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神话研究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甲 混沌

古传: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庄子·应帝王》)


这是一个寓言《庄子·天下篇》云:“庄周……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倘……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寓言为广。”同书《寓言篇》云,“寓言十九,藉外论之”。寓言,寄寓之言。庄子以为言出于己,俗多不受,故借外(俗之所信者)论之。以故书中,寄寓之言,十居其九。此其一也。此外如北冥之鹏(《逍遥游》),藐姑射之神人(同上),皆系与此同类的寓言,皆有一种神话为其素底。可参看后羿与赫克利斯以及异方与禹迹。。大凡一个寓言或有某种传说,某个事实为其素底。这寓言的背后,实隐藏着一个创世的故事,一个儵、忽二神开辟浑沌世界的传说。这个寓言和《淮南》中的一个俗说显然是同出一源:


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闵,濛鸿洞。有二神混生(高注,“混生,俱生也”),经天营地……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精神训》)看《创世纪》。


这当是一个很古老的故事。它是从古昔一直传说下来,到汉初尚没有僵死。《淮南》记这个故事,说法还不大失却神话的原有面目。这个故事的残迹,又曾遗留在巫祝所传的《山海经》里。《大荒西经》记:


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献上天,令黎邛下地。


这当是二神经天营地的另一说法。这里的“重黎”即是上引寓言中所说的“儵忽”。“儵忽”, 《楚辞·天问》王逸注云,“电光也”。儵忽为电光。黎古通离,《玉篇》云,“离,明也”。重黎意即重明,故《国语·郑语》曰:“夫〔重〕黎为高辛氏火正,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又《易·说卦》云:“离为火,为日,为电。”是重黎即儵忽,名异而实同。它或它们是电光或光明的人格化,换言之,乃由电光或光明现象而立的神名据《易·说卦》所云,则吾先民盖视电,火,日(火之精为日)为一种的自然现象,故电神,火神,日神为一神。称为儵忽,或重黎。后复分化而成二神。。《大荒西经》所记和上引的寓言俗说不同的地方,前者说二神是与浑沌俱生的,后者说它们是老童之子,且是奉上帝命去经天营地的。不过就本质说,后者虽是止一断片,但还像是此故事的另一种较原始的形貌。依上说,儵忽(重黎)为电光(光明)现象而立的神名。而此无有七窍的浑沌,不用讲当是由开辟之前的“浑浑沌沌”(《庄子》)之景象而神格化者。这个创世故事到后来,儵忽(重黎)二神逐渐历史化,变做高辛氏的火正。而此由浑沌的景象而立的神灵《山海经·西山经》:“天山……有神焉(《初学记》、《文选》注引此经,并作‘神鸟’),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郭注,‘体色黄而精光赤也’),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为帝江也。”此神鸟帝江或即浑沌之另一变形,若女娲之变精卫鸟者。由浑沌一变而为“识歌舞”的神鸟之后,已与固有的传说分离,但浑敦的意味仍然留存。,亦具同样的——历史化——命运,成为所谓“浑沌氏”。《庄子·天地篇》曾述及“浑沌氏之术”,他已俨然是一古昔的人王了。

由上研究,这传说的原相大约当是这样:古初,上下未形,冥昭未判,幽幽冥冥,茫茫昧昧,浑然为一。这时统治此浑沌世界者,为无有七窍的浑沌。在这浑浑沌沌的当儿,有二神混生。它们经天营地(《淮南·精神训》):“重举上天,黎抑下地”(《国语·楚语》韦注)。天地分离,光明出现,“而浑沌死”,才结束了这浑沌世界。这个故事和希腊的神话有些相像。据古希腊人传说:最初,万物皆在浑沌的状态中,大地并不存在。陆地,海洋,和空气都混而未分;所以大地不是固体,海洋也不是溶液,空气也不透明。统治这浑沌世界的一位名叫(Chaos)(意即浑沌)。他的仪表没有法子描写,因为任何光波都照不见他,他的妻名叫(Nyx)(意即夜)。她有一副黑的面孔,衣裳也是黑的。他从不打算变更那周遭的幽暗。久之,这二神倦于统治,就叫他们的儿子Erebus(意即黑暗)出来帮助治理。Erebus推翻了父亲,而娶其生母为妻。从此这浑沌世界便由Erebus统治着,直至他的二子来接替之时为止。二子一名叫Aether(意即光明),一名Hem-era(意即白昼)。二子的容仪是美丽异常。他们相互合作,也推翻父母,取得统治世界的大权,于是空间(spate)就因他们的光辉而显露。二人对此混杂的世界尚加整理,便令其子Eros(意即爱)出来帮助他们,创造了海和地(Gaea)。地又创造了天(Uranus,即“天”的人格化),以为覆盖。

