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们的古代有神话的，有系统的神话的。从现存的古籍中仔细的去搜集，谨密的去考订，我们敢这样的说。这本书便想证明它。虽然所引征的还不能达到巨细无遗的程度，但勉强可说已把我们的古代神话，古代的神话系统之全貌素描出了。

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相传的关于远古的史事——说得肯定一点，即洪水时代及那个时代以前的史事，都是神话；所有的人物如黄帝、尧、舜、禹、稷等等，都是神话中的人物。他们，以及附依于他们的故事虽多已历史化，或哲学化，但我们用比较分析和批评方法，去剖开他们的表皮，还能显露出他们的本来面目来。

这个远古的“神话时代”，这些古老的故事，在我们眼中看来，虽似荒妄，然制作这些故事的那个时代的人们却以为是合理而不离奇的。他们深信这些故事的真确，而一代一代的传述着。他们不只是爱听爱讲而已，实则他们的生活及信仰同这些故事已发生一种不可分解的关系。他们不是为了闲暇的消遣而讲而听，他们看这些古老的故事，实与那些虔诚的教徒之视《圣经》中的离奇而不合情理的传说为神圣而真确的旧闻一样。

神话的世界为一神迹的世界，其中神与半神的英雄活灵活现，所行所为，无一不光怪离奇，惊人魂魄，动人心趣。这种人物，说他们不是凡人罢，却与凡人无二，有爱憎，有情欲，有生死病老，且不时往来人世，喜则和好，怒则争斗。“民神杂糅”（《国语·楚语》），不可分辨。说他们是凡人罢，却又不同于凡人，他们能变化，可永生，具有超人的意力；且自成神国，歧视凡人，不可登入。民神不杂，界限甚明。总之，在这“神话时代”，神人之间的关系至为密切：那些神是凡人所敬礼的贤圣，那个神的世界是凡人所艳羡的世界；同时，那些神的行为既多与凡人有关，则神的历史自然亦即是人的历史。故二者之间似可明辨，而实又模糊难分。

我们的远古确有这样的一个“神话时代”，确有这些朴素而荒唐，美丽而伟大的故事，且已杂合而发展，成为系统。我在这书里将引导读者诸君进入这个时代，去欣赏那些惊魂动魄，可歌可泣的故事，去周游一个奇离古怪，可羡可咀的世界。

神的活动舞台是这宇宙。神在这宇宙中活动成群结党，争彼斗此，事迹是层出不穷，正同人世。故这书的第一部，以此对象为主题，叙述这宇宙的开辟和神的起源，家族以及神代的大事。

据古昔的传说，最初，天地未形，明暗不分，一片瞢暗冥默，无形无状。那时，统治这幽寞世界的为浑沌。如是者很长久，有二神出生，经天营地，别为明暗，而浑沌死。这二神叫做重、黎，是天帝的儿子。他们分离了天地，复在地的八隅布置了八座山，撑持着天，天遂不下坠，再和地连合起。他们又创造了物和人，完成这个开辟的工作。

一说，浑沌治理这幽寞世界很久后，自己生产了天地。天地既生，自相配合，生了雷风，生了日月，生了山泽，于是这世界乃成为今状，天地初开辟，未有人民，天地又化生人民。但另一说，人民的化生乃是出于天（上帝）和诸神的合作。

天地既生，这世界的统治大权转入天帝之手。他们命令他们的子女分主这天然现象的一部分，各有职司。他们是群神的父母，同时，又是群神的帝后。群神对于所司具有支配的权力，然不能超越天帝，必须接受天帝的命令。这神国就是由这神族构成，而君临这宇宙，支配自然的现象，专制人物的命运。

又据古昔传说，与神族同时混生的尚有一巨灵族。他们的躯体巨大，多力，好斗成性，专与神族为敌。他们屡次与神族“争帝”，夺取统治宇宙的大权。黄帝与蚩尤之战，就是两族第一次的“争帝”之战。巨灵族的蚩尤，作兵，伐黄帝，经过一场恶斗，蚩尤被杀，黄帝始取得帝位。和平不久，巨灵族复起来和神族为难。神国又受到一次严重的威胁，几乎弄得国亡族灭。而且这次的祸，还影响到人类，甚至这宇宙都被破坏一部分，弄得世界成不了世界。至今盛传的大洪水故事，就是产生于这时代的。

