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俗说
中华民族以及各地方的风俗习惯源远流长,不少风俗几乎与整个社会生活融合一起,不分不离。俗话说,“百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一方人长住一方地,其性情、嗜好、言语、习惯,常以累月经年,不知不觉,相演相嬗,便有了自己的风俗。风俗:风者,气也;俗者,习也。习的本义是跟着飞。人的言语歌讴异声,鼓舞动作殊形,或正或邪,或善或淫,无不受天之寒暑,地之险易,水之善恶,植之刚柔等风气的影响与制约。比如:民间岁时过年的伏腊、送灶、元旦、祭天地祖宗、正月初七的人日、初九的九皇诞、正月十五的上元节、春社的宴会、二月十二日的花朝、三月三日的上坟扫墓、五月端午的插菖蒲和饮雄黄酒、六月六日的晒暴、七月七日的乞巧、七月半的鬼节、八月十五日的中秋、九月九日的重阳登高等等,至于婚丧庆吊等与礼仪相关的习俗,更是禁忌森严,信守无绪。故而入其风俗者,遂不免为其所薰染,受其范围。
清朝是满人入主中国,尽管他们强令汉人“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到头来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被汉人同化了。满族人改汉姓即是一例,如满姓完颜,或对照《百家姓》取字改姓颜,或依其本义“王”,改姓王;瓜尔佳本义为“关”,故改姓关;查拉本义“弓”,故改姓张;纥思烈本义为“高”,故改姓高;伊耳根觉罗本义为“兆”,依其谐音攀大姓赵。胡适先生说:“自然虽然残酷,但他还有最慈爱的一点:就是后天的变态大部分不致遗传下去。一千年的缠足,一旦放了,仍然可以恢复天足。”胡话并非胡说,君不见女人一到中年,为追求那花前月下的旖旎风光,绞尽脑汁地修饰她的容貌,不惜忍受打针吃药、饿肚子减肥,甚至上手术台,天生虽非丽质,却硬要把她们一刀一刀地雕成西施、杨贵妃。孰不知,一旦临盆,生下那宝宝,还不是爸妈老样子。
说到俗,人们自然会想到雅。认为“雅”是高一等的,如“阳春白雪”;“俗”是低一等的,如“下里巴人”。然而,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而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可见,俗是与人民群众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简练多彩、诙谐幽默、饱含哲理的俗话,总为老百姓所喜闻乐见。人们说话、作文常于不经意处,甩出一两个口头上常讲的熟语,那思想感情立时自然贴切、生动、概括地表达出来。如看见人家的姑娘长得水灵,“哟,女大十八变呀!”一句话,意思全有了。走亲访友送点薄礼,来句“千里鹅毛”,宾主都可聊以自慰。所以,古今许多名人名集,都喜欢将民间口头俗句运用到自己的诗文中。如:“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女真蕙兰诗),“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钱明日愁”(罗隐诗),“晚饭少吃口,活到九十九”(古乐府),“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唐人逸诗)。小说中的人物对话,那人一吐出俗语,虚构的人物也会使人信以为真,感到亲切。“俗”的魅力不可低估。《周礼·大司徒》说:“以俗教安,则民不偷(苟安)。”这里的“俗”是指礼俗,礼俗与治国理民的法律制度略有不同。“盖法律者有其立之而民守之者也;礼俗者无其立之而民成之者也。礼俗起于同风,法律本于定制”(孟德斯鸠·《法意》)。礼俗风尚属于社会之事,而法律制度却是国家的。然国家有生则有死,将来国家消亡了,人类生活在这个小球上,总须有个规章制度,有规有矩,社会秩序才不至于混乱,所以最终还是要“以俗教安”。精明的人总不忘记“入国问俗”、“入乡随俗”。这不仅是交际上的需要,还是一种极乐境界。老子说:“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可见欢乐喜悦的风俗习惯,同舒适安宁的生活一样的不可或缺。
