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绪论
无论从旧石器还是新石器时代算起,人类在大地上已经走过万年以上的历程,而人类对于地理的认识几乎可以追溯至人类诞生之初。学术界给地理学下的定义是:地球表面自然现象和人文现象的分布,以及它们之间相互关系的研究。其实在地理成为科学并成为学者的研究对象之前,早已存在于人们对于环境的感知与创造之中。人类对于地理的认识首先来自于求生、觅食这一与动物没有区别的本能行为,采集、渔猎乃至于原始农业,人们都必须观察四周环境,获得哪里有食物可供采集、猎取,哪里的土地可以种植作物这类信息,并且在这样的观察中探寻出能够通行的道路与能够安置聚落的地方。这些人类早期本能的求生行为成为人类认识地理的第一步,并且人类在社会进步中继续迈出第二步、第三步……地理学逐渐发展成独立的科学。在今天的学术之林中,地理学似乎无足道,但一个不能否认的事实是,地理学是人类最早拥有的科学。
地理学的形成是一个渐进过程,人类掌握的地理知识,以及对于地理现象的探索并非停留在一个阶段,伴随社会进步,人类行为逐渐从利用环境发展到改造环境,对于自己生活之地,也从了解步入创造。这正如《全球通史》的作者L. S.斯塔夫里阿诺斯所表述的那样,各种生物均以遗传因子适应环境而实现进化,只有人类的进化相反,不是遗传因子适应环境,而是通过改变环境适应自己的遗传因子。正是这样的进化,使人类不仅从动物中分离出来,而且凌驾在所有生物之上。确切地讲,当人类处于采集、渔猎阶段,仅属于利用环境;原始农业生产出现之后就不同了,农作物取代了天然植被,由此环境发生了改变,可以数出种类的栽培植物覆盖了地表,人类通过城邑、聚落的修建,道路的延伸,工商业的经营,改变大地面貌而形成新的地理景观。人类改造环境,营造新的地理景观的同时,继续利用环境,但这时的利用已不同于采集、渔猎对于食物的索取,而是将政治、军事意图与空间利用结合为一体,并利用地理达到政治、军事目的。《左传》中的名篇《烛之武退秦师》就是一例,春秋时期郑国面临秦、晋两国军事进攻的威胁,郑国臣子烛之武为郑国退秦、晋联军,游说秦国时一语点明利害说的就是地理,即秦与郑之间有晋相隔,而晋与郑为邻,秦、晋联军若战胜郑国,直接受益者是晋而不是秦。烛之武利用秦、晋、郑之间的地理位置,以及攻郑必然会导致“邻之厚,君之薄”这样的结果,成功地分化了秦、晋联军,实现了退军的政治目的。固然,人类基于政治、军事意图利用地理并没有改变地物的格局,但却延伸了地理的含义,从可见的自然现象、人文现象扩展到抽象的政治、军事地理。伴随着人类社会发展,涉及政治、军事的地理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但几乎无从在大地上找到哪里是政治,哪里是军事,两者的存在通过人们的意愿、目的、智慧而实现,且在历史的进程中不断变化手法。这样总结起来,地理的构成包括两个层面,一类属于自然界本有的,如山脉、河流、湖泊、荒漠、植被的分布,气候、土壤的形成与变化;另一类则源于人类创造,农业、城市、聚落、交通、工商业乃至于政治、军事、文化均可成为地理。这就是通常所说的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两大分支。两类地理现象的成因不同,但彼此之间相互关联、相互依存,共同点缀、改造着我们脚下的大地与头顶的天空。
历史地理隶属于地理学,但研究对象分属于不同的时代——侯仁之曾经说过历史地理是昨天的、前天的地理——因此历史地理将历史学的时间体系纳入到研究之中,融时间与空间于一体,并在回归人类所经行的历程中探寻旧日的足迹及其影响。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历史中也孕育了对历史地理的探求。史念海指出中国历史地理这一名称最早出现在20世纪30年代,那时顾颉刚创办了专门从事历史地理研究的学术团体——禹贡学会,并同时出版了学术期刊《禹贡》半月刊。《禹贡》本是《尚书》中的一篇,为中国最早的地理著作,以此命名学会与刊物,乃显示其渊源的久远,但《禹贡》半月刊的英文译名却是The Chinese Historical Geography。无疑,《禹贡》半月刊的问世就是历史地理登上中国学术舞台的年代,然而这并不是历史地理研究起步的年代,追寻历史地理的渊源,可上溯至东汉班固所撰《汉书·地理志》。《汉书·地理志》虽未提及历史地理这一名目,但其表述形式、记述内容已具有“昨天”“前天”地理的特征,这一切将中国历史地理的学术渊源推溯至两千年前。
