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趣堂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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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花脸”小考

中国传统戏剧都是一幕一幕地演,为着换布景,一场戏需要开幕闭幕好多回。为了驱除观众的睡魔,常有一个小花脸从幕后钻出来,插科打诨,没话找话说,觅妓追欢,寻人卖笑,虽说其笑也不真,其乐也甚苦,妙在这嬉笑诙谐,水到渠成,天机自露。你看他一忽微笑、一耸肩、欣然赞许、做作地哼哼、使人镇静的喃喃低语、意味深长的停顿、讥讽的变调、激动得喘不过气、突然回忆起来的惊愕、接近尾声的快节奏等等,总之,一张口,一举手,一投足,常常逗得观众捧腹大笑,正要打瞌睡的,精神也会抖擞起来。这样的丑角,在中国戏剧角色中,俗名“三花脸”。

“三花脸”是与净行中的大花脸和二花脸相对而言的。京剧中的净行俗称花脸,即在脸上涂抹颜料勾脸而使之面花。正净的大面叫大花脸,如黑头、铜锤花脸;副净的架子花脸俗称二花脸,武净中的武花脸叫“武二花”。在“生旦净末丑”中,三花脸属丑净一类。“生旦净末丑”,各个角色各有各的脸谱,在我们老家,当地人把“脸谱”叫作“鬼脸壳子”,也就是说,不是人的真面孔,是假的,鬼脸。其实,以“脸谱”代表形形色色的人。西方伟大的诗性哲人阿图尔·叔本华说:“在欧洲诸国语言文字中,有一个令人不易觉察但使用恰当的字,这就是表示人的字,通常皆用Person。在拉丁文中,Person的真正含义是指‘面具’,就像是在古代的戏台上优伶们那样习惯的装束,没有显示其本来面目,各人都像是戴着假面具在那儿演戏。确实,我们的全部排场,都可比喻成一出不断演下去的滑稽戏。”(《悲观论集·心理的观察》)拿中国这带白眼窝的三花脸来说吧,那模样在我们四周一个也找不到,这是戏台上的艺术形象,艺术就是离现实远的意思,太现实了不便于表达情感,发扬情绪。

俗话说:“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三花脸”的脸谱的幽默和滑稽,在于它极精确地刻画了这种人的性格、脾气、秉性、气质、素养、地位、身份。这种人男女老少中都有,职业、地位、尊卑间杂。他们的面部通常戴有髯口。当然,剧中的女角如彩婆、彩旦不挂髯。男妆三花脸通常有胡子,如八字胡、一字胡、二挑胡(倒八字)、吊塔胡(八字下方单吊一撮毛)、四喜胡(一边两撮毛)、五撮胡(吊塔两边再各加一撮),等等。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三花脸的相貌就是个神秘的、有趣的话题。他的鼻梁上常用白粉涂一个粉块,粉块的形状根据不同人物,画有方形、元宝形、倒元宝形、腰子形和枣核形,大小也不一样。他们的样子长得是有点古怪,然腹中有剑,笑里藏刀,鬼气杀机,阴森可畏。有人认为丑角专门扮演坏人,其实这是误解。三花脸的滑稽表演,是一种富有特殊效果的喜剧性穿插。它或者被用于对反面形象的揶揄讽刺;或者被用于正面人物自然轻快的道白。什么绿林好汉、奸雄佞幸,经他一表演,正直善良处,令人可亲可怜;狠毒刁险处,又叫人咬牙切齿。这样的角色,倘若胸中没有书史,没有山川,没有机械,没有一肚皮磊砢不平之气,焉能胜任!