巨灵族的共工起来与神族争为帝，怒而力触不周之山。那山是在西北方，承天的八柱之一。天柱折，地维绝。天向西北倾，地朝东南斜；天崩了，地裂了。同时共工之臣，九首而蛇身的相繇，复吐发洪水，四海滔滔，民皆上丘陵，赴树木。于是人世大乱，猛兽鸷鸟，纵横上下，食弱民，攫老幼。幸赖神族的禹，能征惯战，奋起抵抗，流共工，杀相繇，才算保全了神族。

这是天地开辟以后的一场空前绝后的浩劫。神族统治宇宙的大权虽算保住，然而这世界已被破坏得不成样式了。这世界是需要再造了。神禹和他的妻女娲便负起这个重整乾坤的责任。苍天已破，女娲乃炼五色石以补苍天；天柱已折，女娲乃断巨鳌之足以立四极。洪水滔天，神禹赖龙之助，以尾画地，而导水东注；地裂山崩，神禹遂掘土积石，以湮洪渊，以为名高。于是苍天补，四极正，洪水涸，九州定。天成地平，世界始复成今状。

乾坤虽已重整，人类还是不能安居。因为人类虽得平土而居，然草木畅茂，鸟兽之迹交于中国，时受侵害。于是后益下降，烈山泽而焚之，逐除狡虫；后稷下降，教民稼穑，树艺五谷。狡虫逐，五谷熟，而民人乃生乃育。然后神人安狎，大家再过着康乐的和平生活。

第二部是以神灵为对象，分别叙述神灵的行事。依照古人的分类，神灵可分为天神、地祇、物鬽（魅）和人鬼四类。这是顺依神灵的性质而分配成。颇可归摄古代主要的神格，且能显示他们的位次，比他法较为稳当，所以依从它。

最先，我们描写神们所经营的天地。相传上天是圆的，而下地是方的。那圆的上天是如一物罩，盖覆着这方的下地。天有九重，分九部，去地约五万里。日月星辰是系在天上的。天上有河，称为天汉。天汉之流，注于渤海之东的无底之谷。天帝便是住在这穹苍之上。上有广峨奇丽的宫殿。天有九关，皆有虎、豹执其关扃，凡人是不能上去的。天宫虽为天帝所居之处，然有些天神亦是住在那儿。诸神虽不全居于天上，然确为他们乐游之处。地分九州，有大海环绕着百川东流，和天汉一样，皆注入那无底之谷中，故永不溢。海中有山，浮于水面。因为山之根无连着，故常随潮上下往还。后帝命海神巨鳌举首而戴之，山始稳定。群山诸川皆有神灵住着。下地形势，西北积高。其地有山名昆仑，是天下最高大之山。自古相传为“神明之隩”。昆仑积高，最近于天。其虚方八百里，上有宫殿，为天帝的下都，虚有九门，有开明兽守之。又有醴泉，饮之不死。天帝常大会百神于此处，或张乐宴会，或集议处事。

天神中之尊贵者为日神。日神为天帝之子。古传他驾龙辀，载云旗，穿青云衣，服曰霓裳，以巡游天空，十分神气。他操木弓，举长矢，以射天狼。那天狼，传说是主侵掠，极贪暴的星。日神是一位英伟威严的英雄，而铲凶除恶，自属英雄应做的事。

四季之神亦是大神。司春之神为勾芒，鸟身而人面，面状正方。他主司生长，故古又称为司命之神。他好乘玄云，陈风雨，巡游下界。他能锡人寿，使子孙茂，故古人甚崇拜他。司秋之神为蓐收，人面而白毛，虎爪，执钺。他主司杀戮，故古又称为刑神。司夏之神为祝融，兽身而人面，驾两龙。他是火的神格化，故古又称火正。他的光明被四海，但性情却喜怒不定，爱恶无常，故能为人福，亦能为人祸。司冬之神为玄冥，鸟身而人面，践两青蛇。冬季严寒，故这神的性质亦冷酷的。他是代表寒冷的自然现象。而寒冷若水，故古又称为水正。水能克火，故古禳火于玄冥。

