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混沌
古传: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庄子·应帝王》)
这是一个寓言。大凡一个寓言或有某种传说,某个事实为其素底。这寓言的背后,实隐藏着一个创世的故事,一个儵、忽二神开辟浑沌世界的传说。这个寓言和《淮南》中的一个俗说显然是同出一源:
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闵,濛鸿洞。有二神混生(高注,“混生,俱生也”),经天营地……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精神训》)
这当是一个很古老的故事。它是从古昔一直传说下来,到汉初尚没有僵死。《淮南》记这个故事,说法还不大失却神话的原有面目。这个故事的残迹,又曾遗留在巫祝所传的《山海经》里。《大荒西经》记:
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献上天,令黎邛下地。
这当是二神经天营地的另一说法。这里的“重黎”即是上引寓言中所说的“儵忽”。“儵忽”, 《楚辞·天问》王逸注云,“电光也”。儵忽为电光。黎古通离,《玉篇》云,“离,明也”。重黎意即重明,故《国语·郑语》曰:“夫〔重〕黎为高辛氏火正,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又《易·说卦》云:“离为火,为日,为电。”是重黎即儵忽,名异而实同。它或它们是电光或光明的人格化,换言之,乃由电光或光明现象而立的神名。《大荒西经》所记和上引的寓言俗说不同的地方,前者说二神是与浑沌俱生的,后者说它们是老童之子,且是奉上帝命去经天营地的。不过就本质说,后者虽是止一断片,但还像是此故事的另一种较原始的形貌。依上说,儵忽(重黎)为电光(光明)现象而立的神名。而此无有七窍的浑沌,不用讲当是由开辟之前的“浑浑沌沌”(《庄子》)之景象而神格化者。这个创世故事到后来,儵忽(重黎)二神逐渐历史化,变做高辛氏的火正。而此由浑沌的景象而立的神灵,亦具同样的——历史化——命运,成为所谓“浑沌氏”。《庄子·天地篇》曾述及“浑沌氏之术”,他已俨然是一古昔的人王了。
由上研究,这传说的原相大约当是这样:古初,上下未形,冥昭未判,幽幽冥冥,茫茫昧昧,浑然为一。这时统治此浑沌世界者,为无有七窍的浑沌。在这浑浑沌沌的当儿,有二神混生。它们经天营地(《淮南·精神训》):“重举上天,黎抑下地”(《国语·楚语》韦注)。天地分离,光明出现,“而浑沌死”,才结束了这浑沌世界。这个故事和希腊的神话有些相像。据古希腊人传说:最初,万物皆在浑沌的状态中,大地并不存在。陆地,海洋,和空气都混而未分;所以大地不是固体,海洋也不是溶液,空气也不透明。统治这浑沌世界的一位名叫(Chaos)(意即浑沌)。他的仪表没有法子描写,因为任何光波都照不见他,他的妻名叫(Nyx)(意即夜)。她有一副黑的面孔,衣裳也是黑的。他从不打算变更那周遭的幽暗。久之,这二神倦于统治,就叫他们的儿子Erebus(意即黑暗)出来帮助治理。Erebus推翻了父亲,而娶其生母为妻。从此这浑沌世界便由Erebus统治着,直至他的二子来接替之时为止。二子一名叫Aether(意即光明),一名Hem-era(意即白昼)。二子的容仪是美丽异常。他们相互合作,也推翻父母,取得统治世界的大权,于是空间(spate)就因他们的光辉而显露。二人对此混杂的世界尚加整理,便令其子Eros(意即爱)出来帮助他们,创造了海和地(Gaea)。地又创造了天(Uranus,即“天”的人格化),以为覆盖。
但这个浑沌故事在东周以前已起了变化。它被传说者修改,变为再造乾坤故事的一节目了。《周书》的《吕刑》曾记:
若古有训: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贼……苗民弗用灵(命)……皇帝(上帝)哀矜庶戮之不辜……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降,下也。格,升也。言使天地不通,民神无相侵渎也)……皇帝清问下民,鳏寡有辞于苗……乃命三后,恤功于民。
它在这“古训”中虽未曾被史官将它历史化,然而故事的本质是显然已变。它已没有开天辟地的意味了。这个“古训”到了《国语》时代又一变。《楚语下》记:
〔楚〕昭王问观射父曰:“《周书》所谓重黎实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无然,民将能登天乎?”对曰:“非此之谓也。古者民神不杂……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韦注:“南,阳位”。亦火正之意),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天地通’……故重黎氏世叙天地……其后也……宠神其祖,以取威于民,曰‘重实上天,黎实下地’。(韦注:“宠,尊也。言休父之后世尊神其祖,以威耀其民,言重能举上天,黎能抑下地,令相远,故不复通也。”)不然,夫天地成而不变(注言“天地体成,不复变改”),何比之有?”
