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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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陶渊明农家思想的体现与特征

《汉书·艺文志》载,农家凡九家,一百一十四篇:《神农》二十篇,《野老》十七篇。据班固自注,均出于六国时,并言“诸子疾时怠于农业,道耕农事,托之神农”。《宰氏》十七篇,《尹都尉》十四篇,《赵氏》五篇,《王氏》六篇,均“不知何世”。其余《董安国》十六篇,《氾胜之》十八篇,《蔡癸》一篇,均出于汉代,后两种出于成帝与宣帝。农家著作早已失传,未见孑余。目前见到的农家言论,文献亦未有直接记载。只有《孟子·滕文公上》转述的“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章,孟子曾和许行的弟子陈相交谈辩论过。陈相宣扬其师观点有三:一是“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二是反对“厉民而以自养”的剥削制度,三是贸易公平,“市价不贰,国中无伪”。今天所能见到的农家之言,唯此而已。据此吉光片羽,可知农家对于社会政治制度,提倡君臣与百姓平等,应当“并耕而食”,反对任何等级差异;反对君王损民以自养,反对任何剥削制度;在农产品交易上,应当买卖公平,物价合理,反对欺骗。据此,可知农家从小农经济利益出发,对社会制度,对于农产品的分配与交易,都有极新的道德观念与理想制度。据孟子的转述,可知其大略要义。由于农家反对君主特权,反对不劳而获,所以遭到主张社会应有分工的孟子的反对。《汉书·艺文志》指出,农家“播百谷,劝农桑,以足民食”,符合孔子的“所重民食”,“此其所长也”。但“以为无所事圣王,欲使君臣并耕,悖上下之序”,与儒家君臣有别的等级秩序相抵触。农家的“贤者与民并耕”,在社会分工上,君民平等,与《墨子》的“尚同”有相近之处,所以治哲学史者有人认为农家出于墨家。到汉代农家还有发展,以后传闻缺焉。

农家思想最重要的特征,便是躬身力行,就是人人都要亲自参加耕种。“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农家著作失传最为严重。陶渊明的农家思想是从他后半生的长期田园生活中掘发的,其精神当然与先秦农家要义是相通的。这在玄学盛行的东晋门阀社会,的确是个奇迹。这和他的田园诗在当时一枝独秀,如出一辙。

陶渊明的农家思想,逐渐形成于归隐以后,和他的田园诗与咏怀诗同步构铸,主要体现在农夫观念与农夫哲学上。他的农夫观念,在未归隐前则稍露端倪。按学界流行的享年63岁的传统说法,作于38岁的《和郭主簿》其一是他最早的一首田园诗。其中说:“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已良有极,过足非所钦。”如果说前两句是对隐士生活的叙写,那后四句就是标准的“田家语”了。园子的蔬菜吃不完,去年的粮食还有剩余,语气欣然自得,俨然是一种农夫的自足与喜悦。特别是后两句,完全是农夫的意识和观念,这种意识和观念在归隐以后的诗中反复出现,成为他的田园诗主旋律之一:


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须!(《和刘柴桑》)

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杂诗》其八)

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余。(《饮酒》其十)


自食其力,自足为乐的人生准则,反复不断地宣扬,虽然用了《庄子·逍遥游》“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也不过来说明不求其余而无过多奢望的人生观念。这些诗一曰“过足非所钦”,再曰“过此奚所须”,又曰“岂期过满腹”,还曰“少许便有余”,多用否定句或反诘句,显明表达知足而乐的生活准则。这种准则来自对自食其力生活的体认,它属于“农夫意识”与“农夫观念”,也是“农夫哲学”的重要内容。

