油水汪洋的处所,揩了一下,于人无损,于揩者却有益的,并且也不失为损富济贫的正道。设法向妇女调笑几句,或乘机摸一下,也谓之“揩油”,这虽然不及对于金钱的名正言顺,但无大损于被揩者则一也。
·偏执
我中华民族虽然常常是自命为爱“中庸”、行“中庸”的人民,其实是颇不免于过激的。譬如对于敌人罢,有时是压服不够,还要“除恶务尽”,杀掉不够,还要“食肉寝皮”。但有时候,却又谦虚到“侵略者要进来,让他们进来。也许他们会杀了十万中国人。不要紧,中国人有的是,我们再有人上去”。这真叫人会猜不出是真痴还是假呆。而女人的脚尤其是一个铁证,不小则已,小则必求其三寸,宁可走不成路,摆摆摇摇。
小脚女人走路形态 佚名(清)
“小脚缠成不乱行。”小脚使女人行走困难,有人形容小脚女子走路如同鸭子,而上图之形象恰是表现了这种鸭子步态。步态畸形,贪恋小脚之心理更是畸形。
慨自辫子肃清以后,缠足本已一同解放的了,老新党的母亲们,鉴于自己在皮鞋里塞棉花之麻烦,一时也确给她的女儿留了天足。然而我们中华民族是究竟有些“极端”的,不多久,老病复发,有些女士们已在别想花样,用一枝细黑柱子将脚跟支起,叫它离开地球。她到底非要她的脚变把戏不可。由过去以测将来,则四朝(假如仍旧有朝代的话)之后,全国女人的脚趾都和小腿成一直线,是可以有八九成把握的。
·歧视女性
孔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女子与小人归在一类里,但不知道是否也包括了他的母亲。后来的道学先生们,对于母亲,表面上总算是敬重的了,然而虽然如此,中国的为母的女性,还受着自己儿子以外的一切男性的轻蔑。这是五四运动后,提倡了妇女解放以来的成绩。不过我们还常常听到职业妇女的痛苦的呻吟,评论家的对于新式女子的讥笑。她们从闺阁走出,到了社会上,其实是又成为给大家开玩笑、发议论的新资料了。
节烈这两个字,从前也算是男子的美德,所以有过“节士”、“烈士”的名称。然而现在的“表彰节烈”,却是专指女子,并无男子在内。据时下道德家的意见,来定界说,大约节是丈夫死了,决不再嫁,也不私奔,丈夫死得愈早,家里愈穷,她便节得愈好。烈可是有两种:一种是无论已嫁未嫁,只要丈夫死了,他也跟着自尽;一种是有强暴来污辱他的时候,设法自戕,或者抗拒被杀,都无不可。这也是死得愈惨愈苦,他便烈得愈好,倘若不及抵御,竟受了污辱,然后自戕,便免不了议论。万一幸而遇着宽厚的道德家,有时也可以略迹原情,许他一个烈字。可是文人学士,已经不甚愿意替他作传;就令勉强动笔,临了也不免加上几个“惜夫惜夫”了。
总而言之:女子死了丈夫,便守着,或者死掉;遇了强暴,便死掉;将这类人物,称赞一通,世道人心便好,中国便得救了。大意只是如此。
·圆滑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民国初年的西式婚礼 施塔福(美)
伴随西方传教士而来的是西方的生活方式及风俗习惯。中国最为开明进步的上海首先被西风所席卷,年轻人开始倡导文明结婚、西式婚礼。形式虽然变了,但几千年以来男尊女卑之社会实质却不是轻易可以变更的。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说谎,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那么……阿唷!哈哈!He he! he, he he he he! '”
·逆来顺受
虚生先生所做的时事短评中,曾有一个这样的题目:“我们应该有正眼看各方面的勇气”。诚然,必须敢于正视,这才可望敢想、敢说、敢做、敢当。倘使并正视而不敢,此外还能成什么气候。然而,不幸这一种勇气,是我们中国人最所缺乏的。
然而由本身的矛盾或社会的缺陷所生的苦痛,虽不正视,却要身受的。文人究竟是敏感人物,从他们的作品上看来,有些人确也早已感到不满,可是一到快要显露缺陷的危机一发之际,他们总即刻连说“并无其事”,同时便闭上了眼睛。这闭着的眼睛便看见一切圆满,当前的苦痛不过是“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于是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平,也就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
·无是非
中国的自己能酿酒,比自己来种鸦片早,但我们现在只听说许多人躺着吞云吐雾,却很少见有人像外国水兵似的满街发酒疯。唐宋的踢球,久已失传,一般的娱乐是躲在家里彻夜叉麻雀。
从这两点看起来,我们在从露天下渐渐地躲进家里去,是无疑的。古之上海文人,已尝慨乎言之,曾出一联,索人属对,道“三鸟害人鸦雀鸽”。“鸽”是彩票,雅号奖券,那时却称为“白鸽票”的。但我不知道后来有人对出了没有。
·无羞耻心
“吃白相饭”在上海是这么一种光明正大的职业。
我们在上海的报章上所看见的,几乎常是这些人物的功绩;没有他们,本埠新闻是决不会热闹的。但功绩虽多,归纳起来也不过是三段,只因为未必全用在一件事情上,所以看起来好像五花八门了。
第一段是欺骗。见贪人就用利诱,见孤愤的就装同情,见倒霉的则装慷慨,但见慷慨的却又会装悲苦,结果是席卷了对手的东西。
彩票之毒 马星驰 选自1909年《神州日报》
“全张头彩十五万元”,如此丰厚的奖金,难怪彩民们对于购买彩票趋之若鹜。毕竟,谁都不相信但又希望天上能掉下馅饼儿来。
第二段是威压。如果欺骗无效,或者被人看穿了,就脸孔一翻,化为威吓,或者说人无礼,或者诬人不端,或者赖人欠钱,或者并不说什么缘故,而这也谓之“讲道理”,结果还是席卷了对手的东西。
第三段是溜走。用了上面的一段或兼用了两段而成功了,就一溜烟走掉,再也寻不出踪迹来。失败了,也是一溜烟走掉,再也寻不出踪迹来。事情闹得大一点,则离开本埠,避过了风头再出现。
有这样的职业,明明白白,然而人们是不以为奇的。
“白相”可以吃饭,劳动的自然就要饿肚,明明白白,然而人们也不以为奇。
——选自《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