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趣堂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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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才苏东坡

北宋的苏轼,别号东坡居士。这位龙虫并雕的文学艺术大师,居朝中为官,为一党领袖,仕宦之暇,个人生活上凡诗、文、琴、棋、书、画,乃至茶禅、酒肴,无所不通。天赋的创造性,使他大大超越了同辈作家,高高处于北宋文坛的巅峰,成为名垂史册的大“开派”。其诗开“苏黄(庭坚)”,词开“苏辛(弃疾)”,散文在唐宋八大家中位居三苏之首,书法是宋代四大家之一,即使在美食品鉴上,他也是独占鳌头的开派鉴赏家。抛开这些不说,“单说东坡这人,实在不大规矩。其大处为国为民,忠贞不移,至大至刚之气,足为天下师,而其可爱处,偏在他的刁皮”(林语堂《闲话说东坡》)。

这位东坡居士想为老百姓做点事,为图方便,自然要去做官,手中有官印,说话才管劲。而宋代是科考取士,拿到这个“文凭”才能做官。适逢当时的主考官欧阳修是他敬慕的老师,欧阳修见过东坡文章便暗下决心:“须令此人出人头地!”机遇来了。省试那天,考题是“刑赏忠厚之至”,为增强文章的力度,镇住考官们,东坡在文中杜撰一例:“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考官们都是如雷贯耳的博学鸿儒,看见这段妙文,煞有介事,虽说懵然不知出于何典,但是谁也不敢讲自己不知道。要是真有什么竹书纪年,或什么三坟五典果有记载,投张反对票,岂不被人笑为“才疏学浅”。东坡录取后去谒见欧阳修,欧阳修问他文中所举之例见于何书,他说:“何须出处?”足见他要求摆脱书史的束缚,更自由、更大胆地表达意象的创新精神。

东坡一生豪情盖天,锋芒毕露。即使赏玩逸兴之时,也能从心里自发地迸射出一种哲理之思。常常给人一种“在玩又不玩”的感觉,达到一种“在场又不在场”的境界。这种境界用王国维的话说,即是“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人间词话》)。这位幽默大师,诗文多,小品多,书简多,墨迹多,志林所载小事也真真假假一大堆。比如,他有姊姊,没有妹妹,世传却有个苏小妹嫁秦少游的故事。“背门推开窗前月,投石冲开水底天”,把个风流东坡也掺和进去了。这个妹妹聪明得不得了,他自己的老婆也机灵得了不得,据传,一天,苏小妹对窗午读,见她的嫂子提着篮子去河边采摘荇菜,于是自语:“嫂嫂提篮心思荇(汉)”,嫂子听之不悦,回头见妹妹坐在窗前,用手遮着阳光看书,于是顺口说了句:“妹妹怕日手遮阴。”这个苏小妹是怎么编造出来的呢?此事查无实据,但事出有因:南齐时钱塘有位名妓,叫苏小小。此人貌绝青楼,才空士类,年少夭折葬于西泠之坞。芳魂不殁,往往花间出现。宋时有位名叫司马槱的才子,字才仲,他在洛下梦一美人寒帷而歌,问其名,曰:“西陵苏小小也。”问歌何曲?曰:“《黄金缕》。”后五年,苏东坡把才仲引荐给秦少游,在秦帐下混碗饭吃。才仲西窗无聊,谈及此事,秦少游感到好奇,要去酹酒吊之。才仲带他前去凭吊,这天晚上,梦与同寝,苏小小曰:“妾愿酬矣。”估摸,这苏小妹是当时东坡与少游酒后戏言,或许后人捕风捉影,杜撰得神气活现也未可知。

人生是场戏。东坡赋诗填词也像在演戏,没有真背景,他就借“道具”。比如《念奴娇·赤壁怀古》,就怀错了地方,因为著名的赤壁之战不是在黄州赤壁打的,是在蒲圻县西八十里的赤壁山打的,两处赤壁相距甚远。可天那么热,路那么远,为填首词去找真情实景,跑那么远,何苦来哉!何况黄州是长江中游形势险要的地方,我国历史上不少英雄人物曾经在这里展开军事政治上的斗争。苏轼谪居时所住的临皋亭,就在长江的北岸,每当夜深人静,隐隐听到江上的涛声。在雄伟的江山和历史英雄人物的激发之下,他望景生情,硬是借黄州赤壁这个大道具填了那首脍炙人口、千古传诵的《念奴娇·赤壁怀古》。管他真真假假,后人还是都争着要去黄州看看,当然不是从历史的角度看古战场的遗址,而是从艺术的角度去体验东坡的情怀。发思古之幽情是国人的癖好。哪个地方出了名人,无论年代多么久远,准有老屋故居存在。其实,现存的古人故居与纪念性建筑,都是后人重建的,且是屡建屡毁,屡毁屡建,甚至易地而建,在形制与规模上多有大变。即使著名的华夏三大楼:滕王阁、黄鹤楼、岳阳楼,概莫例外。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东坡这话,若是去问天文学家,他会说“月亮始终是个圆球”。可人们只相信东坡的假话,而对天文学家的真话一点也不感兴趣。科学警示人们直面现实,可诗人的幻想为的是让人们讨个好心情。哲学家说话往往枯燥无味,可哲学问题一经东坡讲开来,顿时形象生动,文采飞扬,声情并茂,情趣盎然。“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这不是在谈哲学问题吗?宇宙是从哪里来的?上帝今天晚上吃西餐还是吃中餐?吃中餐,有没有自己爱吃的“东坡肘子”?“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这个问题既是文学问题,也是哲学问题。

东坡还是个善辩的刁皮鬼。我们读他的作品,接触到了当时学术上政治上的各种问题,他对人生对艺术的态度与见解;然而所有这些问题与见解,作者是通过各种神采飞动的形象,连类引发的比喻,纵横无碍的辩才,像弹丸脱手一样,用圆美流畅的语言传达给读者的。再棘手的问题,到他手里都举重若轻。王安石是宋代著名的改革家,苏东坡是他政治上的反对派。这里面的是是非非,本文姑且不论。但王安石在治学方面确有其因标新而失于偏执之处。王著《字说》以为:“波者水之皮。”这种望文生义的说法当然不足为训。可东坡争鸣起来并未引经据典地去纠谬。他只看似轻描淡写地说道:“那么,滑,便应当是水之骨了。”东坡没有想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甚至连自己的结论都没有说出,但他所举的事实,已把人引到了结论的门口,听者便会发出会心的一笑。可见,他的刁处鬼处,亦是他才气过人之处。

东坡还是个大吃家。他爱吃,自称馋嘴的“老饕”,并作《老饕赋》,声言:“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他生长在天府之国的四川,一辈子宦海沉浮,仕履所及,北到山东、陕西,南至广东、海南,尝遍了南北的名馔佳肴,还特别留心观察与实践各地的烹调方法,即使颁他个“烹饪大师”的证书亦当之无愧。其所作《鳊龟》、《食雉》、《古意一首》、《食蠔》、《戏做鮰鱼一绝》、《煮鱼法》、《猪头颂》诸篇,为后人留下了大量反映北宋时代从贵旅至平民饮食风俗的珍贵资料。他不仅总结出一套烹调理论,还能自己操勺,创制了许多名馔。家喻户晓的“东坡肉”、“东坡羹”、“东坡豆腐”、“东坡饼”,就是出自这位刁才之手。

199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