他的农夫哲学和他长期参与农耕的实际劳动分不开,这主要体现在对力耕的认同与赞扬。东晋前期是门阀社会士族垄断政权的时代,陶渊明退隐以后,门阀士族陷入虚弱,丧失了与皇权共治天下的力量。“刘裕驱逐了桓玄,使桓玄的起落成为东晋门阀政治的一次回光返照。昔日决断机枢的门阀士族,一般都无所作为,从王谧奉玺册于桓玄开始以至南朝之末,在改朝换代之际总是随例变迁,无复秦楚。与之相应,东晋统治由次等士族刘裕恢复以后,重建士族与司马氏共治的门阀政治局面是再也不可能了。不过次等士族收拾残局,代晋建宗,格于各种原因,也并非可以一蹴而就,还需要相当准备,还得有一个过程。”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46~347页。这个过程是东晋最黑暗的末代时期,皇朝处于危机四伏的刀俎之间,社会上层杀机丛生,沉闷的局面酝酿权力角逐的巨变。陶渊明归隐后正赶上了这个“过程”的最激烈时期。此前不久他做过桓玄、刘裕的参军,有着切肤刺心的感受,看惯了乱与篡,目睹时局就像“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时”,滋生归隐之想:“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这是在做桓玄参军时所作《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雨于规林》其二中说的。同时又在《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中说:“商歌非吾事,依依在隅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陶渊明在做江州祭酒时并未有归隐的言论,而当跻身于当时东晋政治风云人物巨头桓玄身边时,他似乎预感到政变的酝酿,门阀士族的难以依赖,这也或许是他后来“时来苟冥会”转身投入次等士族刘裕幕下的原因。门阀政治的掘墓人刘裕消灭桓玄以后野心更大,手段更残酷,陶渊明当时耳闻目睹,所以后来便做了江州刺史刘敬宣的参军及彭泽令,两任时间都极短。在《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所说的“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归隐的话说得较前更为迫切。所以,他的归隐是对走入“迷途”的扭转,是对“昨非”的纠正,显然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即对官场的决裂,以乡居的精神家园为真淳干净的世界,以对抗“大伪斯兴”的官场世界。

回乡隐居对陶渊明来说,必须勇敢地扛起锄头,“耕而后食”。对此,他在做桓玄参军居忧时,就做好了准备:“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陶渊明的“志长勤”,就是归隐躬耕。然而孔子认为耕作必然会遇到饿馁与贫穷,君子如果要不谋食不忧贫,就不能自己去耕作,而应当寻求“禄”——求仕。陶渊明以为儒道可望而不可即,邈远得难以达到,当然这是客气话。他要投入“长勤”之道,也就是先秦农家所要求的“并耕而食”,对儒道两家的扬弃,在这里表现得至为分明。这种“长勤”思想,实际上是一种实践哲学,他做好贫穷与饿馁的思想准备。作于同年的《劝农》,又从农、儒互补的思想出发,说上古哲人后稷就是以“播殖”使百姓丰衣足食,而且儒家尊为至高先王,“舜既躬耕,禹亦稼穑”,并且拿出儒家《尚书·洪范》中的“八政”,首二端即“食”与“货”。又谓《左传》僖公三十三年所载的冀缺,《论语》中的长沮、桀溺,“犹勤陇亩”,贤达如此,至于众庶,又岂能“曳裾拱手”呢!他明确提出“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口号。儒家经典与偶像于此成了宣扬农家思想的依据。这种思想在东晋虚誉为荣的社会,确为罕见。

