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民

【说明】

所谓“顺民”，是顺依民心的意思。文章列举了历史上商汤用自己的身体作牺牲为民求雨；文王辞去纣封给他的千里之地，为民请除炮烙之刑；越王勾践“内亲群臣，下养百姓，以来其心”，终于“残吴二年而霸”等事例，旨在说明，只有“先顺民心”，方可“功名成”，以及“以德得民心”的道理。本篇承继了孟、荀重视民众的思想，反映了新兴地主阶级对民心的重视。

 

二曰：

先王先顺民心，故功名成。夫以德得民心以立大功名者，上世多有之矣。失民心而立功名者，未之曾有也。得民必有道[1]，万乘之国，百户之邑，民无有不说[2]。取民之所说而民取矣，民之所说岂众哉？此取民之要也[3]。

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4]。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5]，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6]。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7]，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8]。”于是翦其发[9]，磿其手[一][10]，以身为牺牲[11]，用祈福于上帝[12]。民乃甚说，雨乃大至。则汤达乎鬼神之化、人事之传也[13]。

文王处岐事纣[14]，冤侮雅逊[15]，朝夕必时[16]，上贡必适，祭祀必敬。纣喜，命文王称西伯[17]，赐之千里之地[18]。文王载拜稽首而辞曰[19]:“愿为民请炮烙之刑[20]。”文王非恶千里之地，以为民请炮烙之刑，必欲得民心也。得民心则贤于千里之地[21]，故曰文王智矣。

越王苦会稽之耻[22]，欲深得民心，以致必死于吴[23]。身不安枕席，口不甘厚味[24]，目不视靡曼[25]，耳不听钟鼓。三年苦身劳力，焦唇干肺[26]，内亲群臣，下养百姓，以来其心[二][27]。有甘脆不足分[28]，弗敢食；有酒流之江，与民同之[29]。身亲耕而食，妻亲织而衣。味禁珍[30]，衣禁袭[31]，色禁二[32]。时出行路，从车载食，以视孤寡老弱之渍病、困穷、颜色愁悴、不赡者[33]，必身自食之。于是属诸大夫而告之曰[34]:“愿一与吴徼天之衷[三][35]。令吴、越之国相与俱残[四][36]，士大夫履肝肺[37]，同日而死，孤与吴王接颈交臂而偾[38]，此孤之大愿也。若此而不可得也，内量吾国不足以伤吴[39]，外事之诸侯不能害之[40]，则孤将弃国家，释群臣[41]，服剑臂刃[42]，变容貌，易名姓[五][43]，执箕帚而臣事之[44]，以与吴王争一旦之死。孤虽知要领不属[45]，首足异处，四枝布裂[六][46]，为天下戮[47]，孤之志必将出焉！”于是异日果与吴战于五湖[48]，吴师大败，遂大围王宫，城门不守，禽夫差[49]，戮吴相[50]，残吴二年而霸。此先顺民心也。

齐庄子请攻越[51]，问于和子[52]。和子曰：“先君有遗令曰：‘无攻越。越，猛虎也[53]。'”庄子曰：“虽猛虎也，而今已死矣。”和子以告鸮子[七][54]。鸮子曰：“已死矣，以为生。”故凡举事，必先审民心，然后可举。

 

【校勘】

[一]磿，众本作“”，今据毕校改。

[二]来，元本、李本、许本、张本、姜本、小宋本、汪本、凌本、朱本、王本、日刊本作“求”。

[三]众本“天”下有“下”字，今据毕校删。

[四]令，众本作“今”，今据俞樾、陈昌齐说改。

[五]毕本作“易姓名”，今据旧本改。

[六]枝，张本、刘本作“肢”。

[七]众本“和子”下衍“曰”字，今据孙人和说删。

 

【注释】

[1]必：“心”字之误（依陶鸿庆说）。道：方法。

[2]说（yuè）：喜悦。这个意义后来写作“悦”。

[3]要：要领，关键。

[4]正：这里是治理的意思。

[5]祷：祈神求福。桑林：古地名。汤祀神之所。

[6]万夫：万民，泛指天下人。

[7]不敏：不才，自谦之词。

[8]上帝：天帝。鬼：古人认为人死魂灵为鬼。神：天神。

[9]翦其发：剪去头发是古代的一种刑罚。

[10]磿（lì）：通“枥”。即“枥㯕”，古代绞指的刑具。这里用如动词。“枥手”是古代的一种刑罚。用绳联小木棍五根，套入手指收紧，状如后来的“拶（zǎn）指”。商汤自剪其发，自拶其手，以示自责。

[11]牺牲：供祭祀用的纯色体全的牲畜。

[12]用：以。

[13]传：转移。这里指转移的道理。

[14]岐：岐山。

[15]冤侮：遭受冤枉、轻慢（依高诱注）。雅：正，合乎规范。逊：顺。

[16]朝夕：指早晚朝拜。

[17]西伯：古代统领一方的长官称伯。文王统领雍州（古九州之一，包括今陕西北部、甘肃大部及青海一部），在西方，故称西伯。

[18]千里之地：纵横千里的土地。

[19]载拜：拜两拜。载，通“再”。稽（qǐ）首：古人最恭敬的礼节，动作近似于叩头，但要先拜，然后两手合抱按地，头伏在手前边的地上，并停留一会儿，整个动作都较缓慢。辞：推辞，不接受。

[20]请炮烙之刑：请求除去炮烙之刑。炮烙，殷纣所用的酷刑。炮，烧烤。烙，当作“格”。格为铜器，格下烧炭，使犯人步行格上，堕入火中而死。后人改“格”为“烙”，解为烧灼之义。