雷神为丰隆，龙身而人头，鼓其腹，其音隆隆。他与日月争光，天上大神之一。他穿五彩之衣，驾云龙之车，周游六合之内，来去疾骤，不可意度。风神为飞廉，鹿身，头如雀。他和雷神一样，一居于雷泽，一宿于风穴。他游于万仞之上，翱翔四海之内。性平和时，叫人心爱；发暴狂时，使人怕。

山无大小，皆有神灵。山大则神大，山小则神小。故山神中以岳神的地位最高，他是大神，当百神集会于昆仑之宫，议论国政之时，他是常发言，且甚得天帝的信任的。在地祇中，除了岳神，是以河伯的地位最高。河伯名叫冰夷，不像岳神之庄严方正，是一个风流浪漫的角色。他的艳史颇多。他住在从极之渊。他的水宫，以鱼鳞为屋，龙甲为堂，紫贝作阙，而朱丹其宫，异常美丽。他的身躯伟大而多力，曾用手擘开华山，用脚踏崩襄山。他好浪游，常乘水车，驾两龙，遍九河，登昆仑，乐而忘归。他好女色，曾因追恋洛嫔，而与人间的力士决斗，致丧其左目。他又好货，曾入楚子玉之梦，而索取其琼弁玉缨，曾强挟澹台子玉之臂，而劫取其千金之璧。但他亦有不可磨灭的事，曾授禹河图，助禹治水，并兴师助殷王上甲微，以伐有易。他是一位神中的大英雄。

水神中有一洛嫔，名叫宓妃，她的貌美，又善修饰，加之性情浪漫，不知惹起了多少神人爱恋。她爱上了人间的大英雄羿，然而河伯亦在追逐她。结果，发生了一场恶斗。胜利是属于羿，她遂嫁给了他。羿和她的情爱甚浓，日康娱以淫游，生活是异常的安愉。不料羿之臣寒浞，也爱慕她的美丽，遂设谋杀羿。浞既杀羿，遂妻宓妃，生浇及豷。她既人尽可夫，故古代的诗人常以她来做托以咏情求恋的典故。

初民深信此离奇而难解的世界中，除了那些威力强大的神祇，还有无数的精灵，也都能祸福人类的。他们幻想那深山、幽谷、大泽、森林以及僻静黑暗之处都隐藏有这种可怕的东西。这种自然精灵，古人称为物鬽（魅）。古传夏时曾铸鼎以像这些物鬽（魅），使民知避。如山精夔，人面而猴身，能效人言，见人便笑。如水怪龙，一头而两身，其长八尺，呼其名可以取鱼鳌。如泽中的委蛇，紫衣而朱冠，常捧其首而立。如丘墓之精狼鬼，能化为飘风，善与人斗不休。因为处处有怪，可为人害，于是斩妖擒怪的故事遂产生。羿的故事只是其中的一个。他得到天帝的彤弓素矰，斩妖擒怪，扫除民害。他死后，遂为宗布神，国家祭他，人民祀他。

人死为鬼。这鬼，在古人看来，乃是精灵，住在另外的一个世界。这鬼的世界是在地下，名叫幽都，不比人世，是一个幽昏而冷惨的地方。主司这幽都的土伯，是一牛身虎首而三目的怪物。他挺着一对锐利的角触害人魂，他伸出涂满血渍的手追逐人魂，异常的可怕。

人中，有三种人死后不入此幽都的。第一是人王，他死后上登天国，“在帝左右”。第二是有功烈的人，死后亦成了神祇，不受土伯的管制。第三是国殇，他们死于国事，死后归于天上，也成了神灵。