陶渊明辞掉彭泽令后,操起躬耕“常业”,自然免不了“馁在其中”,他以“长勤”对付艰苦的处境。在归隐后的第五年写了一首“勤勉歌”——《庚戌岁五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开篇即道:“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这既不同于儒家,亦与道家有别。自力经营衣食,这正是农家之道的基本思想。他说自己在农忙时“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何谓“微勤”,注者所谓“微小劳力”或“轻微劳动”前者见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85页,并引《后汉书·周燮传》:“下有坡田,常肆勤以自给。”后者见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230页。,这似乎仅顾及字面,而未细审下文“田家苦”、“四体疲”语。其义似当为廉价的劳作,而且是收入菲薄的劳作,还要“肆”,尽力地去干。由此引发“田家岂不苦”的无奈的反思,得出的结论却是“弗获辞此难”,意谓若不肆力于田家苦,那就会“弗获”,而“弗获”而食,就和人生“衣食固其端”之道相悖,亦即与农家“并耕而食”矛盾,这对归田以后农家思想占了主导地位的陶渊明来说,就异乎其常的“辞此难”了!何况“四体诚乃疲”的田家苦,尚有“庶无异患干”的安全感。何况田家除了“苦”的一面,还有“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之类“乐”的一面。所以,最后以何苦不乐而为之心情说:“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萧统谓陶渊明“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萧统:《陶渊明集序》,《梁昭明太子文集》卷四,《四部丛刊》本。,陶渊明把农忙时重体力劳动后洗去两手的泥土当做一种诗材,把茅檐下短暂的休息当做一种快乐,这在浮华相尚、望空为高的门阀社会,确实要有“不以躬耕为耻”的勇气。其实,陶渊明不仅不以为耻,而且反以为乐。这种苦乐观、荣耻观,既不符合儒道兼宗的东晋社会思潮,也与儒道两家都不相近。前人似乎已发现这一倾向,清人方宗诚《陶诗真诠说》:“陶公高于老、庄,在不废人事人理,不离人情,只是志趣高远,能超然于境遇形骸之上耳。”儒家重视农业,但不主张君子士人自己去耕作,耕作乃小人之事。陶之对躬耕的苦乐荣耻观念来自力耕思想,“《移居》诗曰:‘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此云‘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又云‘贫居依稼穑’,自勉勉人,每在耕稼,陶公异于晋人如此”沈德潜:《古诗源》卷九,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01页。,异于儒道者亦在此。支撑力耕思想,既然非道非儒,那就非先秦农家学派思想莫属了。

图2 明 王仲玉 靖节先生像

此图上部是俞希鲁以隶书所写《归去来兮辞》。行与字距紧密,而结体不失舒展。悠缓不迫,整体浑融一气。书与画配合得极有意味,隶书占去一半,且行间茂密得不透风。靖节先生像是王仲玉所画,人物全由淡墨勾出,仅占画面四分之一,对比异常悬殊,然毫无头重脚轻之感。人物两边空白大,加上画与书用大片空白隔开,似乎形成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人物线条飘逸,面容秀朗,手持空白长卷——应是上边书写的《归去来兮辞》。

图3 明 仇英桃源仙境图

仇英擅长楼阁、人物、山水,长于工笔重彩。此图深远构图,分作三段。中远景亭台、楼阁耸立,近景三文士,白袍在青山绿水中最为显眼:一抚琴,一静听,一举手作兴奋状。此是绘者的理想,与陶文平凡世界则大相径庭,只能看做“桃源境界”母题的“副产品”。

反映陶渊明思想另一重要的作品,是《桃花源记并诗》。他所向往的生活方式,理想的社会制度,都在“纯朴优美的桃源境界,放射出理想的光辉,引起了无数后人的遐想”龚斌:《陶渊明传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23页。,而且无论是诗人的“遐想”,还是学人的考索,意见纷纭。这就像个奇异的万花筒,各人都会看出不同的景观。想象丰富的唐代诗人,把它当做美丽的“仙源”、“仙家”。王维《桃源行》说:“初因避地去人间,更闻成仙遂不还。”“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刘禹锡同题诗也说:“仙家一出寻无纵,至今水流山重重。”执著的韩愈在《桃源图》开首就否定了“仙境说”:“神仙有无何渺茫,桃源之说何荒唐。”末又言:“世俗宁知伪与真,至今传者武陵人。”以学问为诗的宋人,分为纪实与寓意两派。前者以苏轼为代表,以为“世传桃源事,多过其实”,陶《记》所云“杀鸡作食,岂有仙而杀者乎”?又说:“使武陵太守得而至焉,则已化为争夺之场久矣。尝思天壤间若此者甚众,不独桃源。”《和陶桃花源并引》,《苏轼诗集》卷四。第7册,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2197页。寓意派以洪迈为著:“予窃意桃源之事,以避秦为言,至云‘无论魏晋’,乃寓意于刘裕,托之于秦,借以为喻耳。”洪迈《容斋随笔》三笔卷十,“桃源行”条,并引近时胡宏诗:“靖节先生绝世人,奈何记伪不考真。先生高步窘末代,雅志不肯为秦民,故作斯文写幽意,要似寰海离风尘。”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549页。下至元明清三代,大略未越出以上两端。