观射父的解释,正是友赫麦洛(Euhemerus)派用以解释传说的方法。他把神话里的离奇的,不像真的成分除去,使成为朴素的,合于理性的故事。再加上拟定的时代,便变成史实。这个问题在这里不想讨论。
二神开辟浑沌的故事在古代,流传似不普通。且在许多地方,与下面的另一浑沌故事时或混然为一,不止已渗入再造乾坤传说之中而已。现在让我们来述这另外的一个故事。
浑沌的神话在春秋以前早已存在。它的全貌虽没有出现于较古的记录之中,然我们已从《吕刑》、《国语》里间接的寻得一些消息。春秋末期以后,我们又从哲人方士的言谈中,知道有所谓“太一”者,亦即此浑沌的变形。老聃说:
有物混成(混成即浑沌,沌成古音近),先天地生;寂兮寥兮(寥,释文作“寞”;《庄子·天下篇》言,“芴漠无形”)……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二十五)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庄子·秋水》说,“至精无形”)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王注,“信,信验也”。)(同书二十一)
道……渊兮似万物之宗……吾不知其谁之子(《广雅·释言》,“子,似也”)?象帝(天帝)之先。(同书四)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神与生义同。注云,“下文堪坏冯夷等,鬼也。豨韦伏等,帝也”)生天生地。……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
又说:
道生一。(《老子》)
视之不见名曰夷(古本作“几”;傅奕云,“几者,幽而无象也”),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孙盛《老子疑问反讯》引作“混然为一”)……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同书十四)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同书三十九)
老聃所说的“道”,和“大”,和“一”,实为一“物”。“寂寥”“恍惚”“窈冥”,皆就浑沌之意言之。此“先天地生”的“大”和“混然为一”的“一”,均就泰初浑沌景象而立之名。因为泰初是“浑浑沌沌”,只有一片瞢暗冥默:似有物,实无质;似有象,实无色;似有情,实无声。故称为“浑沌”。此不可名,不可道的“浑沌”,乃是“先天地生”的,天帝之先。老聃的宇宙论即以此“物”的传统为出发点;他“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或又称之为“一”。后来谈者复合而言之,名曰“太一”(太、大古通用)。《庄子》说:
老聃……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天下篇》)
《吕览》记:
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谓之“太一”。(《大乐篇》)
“太一”即“大”与“一”的合名,故与“浑沌”同意,《淮南》曾明言之,《诠言训》说,“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太一”一名,初为古代道家用以名此浑沌的景象者。
后来方士因之,以为其神仙化的浑沌之号。宋玉的《高唐赋》云:
有方之士,羨门高溪上成郁林公乐聚谷,进纯牺,祷璇室,醮诸神,礼太一;传祝已具,言辞已毕。(《文选》十九)
刘良注:“诸神,百神也。太一,天神也。”又《史记·封禅书》记:
亳人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东南郊,用太牢,七日,为坛开八通之鬼道。”于是天子(武帝)令太祝立其祠长安东南郊,常奉祠如忌方。其后人有上书,言“古者天子三年一用太牢祠神三一:天一,地一,太一”。天子许之,令太祝领祠之于忌太一坛上,如其方。
后人复有上书,言“古者天子常以春解祠,祠黄帝用一枭破镜;冥羊用羊祠;马行用一青牡马;太一、泽山君地长用牛;武夷君用干鱼;阴阳使者以一牛”。令祠官领之如其方,而祠于忌太一坛旁。……
齐人少翁以鬼神方见上(武帝)……拜……文成将军……文成言曰:“上即欲与神通,宫室被服非象神,神物不至。”乃作画云气车,及各以胜日驾车辟恶鬼。又作甘泉宫,中为台室,画天、地、太一诸鬼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
