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陶渊明农家思想与儒道之关系
陶渊明的思想,在一生中有变化,也有发展,这主要体现在儒、道、农三家的融合与消长。陪伴陶渊明一生的应当是儒家思想,这是陶渊明思想的鲜亮的底色。儒家的底色,在他归隐前后,也存在着变化。“陶渊明早年所受的教育,没有疑问是儒家。‘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这是他的自白。大抵一直到四十一二岁以前,他的儒家思想是正浓厚的时期。作在他四十岁的《荣木》一诗,序中也写到:‘总角闻道,白首无成’,而诗中则说:‘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可见他学道——儒家的道——的决心和勇气还是十分健旺。”
陶渊明的归隐,是其一生最大的节目。当这一序幕拉开以后,不独儒家,而且道家与农家思想也纷纷走上舞台。可以说,三家思想的汇合交融,使他愤然而又愉快地奔向了田园。时下论者,一提到归隐,就断然归入道家。其实只就《晋书·隐逸》中的两晋隐士看,属于儒家者就不少,孔子的“有道则仕,无道则隐”,孟子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仕人思想具有挥之不去的情结。
归隐后不久,加上天灾虫害并作,陶渊明开始陷入长期的困窘与贫穷。在后半生,“安贫乐道”成为他坚守田园的坚强柱石,也是他的人生准的,“是儒家思想坚强的支持了他的安贫乐道,像他说:‘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从来向千载,未复见斯俦。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再如他屡次提到的固穷节,‘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不赖固穷节,千载谁当传’,‘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宁固穷以济义,不委曲而累己’,这统统是由儒家所说的‘君子固穷’这观念出发的。他曾说:‘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这帮助他取得胜利的‘道’正是儒家思想。儒家思想使他的坚强的人格更多了一份色泽,也更多了一番光彩”。确实如此,“固穷节”成了陶渊明后半生的人生“关键词”,是他赖以固守田园的精神支柱之一。
除了儒家君子固穷的一面,归隐后的陶渊明对政治、社会、人生理想等并没有完全淡化,留下鲜明的儒家思想的烙痕。鲁迅名文《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有言:“陶潜之在晋末,是和孔融于汉末与嵇康于魏末略同,又是将近易代的时候。但他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表示,于是便博得‘田园诗人’的名称。但《陶集》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政治的。这样看来,可见他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不过他的态度比嵇康,阮籍自然得多,不至于招人注意罢了。”《述酒》写得很隐讳,在明白如话的陶诗中非常特殊,直至同样有偏安之悲的南宋,后人才逐渐发现这是写政治的。刘裕废晋帝为零陵王,次年以毒酒使张祎鸩王,张祎自饮而卒。继令兵人遂掩杀之。此诗作于57岁时,可见他“于朝政还是留心”。此诗以酒为线索,也是一种保护色。至于《拟古》其九,“种桑长江边”,乍看好像这位隐士又要写田园诗了,其实以枝条始茂,忽值摧折,来影射晋祚鼎革,刘裕篡位,在当时属于爆炸性政治大事。至于《读山海经》其十的“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所示意的人生态度,咏史诗如《咏三良》所说的“君命安可违”、“投义志攸希”的人生观念,《读史述九章·程杵》赞美“遗生良难,士为知己,望义如归”的生死观,《屈贾》所说的“进德修业,将以及时”,无不是儒家思想与精神的一再流露。
要而言之,归隐前他以儒家思想为主体,显示人生早期的单纯性;归隐后,由于生活窘迫与躬耕辛苦以及晚年对人生终结的思考,因而道家的思想由前期乍露端倪至此则与农家思想一样融入,特别是农家思想对他的儒家观念有所淡化,儒、道、农三家既有融合,又有局部的抵消,相互消长,彼此互济为用,显示出后期的矛盾性与复杂性。倘要确切,可以说,几成三足鼎立状态。而他对农家“并耕”思想的认同,则主要来自归隐后长期躬耕生活的体悟。对前期来说,他的思想呈现发展变化的动态趋势。
