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见末代皇弟溥杰
生活中有些小事,往往能给人以启迪。记得定居北京之初,一次,我在汉林兄的陪同下,去探望前清末代皇弟爱新觉罗·溥杰。溥老住在护国寺街52号的一座小四合院里。这里原是清醇亲王载沣的房产,后作为遗产分给了溥杰。
见到溥老时,老人家偶患小恙,我俩在他小院的南房聊了片刻,便要匆匆告辞。临别时,溥老提出要送我一幅字,问我:“想写什么?”我说:“写条‘老屋不出公卿’行吗?”这位皇弟迟疑片刻,竟然摇摇头说:“做官也是为人民服务嘛!做不成官不要紧,志贵自强就好。”他的话使我想起《易》之“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唯天为大,唯学则天。“那就写‘志贵自强’吧。”我说。溥老点点头,领我们到小院的北房,写了这幅字。溥老的书法初学“瘦金体”,后来在多年的书法实践中形成了自己独具特色的书艺风格。这次能得到他的墨宝,可把我高兴坏了。出门时,溥老伸出那松瘦的手臂,握着我的手意味深长地说:“‘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人生一世,自己不能矛盾,处于逆境时,要改变自己的环境。当环境不能改变时,就要自己站起来,坚强起来,宁死而不向困难环境屈服。”
我寻思:溥老此言,不正是对“志贵自强”的最好诠释吗?一个人能做官须把官做好,做官别作怪。古往今来,大凡好官都是有政绩、有德行的人。上古之世,有巢氏“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燧人氏见“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遂“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悦之,使王天下”。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鲧、禹决渎,遂王天下。“近古之世,桀、纣暴乱,而汤、武征伐”,遂王天下。今人为官,理应为民请命,解民于倒悬,替民争权争利,“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至于怀才不遇者,也用不着委屈,做不成官就做做学问。当然,做学问写文章也不能误人子弟。人命关天,杀人抵命而已。如果以学问误人,便是戕人慧命,万死难辞其咎。
正如做官的不要高高在上一样,做学问的也不必清高自许。记得全国解放时,年高望重的柳亚子先生牢骚满腹。毛泽东以诗示其出山:“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诗中“昆明池”即指北京颐和园的昆明湖。乾隆十五年,乾隆皇帝为祝贺母亲钮祜禄氏六十寿辰,开始了以圆静寺旧址为基础的“大报恩延寿寺”为主体的兴建工程,因而将山更名“万寿山”;同时,疏导玉泉诸流,把山下湖泊作了彻底的改造,成为一个“巨浸”,取汉武帝长安开昆明池之意,将山下这湖命名“昆明湖”。毛泽东的这个借喻,显然是指首都北京。而“富春江”则包含着一个历史故事。汉光武刘秀和严子陵是幼年时的同窗好友。刘秀当了皇帝,遍寻严子陵,严却躲起来不愿出来。后来,有人发现浙江桐庐县富春江上,有个反穿皮袄的钓鱼翁,觉得是个怪人。事情传到县衙,县令立即报告皇帝。汉光武一看报告,知是子陵无疑,即宣召他进京。此后,虽说历代仁人君子都以为严子陵是个真隐士,清人却以诗揭了他的老底:“一袭羊裘便有心,虚名传诵到如今。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事情也确实如此,隐士们一旦有了“高尚其志”的声名,也就掺了假。正如宋代诗人陆游所言:“志士栖山恨不深,人知已是负初心,不须更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诗经·鹤鸣》),居于深泽中的仙鹤都耐不住寂寞,何况人呢?为人要做到什么都无所谓,是非一门,一切无争,很难做到。《金刚经》上讲佛夸须菩提“得无诤三昧,人中最为第一”,意思就是说,真正淡泊名利的人,一切无争,做人做到了最高处,道德修养都是第一。三国蜀相孔明说得好:“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诸葛亮集》)。《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有首桃林遇仙的诗,于此尤为耐人寻味:
曾拜瑶池九品莲,希夷授我指玄篇;
光阴荏苒真容易,回首沧桑五百年。
“回首沧桑五百年”,与前朝大臣、著名学者丘璿记班超投笔从戎事中所言“推世道,有更变,有乘除。风云万里,大鹏展翅只须臾”,有异曲同工之妙。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古来仁人志士多有殊途同归之叹。“人生如寄耳,顷风流得意之事,殆为都尽”(谢安《与支遁书》);“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古诗十九首》);“人生如寄,多忧何为”(魏文帝《善哉行》);东坡博极群书,无不用之事,波澜浩渺,千变万化,复语绝少,独“人生如寄耳”一句,不啻八九用之。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亦有所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尧舜指让三杯酒,汤武争逐一局棋”。人生本来如此,善善者只不过是三杯酒的事,恶恶者不过是一局棋而已。掌上千秋史,一册在手,跨越千年,风云人物,尽收眼底,那时的人生也如眼前的人生,好比演戏粉墨登场,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可刹那间舞台上又会换上一批新角色,故而,做人做官上台下台都一样,得志不癫狂,失意不失志。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任何事物有生即有灭,有成即有毁,地球亦然,太阳系亦然,生活于其间的人类自不待言。勾践历经卧薪尝胆十年磨一剑的寂寞,才会东山再起重创辉煌;司马迁冷静思考忍辱负重,才会写出厚重汪洋的华章;董仲舒有了孜孜求学“三年不窥园”的静气,才会成就大学问。一个人如果面对物质功利的喧嚣,不能保持淡泊宁静的心境,浮躁不安,所谓理想、事业云云,不过空话而已。
199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