图4 现代 郑午昌 桃源迷津图

《桃花源记》说:武陵渔人经过夹岸的桃花林,“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此图即绘此景,它像《桃花源记》的序幕,让人神往。图中有洞的山占据了画面的主体,近处水面略加渲染,远处的河流则计白当黑,暗示桃源境界在伸向光明之处。

早在1930年代,陈寅恪先生《桃花源记旁征》主“纪实”之说,认为“西晋末年戎狄盗贼乱起……其不能远离本土迁至他乡者,则大抵纠合宗族乡党,屯聚堡坞,据险自守,以避戎狄寇盗之难”。陶《记》纪实部分来自义熙十三年随刘裕北伐入关时“戴延之所闻见之材料而做成”,其“寓意之部分乃牵连混合刘之入衡山采药故事”,所以“真实之桃花源在北方之弘农,或上洛,而不在南方之五陵”,另外,“所避之秦乃苻秦,而非嬴秦”。见《金明馆丛稿初编》,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88、199页。陈先生考证史料甚多,然移北方坞堡来证明南方之桃源,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故信从者无多。

对于桃源境界的思想渊源,时下谓陶为道家者,认为陶《记》取材于“遇仙”记一类的故事;以陶有佛教思想者,认为陶之记与诗配合,即文与诗配合,与佛家经典诗文交并相近。但比较流行的看法却是:


桃源境界所体现的社会理想,与《老子》“小国寡民”的思想一脉相承,同时也吸收了魏晋思想家如鲍敬言的“无君论”思想。尽管桃源境界的创造有汉晋间人民进入深山以避世害的事实为依据,但从社会思想的渊源来探讨,则完全是中国故有的。以上看法,已为学界所公认。龚斌:《陶渊明传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25页。


我们赞同陶《记》既是寓意之文,亦是纪实之文。这正是陈寅恪那篇大文开头的两句话。不过,所谓“纪实”部分,不仅指刘之入山采药的传闻,还应包括记文的主体部分——桃源人的生活环境与生活状态。

《记》中所描写的地理环境:


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以下便是“土地平旷”桃源人生活的原野。我们知道北方的山多是高峻而连绵不绝的群山,水源较少。南方山多为岭状,且多孤立冒出,一山所占面不大,周围多水与旷野。南派山水画,如巨然的《潇湘图》、倪云林一河两岸的山水图,均属此类。陶《记》的地理风光,毋庸多言,显属江南山水,与北方地理特征无涉。进而言之,陶渊明家居庐山脚下,濒临江边,足未至北方一步,活动范围仅在沿江的金陵至江陵一带,而对浔阳至为熟悉,加上一点想象,便是笔下描写如此景象,既是伊甸园般的,又和现实那样接近。

至于桃源人生活环境和状态,《记》中写道:“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耕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其《诗》有:“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这些描写大多可在他的田园诗中找到。《归园田居》其一:“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此即《记》中“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之类。同题其二的“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与《记》之“桑竹之属”与《诗》之“桑竹垂余阴”之类,景致无二,仅有室之内外之别。同题其三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以及《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一的“寒竹被荒蹊”,此即《诗》之“菽稷随时艺”、“荒路暧交通”之类;《劝农》的“桑妇宵行,农夫野宿”,以及《庚戌岁五月中于西田获早稻》“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即《诗》之“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之类。总而言之,《桃花源记并诗》的地理位置、生活环境、景物风光、生活状态,大多与陶渊明诗中所写的所居田园风光与生活一般无二。可以说,陶之田园诗景物描写,选择了南方农村美好的一面,而《桃花源记》亦复相同,正是来自陶渊明的生活现实。此方谓“纪实”。