至于道家思想,主要体现在归隐以后。朱自清先生以陶诗用《庄子》语最多,特别是多用“真”与“淳”,以为受道家影响为多,甚至成了“孔子学说的道家化,正是当时的趋势。所以陶诗里主要思想实在还是道家”。陈寅恪的“新自然”说,即外儒内道说,似乎是对朱先生的呼应。李长之则说得比较具体,“明显的是关于社会理想方面,关于生死的看法方面,他是采取道家的看法的。更确切地说,他不只是采取了老庄的思想,而且更多的吸收了当时的新的道家——那就是表现在受了印度佛教的启发而产生的《列子》中的——思想,就陶渊明的思想发展说,这个色彩以他晚年——四十一岁归耕后——为最显”。这又似乎是对朱、陈所论的回应。所谓“社会理想”采取道家,依据的不是《老子》,以其“所理想的《桃花源》尤像《列子·黄帝篇》所说黄帝梦游的华胥国:‘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李长之第一次发掘了陶作中“化”、“大化”、“幻化”,认为来自《庄子》的《大宗师》与《至乐》,以及《列子》的《周穆王篇》、《天瑞篇》、《杨朱篇》。后来论及陶渊明思想,大略不出以上诸家之范畴。
陶渊明诗文中的“化”,在归隐前,只出现两次,一是《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的“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后句谓终归仁者所隐之处。班固《幽通赋》有“终保己而遗则兮,里上仁之所庐”。那么陶诗这两句可以说是典型的儒道互补和交融。一是《连雨独饮》的“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庄子·齐物论》说:“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知北游》又说:“外化而内不化。”其余的“化”、“大化”、“幻化”,绝大多数都见于50岁以后的作品;归隐后至50岁也仅三例:一是《五月旦作和戴主簿》的“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迁化或夷险,肆志无窊隆”,“曲肱”见于《论语·述而》,这四句亦是儒道交融。二是《归去来兮辞》的“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文选》李善注:“《家语》:孔子曰:‘化于阴阳,象形而发谓之生,化穷数尽而谓之死。'”《易·系辞》:“乐天命故不忧。”据出土文献,《孔子家语》并非伪书。看来儒家也在讲“化”,“化”不能只看做道家的专利。三是《归园田居》其四“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列子·周穆王》有“幻化之不异生死”语。由上可见,陶渊明的道家思想,归隐前初露头角,归隐后稍有见长,至50岁每思及人生之终,大为增长。其间变化发展,由此可见一斑。
图5 当代 卫俊秀形影神·神释
所书:“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大化”为道家习用词,这几句诗确实表达陶的道家思想的一面。书者卫老早年研究过鲁迅,对《庄子》也极为留心,有其傲然自适,也有随遇而安,这些似可从中约略看出。
对于50岁以后的陶渊明来说,想到死亡,以庄子委运任化的思想,以求泰然处之,这是很自然的事。但他不会老在想着死亡中过日子,他更多地想要活,如何在“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的迫窘中隐居到底,还是返至官场,他反复想过一个简单的道理,仕则富而隐则贫,所谓“贫富常交战”,但守护家园的观念始终未变,即“道胜无戚颜”了,此中的“道”,不仅包含儒家的“固穷”,还应有农家的“并耕”思想,“固穷”属于观念,“并耕”需要实践,这两者就像鸟儿的翅膀,一个也少不了。因为他始终相信土地能长庄稼的朴素真理——“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大伪”官场与田园力耕的“真淳”,常常对立出现,而在他的田园诗中,尤其是这样。
综上所述,陶渊明思想是由儒、道、农三大支柱构筑,儒家思想伴随他的一生。道家思想主要出现在隐居之后,使他在固穷生活中平和乃至乐观起来,特别是使他的田园生活富有诗意化。趋进晚年时,庄子思想似乎占了上风,那种一死生、齐物我的人生态度引起了极大的共鸣。陶渊明毕竟是田园躬耕的实践家,他不同于王维、韦应物、柳宗元,也和孟浩然有别,他要考虑到衣食,而且须用“力耕”争取,这在东晋门阀社会那是极丢面子的事,他像荆轲“飞盖入秦庭”般的无畏,勇敢地扛起锄头,决不回头,矢志不移地坚守着“四体诚乃疲”的“并耕”。这种勇气、毅力、韧性,只能来自对“力耕不吾欺”现实生活的体认,也是对先秦农家思想的认同与实践。论者有谓陶的思想是内儒外道,而农家思想对他来说,既是外又属内。矛盾、平和、坚毅的陶渊明,体现这三种思想的融合。他用农家并耕思想,消退了儒家无需“并耕”观念;“并耕”则馁在其中,他用庄子顺应自然化解人生与现实的苦恼。这或许就是陶渊明思想的本真。王、孟、韦、柳与苏轼,其诗力摹陶作,其所以貌合神离,大概就在于缺乏劳作生活体验与对农家思想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