第三部是英雄纪，叙述英雄的故事。这种英雄故事，其形式与性质大略与神话相似，故亦称为英雄的神话。这种神话中的英雄，从这方面看，他们是神；从别方面看，他们又是人。他们的英伟的品性，巨大的功业，长留于人们记忆之中，成为民族理想的英雄。我们的古代，各族历史最初期的传说，都是属于这一类的故事。

据古昔的传说，人类在那场大洪水的惨劫中差不多都死亡完了。他们的种族多半是起源于大洪水之后。他们的始祖都是些治水有功的英雄神，他们都是那些英雄的子孙。夏人最初的先后是禹。禹的父为鲧，是帝之元子。鲧因治水无功而被杀。禹继起。禹是一位天降的英雄，神通广大，能变化，善法术。他不但平定水土，奠高山大川，且曾杀巨灵，征三苗，干过许多可歌可泣的大事。他为人类除害，足迹遍于天下。东边到过日出之谷，扪天之所和黑齿之国；南边到过交趾之国，炎火之山和不死之乡；西边到过积金之山，奇肱之国和三脸一臂之乡；北边到过夸父之野，海神之所和狗头之国。任何人迹罕至的地方，他都走到了。他的儿子名叫启，是他的妻化为石后，从石里钻出来的。启是一位乐神，又是一位巧匠，也不是平凡的人物。相传他乘两龙，云盖三层，巡游天下。

商人最初的先后是契。他是玄鸟降生，长大而佐禹治水，颇有功。他是一位文化神，始作书契的。相传洪水平后，民人安居而无教，近于禽兽。帝命契负担教育的责任，使民人相亲相爱。

周人最初的先后是稷。他是姜嫄和上帝生的。相传他生来便知稼穑。洪水平后，他教民人树艺五谷。他和禹一样最为民人所崇拜的。

姜族最初的先后是太岳，这位岳神，性情方正，知人多谋，克厌帝心。他佐禹平治水土，甚有功。

嬴族最初的先后是益，也是洪水时代的一位英雄神。洪水平后，他烈山泽而焚之，狡虫死，民人生。

祝融八姓的故事亦很多，其中尤以后羿的神话、传说最普通而久远。后羿是夷方的先后。夷方为妘姓，祝融八族之一。这羿在古代神话中，是一位半神的英雄。他为火神的后裔，五岁时，父母与之入山，留在山中。长大后，多力，善射。他一生的故事甚多。他曾奉帝命，为民人除害：上射十日，下杀猰，又诛凿齿，斩九婴，缴大风，断修蛇，擒大豨。他多情，爱上了洛嫔，而和河伯争斗。他希望不死，向西王母请得不死之药，然不能固藏，被姮娥所窃。他喜游猎，好射大狐，终为狐精所暗算。狐精假寒浞之手，用桃棓将他击死。

关于人类的生活技术及风俗政制的发明与厘定，古人都以为出自神或半神的文化英雄之手。所以这一类的神话，古代颇多。如耕稼猎牧，有稷的故事，柱的故事，叔均的故事，有伏牺的故事。如取火，有燧人的故事。如工艺，有巧倕的故事、般的故事、胡曹的故事和番禺的故事。如音乐歌舞，有一足夔的故事、启的故事和长琴的故事。如图书历岁，有苍颉的故事，有作历、作岁、占日、占月的故事。如风俗，有制作嫁娶的故事，有立社的故事。如政制，有鸟纪、云纪、水纪、火纪等等的故事。如巫医，巫有不死药的故事，有行施法术的故事。

神话是初民知识的积汇。其中含有初民的哲学思想、科学态度、道德观念、宗教意识以及民族历史最初期的事实。它的本身又是初民的文艺创作。而所有后来的发展，事实上又皆以此为直接基础，皆可溯源于此。故想深切的了解一个民族的古代——古思想，古制度和古文艺，换言之，要了解一个民族的人文史之全貌，无疑的必须熟识一个民族的神话。神话的研究，为研究古代的事物，或一般人文史的不可缺之最初工作，其重要可知。在我国一切均在草创的现在，对于这方面的研究还是开始，距离成功之时尚很远。必须更多的努力，才能完成这个艰难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