“寓意”的一面,所写并不多,却最为人看中。《诗》言“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这两句当为互文,意谓春蚕秋粮均无王税,这是陶渊明最为理想的憧憬,亦最为引今人注目。陶诗多写一己之出处,唯此涉及全社会农民的安居乐业。不交皇粮,是数千年农民的最高向往。李自成起义,其所以得到农民的热烈支持,就出于对“闯王来了不纳粮”的企盼。鲁迅《风波》写到“皇帝坐了龙庭”,精明的七斤嫂回过神的第一反应——“皇帝要大赦了”——当然包括对免皇粮的希冀。即使今日,国家决定免收农业税,引起农民的欢腾,亦非城市居民所能想见。老子哲学,固然是弱者以退为进的高智,但并未言及农夫如何高智能地安居。所谓“小国寡民”,亦未涉及“王税”问题。“小国”再小,总要有个侯王,有侯王就必然免不了“王税”,所以此实在与老子思想并没有一脉相承的地方。关于“靡王税”的问题,我们只能在农家思想中找到答案。农家要求“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飨而治”,既然“贤者(包括侯王在内)”自食其力,那么“王税”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农家许相与陈行指责滕文公:“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以自养也。恶得贤!”“仓廪府库”正是“王税”屯集的明证,是厉民损民的结果。由此看来,农家是反对剥削,反对王税的,滕国可谓“小国寡民”,然而任是小国寡民处,也应无计避“王税”!所以桃源境界的最高理想的思想渊源,我们认为只能是农家了。

至于《诗》之“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这当然是个重要暗示,用历法借指王朝的年号,“无纪历”也就是不要君王,亦即王安石《桃源行》所说的“虽有父子无君臣”。儒家《礼记·礼运篇》也曾向往原始社会,道家尤为甚之。桃源人的“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显得与道家的思想更为接近了。

然而更为重要、更为现实的话,就是“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曹魏是以斫杀威逼篡取的,开了“魏晋之际,名士少有全者”的恶例,陶渊明当然要反对。西晋奢侈无度,扩展到内部诛除以致大乱亡国,陶渊明自不会入眼的。对于偏居江左的东晋,他年轻时正赶上淝水大捷,后来便反复多次地投仕,并非未抱一点希望。东晋多幼主,与之分权共治的门阀士族,以桓玄灭亡为标志开始走向衰败,次等贵族的崛起,经过一段酝酿,终于以宋代晋。陶渊明关注过这场巨变,对新朝刘宋,他绝没有什么好感;对于疲软而又无能的东晋,他也没有多少热望,只能持之“无论”了。现实使他彻底失望,他只能以自己的理想构筑桃源社会,这里“靡王税”,“无纪历”,“无论魏晋”,直面所对的刘宋,当然也在“无论”之列。桃源里的人“相命肆农耕”,人人都在参加劳动,这是农家最为重要的基本主张;“靡王税”,亦是对农家反对的“厉民以自养”的主张的向往。这两点是桃花境界的核心思想。由此可见,农家思想在陶渊明晚年思想的重要位置。

总之,陶渊明中年弃官归隐以后,面对饥饿、灾害、贫穷,甚至于乞食,要生存就必须从事日复一日的耕作“常业”,他苦闷过,彷徨过,痛苦过,但他从未放弃手中的锄头,安心自得地过着“夫耕于前,妻锄于后”的日子,按照农夫般的生活方式,走完了他的后半生。其中赖以支撑的精神,不是道家,更不是儒家,而应该是“贤者与民并耕而食”的农家思想。这从他的农夫意识与农夫哲学,以及对社会的理想设计,都可以明显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