文成死明年,天子病鼎湖甚……游水发根言上郡有巫,病而鬼神下之。上召置祠之甘泉。及病,使人问神君。神君言曰:“天子无忧病……”……病愈……置寿宫神君。寿宫神君最贵者太一,其佐曰大禁、司命(皆天神)之属,皆从之。非可得见,闻其言,言与人音等。时去时来,来则风肃然。居室帷中。时昼言,然常以夜。……神君所言,上使人受书其言,命之曰“画法”。其所语,世俗之所知也,无绝殊者,而天子心独喜。其事秘,世莫知也。
太一以五帝及大禁、司命之属为佐,为神君最贵者。古之巫觋最熟知神话,而方士则好按旧闻以造新说,他们的话大都有所本据的。那种“祠太一方”,固然是他们新创之物;但神君太一却是据古昔传下的浑沌神话,采道家的“道”之名(太一)而立的仙真。《汉书·郊祀志》:“太牢祠三:天一、地一、太一。”(注云,“太一者,天地未分之气也”。)因为在传说中,浑沌是“先天地生”的,他是上“帝之先”,他是“天地之母”。所以当他一变而为“方仙道”中的神君时,自然成天神之最尊者,而五帝皆天帝的分化以及大禁、司命(皆天神)之属当然是他的僚佐了。因为神君太一是有来源的,他是一位虽“创”而实“因”的仙真,所以其“所言”“所语”,皆“世俗之所知也,无绝殊者”。总之,方士所奉祠的神君太一,即是道家所称美的太一,亦即是古神话中的浑沌。哲人之所据,方士之所本,皆出于一源。其差异,仅一则玄学化,成为哲学体系中的“道”,一则神仙化,变做“方仙道”里的仙真而已。
自从方士所创的“祠太一方”一度盛行,太一又不仅是一位神君,且成了一个方士。他既深通天文,术数,复熟识兵法,方技;他之成为神仙也和方士嘴中的黄帝一样,是由于修炼。《紫阁图》云:
太一、黄帝皆仙上天,张乐昆仑虔山之上。(《前汉书·王莽传》天凤六年)
至此,他已非“先天地生”的神灵,而是由一凡人修炼而成的仙真了。
《史记·始皇本记》:
秦初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
三皇之说,当为博士所提出者,故斯等曰“臣等谨与博士议”云云。当时博士何以提出此三皇之说?盖因五帝之说,已为学者所共术,其内容已变平实,不足用以为“自上古以来未尝有”大一统的新国之君主尊号。故博士遂以此“五帝所不及”的三皇之说进。曰“古有”云云,则所以表示此三皇之说非时人之所共知者。秦之博士,职“掌通古今”(《汉书·百官公卿表》)。当时为此种博士之官者,有儒生,亦有方士,皆属识古通今的博闻之士(《史记·始皇本记》载:始皇每出巡,均有博士随从,供询问。如至湘山,问博士“湘君何神”;至海上,问占梦博士“河神之状”;如因堕星,“使博士为仙真人诗”)。故此“古有”的三皇之说必当有其来历。考“三皇”之名初见于战国人书。《庄子·天运篇》屡记“三皇五帝”, 《吕览》中亦常提及“三皇五帝”(《贵公》、《用众》、《禁塞》、《孝行》)。在说者的心中,“三皇”乃“五帝”以前的人王。此种“三皇”之内容已无法确定,或即是秦博士所说的天皇、地皇、泰皇。然古初无称人王为皇者。“皇”之初义,实指神灵而言。在战国时尚是如此。今传《楚辞》中有《九歌》。《九歌》的首章为一降神之曲。其辞曰:“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上皇”者,大神也(其末章《礼魂》为一送神之曲。其中之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等九神,均大神)。又有屈原所作之《离骚》,其辞云:“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麾蛟龙以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西皇”,乃指西王母,“司天之厉与五残”(《山海经·西山经》)的大神也。又云:“皇剡剡(光貌)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夫旧乡”。所谓“皇”,均指神灵而言。又《九章》的《橘颂》云:“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后皇”,犹他书所言的“后帝”(《左传·昭元年》,“后帝不臧”),亦指神灵言之。故所谓“天皇”,当即“皇天”或“天主”(《史记·封禅书》);“地皇”当即“后土”,或“地主”(亦见《封禅书》)。而“泰皇”,当即“泰帝”,后乃变为人王。古昔本有一种浑沌出生天地的创世传说;老聃据之,演为道论。而“三皇”之说亦当案此种说传而造成者。故此“三皇”与当时方士所奉祠的“三一”,大约为同一来源之物。“三一”为天一、地一、泰一。其“天一”“地一”,乃因模“泰一”而立之神名,实则是“天”,是“地”,故有时亦云“天,地,泰一”。“三皇”既与“三一”同实而异名,则所谓“天皇”,“地皇”,当与“天一”,“地一”同意,乃天地之神格化者。则所谓“泰皇”,亦当与“泰一”同意,乃泰(即浑沌)之神格化者。其所差异,仅一则神仙化,成为“方仙道”中的神君,一则历史化,变做古昔的人王而已。