虽然演三花脸是戏中之末技,但在钟虞俨然,进退合矩,郑重庄严,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正剧中有他;欢呼雀跃,乐不自禁,令人倾倒的喜剧中有他;骨肉相残,正义不伸,令人不忍卒睹的悲剧中有他;温良恭俭,纭歌不绝,令人一唱三叹的文戏中有他;争城以战,杀人盈域,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令人不寒而栗的武戏中有他;至于美丑倒置,群丑跳梁,混沌荒唐,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中更是少他不得。若无他拨乱其间,看戏的睡魔一至,下一幕纵有《钧天》之乐,《霓裳羽衣》之舞,也提不起劲来。于是,在梨园,演三花脸的也能混碗饭吃。说其混,是因为他讨厌的地方不少,比如面向台下,做个鬼脸,没说几句话,即吐淫亵、俗恶之言,以口代笔,画出一幅“春意图”。三花脸本来只是个笑料,谁能想到,后来他居然走运了。

俗传,唐明皇李隆基举行登基一周年盛典,在西京长安唱祭神戏。这天,祭神戏开了台,不巧,唱三花脸的丑角得了绞肠痧,肚子疼得直打滚。眼看这场戏就会唱不下去了,唐明皇脱下龙袍,换上彩衣,在脸上画了个白眼窝,一撩布幕出了台,在台上取笑逗乐,活灵活现,逗得杨贵妃笑出了眼泪,乐得大臣们捂住了肚子。由于唐明皇扮演过三花脸,所以后来在戏班里,生旦净末,你唱得再好,技术再高,也是老二,只有三花脸的丑角才算“头”,享有特殊待遇。如在后台,三花脸行动自由,什么“出牙笏”言公事,商议责罚,鼓佬言台上是非,都由他出面协调纠纷,评议决断。三花脸在台上言行,绳尺宽泛,即使对同台者任意随洒,亦不为越轨。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三花脸以大唐皇帝之尊为本,队伍渐次壮大,终于自成一行——丑行。丑行有文丑、武丑,还附有一种丑旦。文丑里包括方巾丑、袍带丑、茶衣丑、巾子丑等几种。方巾丑扮演文化人,头戴方巾,身穿褶子,手拿折扇,迈着四方步,举止文雅,说韵白,带点迂腐的酸气。《群英会》中的蒋干,《乌龙院》中的张文远都是这样的丑角。袍带丑扮演官阶较低的小官,戴纱帽(多为圆纱),穿官衣,如《审头刺汤》的汤勤《,六月雪》的山阳知县《,五花洞》的胡知县等,最常见的是茶衣丑。凡是穿茶衣(短蓝布褂子)的角色,如《秋江》的艄翁,《芦中人》的渔翁,《向樵闹府》的樵夫,《骆马湖》的酒保,《打樱桃》的秋水等,都是茶衣丑。介乎方巾丑与茶衣丑之间的角色,如《连升店》的店主人,《女起解》的崇公道等,都是巾子丑。巾子丑说京白,有时穿长衫或箭衣,表演风格比茶衣丑略为严谨。丑旦亦名彩旦,又名丑婆子,扮演女性,但由丑角应工。化妆和表演都很夸张,属喜剧人物。多说京白,唱念用本嗓,不用旦角的假嗓。如《凤还巢》的程雪雁,《六月雪》的禁婆子等。武丑亦名武三花脸,又名“开口跳”,因为武丑不仅需要身手矫健敏捷,擅长蹿蹦跳跃,还要善于念白。武丑的京白要念得口齿伶俐,清脆悦耳。如《连环套》的朱光祖,《三盗九龙杯》的杨香武,《盗角壶》的邱小义,《挡马》的焦光普,《巧连环》《雁翎甲》的时迁等,都是比较典型的开口跳。这类角色多是侠客、义士,性格多为机智、诙谐,带有喜剧色彩。由武丑扮演的狡猾险诈的角色虽然也有,但为数很少。

因此,“丑”与丑恶并不是相同的概念,一个人长得丑,是“自然灾害”。你尽可残酷地笑他,但总引不起人们的憎恨,因为丑不是恶,丑非不美。认为丑行扮演的角色,都不是好人,显然是错误的理解。

199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