[21]贤：胜过。

[22]越王：指越王勾践。苦：用如动词，被……所苦。会稽之耻：指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战败，困于会稽，被迫屈辱求和一事。会稽，山名，在今浙江绍兴县东南。

[23]致必死：决心舍命拼死的意思。

[24]厚味：指美味。

[25]靡曼：指美色。

[26]焦：干燥。干肺：肺气枯竭。

[27]来：使……来（归依）。这个意义又写作“徕”。

[28]甘脆：甘美的食物。

[29]有酒流之江，与民同之：传说越王曾把酒倒入江中，与民同饮。之，代酒。

[30]珍：珍奇。

[31]袭：衣外加衣。

[32]色禁二：禁用二色为饰。

[33]渍（zì）：病。赡（shàn）：充足。

[34]属（zhǔ）：聚集。

[35]这句的大意是，要与吴国一决胜负。徼（yāo）：求。衷：正。

[36]残：毁灭。

[37]履肝肺：形容战争残酷激烈，多所杀伤。履，踏，踩。

[38]接颈交臂：描写肉搏之状。偾（fèn）：僵仆，这里指死。

[39]量：衡量，估量。

[40]事：所事。

[41]释：舍弃。

[42]服：佩带。臂：用如动词，持。

[43]易：更换。

[44]执箕帚：指为仆役。

[45]要（yāo）领不属（zhǔ）：指受腰斩、斩首之刑。要，古“腰”字。领，脖子。属，连。

[46]四枝布裂：古代一种最残酷的刑罚。四枝，即四肢。布，分散。

[47]戮（lù）：辱。

[48]五湖：这里指太湖。

[49]禽：捉。这个意义后来写作“擒”。

[50]吴相：指太宰嚭（pǐ）。

[51]齐庄子：即田庄子，田和之父，齐宣公之相。

[52]和子：春秋时齐国田常的曾孙田和，公元前386年始列为诸侯，为田姓齐国第一个国君。

[53]越，猛虎也：喻越国强盛有如猛虎。

[54]鸮（xiāo）子：齐国之相。

 

【译文】

先王治理天下首先顺依民心，所以功成名就。依靠仁德博取民心而建立大功、成就美名的，古代大有人在。失去民心而建立功名的却不曾有过。获得民心是有方法的，无论是具有万辆兵车的大国，还是仅有百户的小邑，人民无不有喜欢的事。只要做人民所喜欢的事，民心就获得了。人民所喜欢的事难道会很多吗？这是取得民心的关键。

从前，汤灭掉夏，治理天下。天大旱，五年没有收成。汤于是在桑林用自己的身体向神祈祷，说：“我一人有罪，不要祸及天下人；即使天下人有罪，罪责也都在我一人身上。不要因我一人不才，致使天帝鬼神伤害人民的生命。”于是汤剪断自己的头发，拶起自己的手指，把自己的身体作为牺牲，向天帝求福。人民于是非常高兴，雨于是也大下起来。汤可说是通晓鬼神的变化、人事的转移了。

文王住在岐山臣事纣王，虽遭冤枉侮慢，依然雅正恭顺，早晚朝拜不失其时，进献贡物一定合宜，祭祀一定诚敬。纣很高兴，封文王为西伯，赏他纵横千里的土地。文王再拜稽首，辞谢说：“我不要千里的土地，只愿替人民请求废除炮烙之刑。”文王并不是厌恶土地，用它替人民请求废除炮烙之刑，是一定要博得民心。得到民心，它的好处胜过纵横千里的土地。所以说，文王是相当明智了。

越王深为会稽之耻而痛苦，想要深得民心以求和吴国拼死一战。于是他身不安于枕席，口不尝食美味，眼不看美色，耳不听音乐。三年的时间，苦心劳力，唇干肺伤，对内爱抚群臣，对下教养百姓，以便使他们一心归顺自己。有甜美的食物，如不够分，自己不敢独自吃；有酒把它倒入江中，与人民共饮。靠自己亲身耕种吃饭，靠妻子亲手纺织穿衣。饮食不求珍奇，衣服不穿两层，禁用二色为饰。他还时常出外巡视，随从车辆载着食物，去探望孤寡老弱中那些生病的、穷困的、面色憔悴的、饮食不足的人，一定亲自给他们食物吃。然后，他召集诸大夫，向他们宣告说：“我愿与吴国一决胜负。让吴、越两国一道毁灭，士大夫踏肝践肺同日战死，我跟吴王颈臂相交肉搏而亡，这是我最大的愿望。如果这些办不到，从国内考虑估量我们的国力不足以损伤吴国，从国外考虑结盟的诸侯也不能毁灭它，那么，我将抛弃国家，离开群臣，身带佩剑，手执利刃，改变容貌，更换姓名，充当仆役，执箕帚侍奉吴王，以便跟吴王决死于一旦之间。我虽然知道这样做会遭致腰断颈绝，头脚异处，四肢分裂，被天下人所羞辱，但是我的志向一定要付诸实施！”后来越国终于与吴国在五湖决战，吴国军队大败，紧接着越国军队包围了吴王的王宫，攻下城门，活捉了夫差，杀死了吴相。灭掉吴国之后二年越国称霸诸侯。这都是先顺依民心的结果啊。

齐庄子请求攻打越国，征求和子的意见。和子说：“先君有遗命说：‘不可攻打越国。越国是只猛虎。'”庄子说：“虽然是只猛虎，但是现在已经死了。”和子把这话告诉鸮子，鸮子说：“虽然已经死了，但人们还认为它活着。”所以，凡行事，一定要先考察民心，然后才可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