泰皇与泰一虽异名而同实,然不能谓前者乃直接由后者衍生之物,仅其本源相同耳。前言老聃原名“浑沌”为“大”,或又称为“一”,后人乃合而言之为“太一”,而方士因之。然时人亦有采取最初的“大”,为人格化的浑沌之名号者。如《史记·封禅书》记:
汾阴巫锦为民祠魏脽后土营旁,见地如钩状,掊视得鼎……天子(武帝)……乃以礼祠,迎鼎至……长安,公卿大夫皆议请尊宝鼎……有司皆曰:“闻昔泰帝兴神鼎一,一者一统,天地万物所系终也。黄帝作宝鼎三,象天地人。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皆尝亨鬺上帝鬼神。”
此“泰帝”从“一者一统,天地万物所系终”之意看去,显指浑沌而言。古又传有所谓“泰氏”, 《庄子·应帝王》说:
有虞氏不及泰氏。……泰氏……其知情信,其德甚真。
“泰氏”之行,之知,之德,与所谓“浑沌氏之术”类似,皆就“浑沌”之意言之。所以此“泰氏”亦即道(大)的人格化,而成为古昔之王者。“泰皇”之名为“泰”,其义亦当与“泰帝”,“泰氏”相同。又《淮南·精神训》说:
登太皇,冯太一,玩天地于掌握之中。
高诱注,“太皇,天也。……太一,天之形神也”。案:高说非是。“太皇”即“太一”。“太皇”系指浑沌景象的实体,而“太一”乃指所谓“道”或拟神的浑沌。如天与帝之别,故或云“登”,或云“冯”(“冯太一”,如诗之言“上帝是依”也)。“太皇”为神名,而可云“登”者,如后土之为神名,而亦云“履”也。(《左传·僖公十五年》言“履后土而戴皇天”。后土为下地之神格化,而可云“履”,就下地的实体而言之也。)此可以《庄子》所言为证。《秋水篇》说,“且彼方跐(蹋)黄泉而登太皇……始于玄冥,反于大通”。“黄泉”是在下地之下,则“太皇”当在上天之上(非天的自身)。天之上即指浑沌言之。因浑沌“先天地生”,在上“帝之先”,由自然之具体的见地观之,则所谓浑沌必当在上天之上。故下言“始于玄冥(玄冥,皆老聃常以形容“大一”之辞),反于大通”(《庄子·刻意》云,“一之精通”;又徐无鬼云,“大一通之”,成云,“能通生万物,故曰通”)。“玄冥”“大通”,皆就浑沌景象言之也。又纬书如《春秋纬命历序》等又以天皇地皇人皇为三,以人皇代泰皇之位。实则“人皇”的“人”即“大”字之变易。此种变易乃“大”字之误解而成。考“大”字古文像人形,《说文》云:“天大,地大,人亦大,故大象人形,古文大也。”“大”字古文象人形,误认为“人”,于是“泰皇”遂变成为“人皇”。然名称虽变,而其内容未变。此就古人所言“人皇”之意可以知之。《论衡·论死篇》云:“天地开辟,人皇以来。”《谈天篇》又云:“人皇最先。人皇之时,天如盖乎?说易者曰,‘元气未分,浑沌为一’;儒书又言‘溟涬濠,气未分之类也’。”(下云,“及其分离,清者为天,浊者为地”。)可见“泰皇”的“泰”虽改作“人”,然仍为“浑沌”之意。由上可知“泰皇”之与“泰一”,本源相同而因循之迹则不一的。
斯等言“泰皇最贵”(或云“人皇最先”), 《庄子》亦说“有虞氏不及泰氏”,而“泰皇”在行文中亦列于黄帝之前。三者同一,而与“天神贵者泰一”之意相应。此亦可证三者之同出一源,故在各种不同的场合,名虽有异,而其实则仍相类。
由上种种研究,故知所谓“大”,所谓“一”,所谓“太一”,所谓“泰皇”(人皇),“泰帝”,“泰氏”,实皆由一“浑沌景象”或浑沌之神而演分之物。注3
注3:“浑沌”的演变,大约如下:
又由此而知此种浑沌神话之在古代,盖为一个久远的传闻,故流行甚广遍,而为世俗之所熟知者。
此浑沌神话的说法,大约则是这样:泰初,天地未见,冥昭未判,四时未分,神物未生。寂寞无形,浑然为一。“有浑敦氏者出为之治”(《路史》引载牒语)。“如是者永久焉”(张衡《灵宪》)。浑沌生天生地,生鬼生神。神人既生,而后这世界遂由浑沌而进入光明时代。这个故事显然和前面的那种传说不同。因为创作这个故事的人实视浑沌为“天地母”,谓由其自身“生天生地”,故天地乃是他的子女。此乃“近取诸身”(《易·系辞》)(生殖的意念)以为造说之资,说来最切情理,最契人心。因此在古代这个传说亦最有势力,道家,阴阳家中的宇宙发生论,皆依像此种神话,继承此种思想而推演,发展而成者。这个“生天生地”(和“万物之宗”)的浑沌,有些像印度神话中的生主(Prajapati意为生物之主)。据古印度诗人的想象:最初,无空界(Antatariksa),亦无其上的天界(Div),亦无其下的地界(Prthivi);其时,无所谓昼与夜,只有一片浑沌未分之黑暗(Za-mas)而已。然此浑沌的状态中,虽不知为何物,而可强名之为生主者已存在矣。此生主,为最高的生殖神;此神产生天地。诸神及人物虽非直接由生主产出,然亦间接造于此神。所以生主系诸神之唯一祖神,故其命令为万神所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