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战略实施要有调整余地:《隆中对》的战略目标失误
人不是神,不可能预定好一切,所以,制定战略应当明确战略转移的边界条件。撞了南墙还不回头的战略,肯定不是好战略。
任何战略,在实施中都存在着信息反馈和不断调整。人们的理性是有限的,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所以,在进行战略设计时,能不能预留出实施中调整的空间,是衡量战略优劣的一个重要尺度。
诸葛亮的《隆中对》,从整体来看,显然是一个“两步走”的战略。第一步是“三分天下”,第二步是“兴复汉室”。后来人们对它的高度赞誉,实际上只与第一步有关。可以说,在刘备取得荆州和益州,建立自己的战略根据地时,《隆中对》的设想有如高屋建瓴,尽管存在着资源不足的缺陷,但不失为一个极具发展潜力的构思。所以,在刘备建国的第一步,《隆中对》具有极大的积极意义。然而,当它进入第二步时,问题已经暴露无遗。
战略调整需要审时度势。这种调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战略总目标可行,仅需要根据实施中的反馈信息进行枝节调整;一种是发现战略总目标无法实现,需要对目标进行根本性调整。《隆中对》本身,没有留出这种根本调整的空间。尤其是当刘备“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蜀汉面临着战略调整的重大关头时,原本就主持战略设计的诸葛亮,在“益州疲弊”的危急存亡关头,依然坚持原定战略目标不变,在平定南中之后,以北伐态势表明了自己坚持第二步战略的信心。“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三国志·诸葛亮传》)很明显,诸葛亮认为,蜀汉的战略只需要枝节调整,不需要改变战略目标。
那么,诸葛亮的判断是否恰当?就以他脍炙人口的《出师表》而论,人们在赞扬其鞠躬尽瘁的耿耿忠心时,往往忽略了“益州疲弊”和“北定中原”之间的不配套。而明知实力不够还要坚持北伐,固然有诸葛亮以此表达忠于先主遗志的意图,有前期经营汉中等地已经付出的沉没成本考虑,但最根本的,就是他认定《隆中对》的战略目标不可更改。
有意思的是,后主刘禅在这个问题上恰恰同诸葛亮不一样。史学界有人认为,刘禅并不是个傻瓜。假定这种说法成立,那么,刘禅的“胸无大志”何尝不是一个调整“兴复汉室”战略目标的信号。但鉴于刘备的“托孤”,鉴于诸葛亮的实权和威信,“扶不起的阿斗”只能以自己的消极来表达自己的不同意见。即便刘禅真是弱智,那么,哪怕他仅仅是一个名义上的皇帝,哪怕丞相如何出类拔萃,也得考虑一下最高领导人的阻力对战略实施的影响问题。
让我们换成公司来考虑,一个“董事长”要放弃、而“总经理”却要坚持、实力又处于劣势的并购计划,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诸葛亮是绝顶聪明的,然而,他为何还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原因之一,就是当初《隆中对》的战略目标具有不可更改因素。刘备集团先前的所作所为,都建立在兴复汉室的前提下。一旦更改这个目标,就等于彻底否定了原来的行为正当性。因此,《隆中对》从提出伊始,就决定了这一战略目标只能一条道走到底,无法实现类似于“彼可取而代之”“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战略转换。既然战略目标不能调整,所以具体方法也就难以大幅度转向,吞并天下不能转换为保境安民,攻势不能转换为守势,都是在所难免的。
后人“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感叹,实际上包含一个误区——即假如诸葛亮还活着就能打败曹魏。这种误判古今中外屡见不鲜,所以更有警示价值。比如,谈到鸦片战争中林则徐被罢免,人们不禁叹气,好像如果道光不罢免林则徐,林则徐不离开广州,就能打败英国人(关于这个问题,茅海建《天朝的崩溃》一书有相当深刻的论述)。谈到通用汽车的破产保护和重组,人们也会产生联想,“假如斯隆再世”,似乎通用就不会出现危机了(德鲁克同斯隆的观点分歧,正同这种对未来危机的预见有关。德鲁克认为通用的战略实施多年取得巨大成功后肯定需要改变,而斯隆认为以往的成功说明这种战略需要坚持)。这种思维,实际上是没有把战略本身的失误和人员运作的失误区别开来。固然,有很多战略失败,是相关人员搞砸的;但也有很多战略失败,是战略本身的问题。尤其是那种表面很诱人的战略,更容易使人们产生判断失误。
当然,是否需要做出根本性的战略转移,归根到底要依赖于战略设计时确定转换战略目标的边界条件。《隆中对》竖起的兴复汉室大旗,从一开始就是拒绝战略转换的。因此,根本就不可能设定战略转换的临界点。所以,刘禅放弃“兴复大业”的行为,就变成了一种“战略背叛”。
现实中,这种不能转换的战略,一旦失败,人们往往归因于没有坚持下来,而且还会振振有词地强调:“最后的胜利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对于这种说法,我们不妨想想,诚然,有通过坚持和韧性取得成功的战略,但也有因为坚持而失败得更惨的战略。当年,史玉柱的巨人大厦坚持了,秦池白酒的央视标王也坚持了。结果如何?所以,一个战略目标是否值得坚持,要根据具体情况而定。
对于经营来说,有不适当的战略转换导致目标舍弃出现问题的。当年,柯达在经营战略上果断放弃照相机业务,聚焦于胶片业务,取得了极大优势。于是,这一战略转移成为MBA的成功案例。但是,随着数码相机的兴起和胶卷业务的萎缩,从更长时段看这一战略转移是否成功又产生了疑问。60年代,松下幸之助果断放弃计算机,被看作明智,然而,随着IBM的崛起,松下的放弃是明智还是短视也成了问题。“一根筋”式的坚韧,和“撞南墙”式的固执,有时候很难区分,中间只有微妙的差别。对此,我们不奢求一个战略能够“千秋万代”,但是,我们必须在现有条件下,在战略设计中做出是否需要重大调整的临界标准设定。古人不可能对这种战略转移的临界点进行数理分析式的严密论证,寄希望于诸葛亮做出麦肯锡式的战略转移临界点分析,无异于责备关羽为什么不用机关枪。
批评《隆中对》,不是说故意要同诸葛亮过不去,而是提醒人们在赞誉古人的同时,要清醒地看到我们可以超越古人也能够超越古人的时代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