一种习俗的形成、演变和衰亡,固然是“水土之风气”使然,但同样受经济条件和社会风气所左右。我的老家在安徽桐城县的一个山旮旯里,因为穷,那里的陈规陋习就不少。抗日之初,我父亲在安庆做皮匠,听说日本鬼子来了,他跟着人流就往山里跑,当地人叫“跑鬼子反”。父亲跑回田家老屋,当天又在二叔的陪同下去看小爹小奶。小奶按山里人习俗,照例煮挂面招待侄孙。一个堂屋不请两样客,老二虽说常在眼皮底下,既然陪老大来,于是挂面煮了两海碗。每碗底下窝着一只鸡腿,只是鸡脚杆伸到碗外,其上系有一根红头绳。挂面堆得老高,上面尖着几块肥肥的腊肉。兄弟俩坐下来吃面,老大望不到老二。父亲被鬼子撵着跑了一天一夜,又饿又馋,三扒两口就把那碗面报销了,鸡腿自然也到了肚子里。只是老二的鸡腿没有动,红头绳仍搭在碗沿上。前来抹桌子的小奶见老大把鸡腿吃了,脸一黑,端着碗就噌噌地往厨房走。小奶将老二剩下的鸡腿用清水涮涮,一边往墙上挂,一边嘀咕:“还是老二懂事。”原来,山里人很穷,当地不少人家连条床褥子也没有,一年四季睡的都是凉席。入冬睡觉,素有“一天两斤肉”的戏言,夜里上床席子凉——肉一斤(惊),早上起床凉席沾身一斤(惊)肉。因为穷,才生出这个习俗来。用红头绳系着的鸡腿是不准吃的,主人得用它应付几次客人,待到真的放不住了,不再系红头绳,客人才可吃。管子曰:“仓廩实而知礼节,百姓足而知荣辱”,如今日子好过了,这个陋习自然也就随之消失了。然而,像这样的记忆是挥之不去的。过去,两人见面,逢上吃饭时间,有句挂在嘴边频率极高的问话:“吃饭了吗?”中国人饿怕了,别说解放前,也不要说从一九五九年闹起的“三年饥荒”,就是前几年,这话一出口,仍有几分热度,几分体贴。在那些缺吃少穿的年头,“您吃饭了吗?”不过是一句纯粹的客气话。若你没吃饭,他也没能耐请你吃。有句笑话:晚饭时候,两个熟人见面,一个手里拿着酱油瓶的问迎面走来的邻居:“您吃饭了吗?”对方说:“吃过了!”“干吗呀,我正打酱油去,没吃,到我家吃饺子呀!”下一次,也是这个时候,两人碰面,还是那个手里拿酱油瓶的人问:“吃过没有?”邻居说:“没吃!”“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吃,赶快回家吃饭吧!”问者挥了挥手中的酱油瓶,径直走了。而今,吃饱饭早不成问题,再问“吃饭了吗”之类的客套话,别说听者,就连问者也觉得挺不自在。人家平时一日三餐当过年,刚吃完美味佳肴,酒醉饭饱,你硬来句“吃饭了吗?”毋说胃,连心也觉得有点哽。不过,“吃饭了吗?”话虽俗气,由于传习日久,很难改口。但这有什么要紧,留点饥荒的文化记忆没什么不好。中国人的苦难意识之所以酿成饥荒,正是由于轻易地丧失了记忆。与其别别扭扭地学着外国人“早安”、“晚安”的问候,倒不如“吃饭了吗”、“吃过没有”、“你吃啦”地一直叫下去,留点这样的文化记忆不是坏事。
孔夫子说:“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但有些好的习俗,一受坏风气的侵袭,也有变质的。如前面说的“千里鹅毛”,原本是极文明的俗语。宋代大诗人苏轼诗云:“且同千里寄鹅毛,何用孜孜饮麋鹿。”黄庭坚诗云:“千里鹅毛意不轻,瘴衣腥腻北归客。”“瓜子不饱是人心”,礼物虽轻,情义深厚。这样的习俗古人称道,洋人也仿效。报载:一位中国留学生从德国归来,临行时,感情笃深的指导老师送他一支圆珠笔。一支圆珠笔对于富有的德国人来说,可谓“千里鹅毛”,而在国内,如今鹅毛早不起眼了。在有些人的心目中,“礼重人意才重”。早先,提一兜水果就可以走“后门”。而今还提这玩艺,别说“后门”进不了,即使进了,怕是客人前脚走,主人后脚就将其弃之一旁。因为今天的“红包”远非昔日的“鹅毛”所能匹敌。它比鹅毛毯、鸭绒被还不知要“重”多少呢。作为“文章华国,礼仪之邦”,戚友往来,投桃报李,无可非议。可今天的中国人,想想这事,反省起来是很沉痛的。
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