如果说《汉书·地理志》开启了传统历史地理的第一页,那么20世纪中国历史地理学则进入了新的阶段,1909年张相文创办“中国地学会”,并出版会刊《地学杂志》。《地学杂志》从1910年问世至1937年抗战前夕停办,28年间共出版181期,发表论文1600余篇,其中不乏历史地理文章。继“中国地学会”之后,前已提及,20世纪30年代前期,顾颉刚联合北京大学、燕京大学、辅仁大学三校有志于历史地理与民族史的同学,组织成立了“禹贡”学会,并创办了《禹贡》半月刊。“中国地学会”囊括地学各个领域,“禹贡”学会则专门致力于历史地理研究,这是历史地理第一次独立登上学术舞台。无疑,“禹贡”学会与《禹贡》半月刊的创办是中国历史地理学发展的重要里程碑。《禹贡》半月刊于1934年3月创刊,至1937年“七七事变”被迫停刊,共出版了7卷82期,发表文章700多篇。这些文章都成为后来历史地理各个领域的先声。“禹贡”学会不仅为20世纪中国历史地理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而且为中国历史地理学乃至历史学、民族史、方志学等学科造就了一批人才,当年“禹贡”学会的创立与组织者顾颉刚、谭其骧,以及学会成员侯仁之、史念海、冯家升、吴晗、童书业、齐斯和、白寿彝、朱士嘉、周一良、张维华、杨向奎、韩儒林等,都成为后代瞩目的著名学者。
“禹贡”学会开启了中国历史地理的近代化阶段,20世纪50年代,在侯仁之的倡导之下,中国历史地理逐渐与现代地理学接轨,并融入现代学术体系之中。侯仁之在全面审视地理学的性质与研究宗旨之后指出:“研究历史时期主要由人的活动而产生或影响的一切地理变化,这就是今日所理解的历史地理学的主要课题。”从那时到今天,60年中,中国历史地理各代学者的研究涉及“由人的活动而产生或影响的一切地理变化”的各个领域,即历史自然地理、历史农业地理、历史人口地理、历史城市地理、历史聚落地理、历史交通地理、历史工商业地理、历史政治地理、历史军事地理、历史文化地理等,由于人类的空间活动、空间创造、空间利用多种多样,这些研究领域几乎囊括生产、生活的所有层面,且涉及了不同领域的空间现象。
本书正文分十四讲讲述历史地理的重要问题:史前时期聚落选址与环境(第二讲)、历代疆域变化的地理基础(第三讲)、历史自然地理(第四讲、第七讲)、历史农业地理(第五讲、第六讲、第八讲)、历史政治地理(第九讲、第十讲)、历史交通地理(第十一讲、第十二讲、第十三讲)、历史军事地理(第十四讲)、历史城市地理(第十五讲)。固然,这些并未囊括历史地理所有研究,但却是最重要的研究领域。其中将历史地理上溯至史前时期,并非仅仅拉长了研究时段,主要在于自新石器时期人与环境的关系就发生了变化,此时人类已经从依靠大自然的恩惠采集食物,转向栽培植物养活自己,这一具有根本意义的“农业革命”,使人类不仅在自然的束缚中获得更多的自由,且在大地上建立了由自己创造的地理。20世纪中期,侯仁之提倡将历史地理研究上溯至一万年以来,自此针对人类改造环境、利用自然的探索成为历史地理的一个重要研究领域。历史地理的各个研究领域中,历史自然地理以坐落在大地上的山川湖沼、气候变化的冷暖干湿为核心,但自从人类迈出改造自然的步伐,原封未动且沿袭至今的景观与地物几乎不存在,即使环绕在四周的空气也添加了越来越多的人为生产物——甲烷、二氧化碳、雾霾……因此历史自然地理研究一方面致力于复原历史环境,另一方面则着重探讨人类活动施加于自然环境的影响及其后果。历史留给今天的大致有两类地理现象,一类如同化石,不仅残存且已固化,成为我们探讨、复原过去的标识;另一类生成于过去,却通过人类不间断的、连续性的行为影响到今天,环境变化即是如此。历史农业地理、历史交通地理、历史城市地理均属于人类改造环境、创造地理的结果,这样的创造不仅有形、有物,成为人类保全自己、壮大自己的依托,且全然替换了原本属于大地之上的植被、景观,我们置身于当下,环顾四周,多属于高度耕作的景观与整治了的景观。人类立足在大地上,改造环境、整治景观并不能完全摆脱自然力的制约,因此探寻人类出于不同需求,改造环境且建构地理现象之间的空间关系,成为这些领域的基本研究内容。如果说上述历史地理各个领域更多讨论的是人与自然的直接关系,那么历代疆域变化、历史人口地理、历史政治地理、历史军事地理则着重体现了人类的组织形式与集群形式,由此形成的地理几乎没有改变大地上的什么,却凭借人类组织与政治、军事意愿利用了地理,并就此形成人类组织空间分布形式以及与政治、军事捆绑在一起的空间谋略,这就是国家疆域、人口的分布与迁移、国家执行管理的空间单元——行政区以及行军作战的路径与战场。地理学乃至历史地理学所构成的研究领域,展现了所有人类活动方式与空间的关系,这样的关系过去存在,今天依然在继续。
回顾历史,不仅是对过去的追溯,回味、反思、借鉴都在其中。人类不应该因为拥有今天而割断对于昨天、前天的记忆,其实,我们今天迈出的脚步也会落在往日的足迹之上。而旧日的足迹究竟带来的是福还是祸?答案就在我们的探索之中。历史地理不是显赫的学科,却拥有任何学科都不可替代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