但这个浑沌故事在东周以前已起了变化。它被传说者修改,变为再造乾坤故事的一节目了。《周书》的《吕刑》曾记:


若古有训: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贼……苗民弗用灵(命)……皇帝(上帝)哀矜庶戮之不辜……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降,下也。格,升也。言使天地不通,民神无相侵渎也)……皇帝清问下民,鳏寡有辞于苗……乃命三后,恤功于民。


它在这“古训”中虽未曾被史官将它历史化,然而故事的本质是显然已变。它已没有开天辟地的意味了。这个“古训”到了《国语》时代又一变。《楚语下》记:


〔楚〕昭王问观射父曰:“《周书》所谓重黎实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无然,民将能登天乎?”对曰:“非此之谓也。古者民神不杂……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韦注:“南,阳位”。亦火正之意),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天地通’……故重黎氏世叙天地……其后也……宠神其祖,以取威于民,曰‘重实上天,黎实下地’。(韦注:“宠,尊也。言休父之后世尊神其祖,以威耀其民,言重能举上天,黎能抑下地,令相远,故不复通也。”)不然,夫天地成而不变(注言“天地体成,不复变改”),何比之有?”


观射父的解释,正是友赫麦洛(Euhemerus)派用以解释传说的方法。他把神话里的离奇的,不像真的成分除去,使成为朴素的,合于理性的故事。再加上拟定的时代,便变成史实。这个问题在这里不想讨论。

二神开辟浑沌的故事在古代,流传似不普通。且在许多地方,与下面的另一浑沌故事时或混然为一,不止已渗入再造乾坤传说之中而已。现在让我们来述这另外的一个故事。

浑沌的神话在春秋以前早已存在。它的全貌虽没有出现于较古的记录之中,然我们已从《吕刑》、《国语》里间接的寻得一些消息。春秋末期以后,我们又从哲人方士的言谈中,知道有所谓“太一”者,亦即此浑沌的变形。老聃说:


有物混成(混成即浑沌,沌成古音近),先天地生;寂兮寥兮(寥,释文作“寞”;《庄子·天下篇》言,“芴漠无形”)……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二十五)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庄子·秋水》说,“至精无形”)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王注,“信,信验也”。)(同书二十一)

道……渊兮似万物之宗……吾不知其谁之子(《广雅·释言》,“子,似也”)?象帝(天帝)之先。(同书四)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神与生义同。注云,“下文堪坏冯夷等,鬼也。豨韦伏等,帝也”)生天生地。……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


又说:


道生一。(《老子》)

视之不见名曰夷(古本作“几”;傅奕云,“几者,幽而无象也”),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孙盛《老子疑问反讯》引作“混然为一”)……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同书十四)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同书三十九)


老聃所说的“道”,和“大”,和“一”,实为一“物”。“寂寥”“恍惚”“窈冥”,皆就浑沌之意言之。此“先天地生”的“大”和“混然为一”的“一”,均就泰初浑沌景象而立之名春秋时代的末叶,可谓古代思想界中一转向期。自然神灵的崇拜虽仍盛行,但已渐偏于祭祀主义。孔丘云:“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论语》)他是不语神怪的,但仍重祭祀。言中用一“如”字,将他对于传统的神观之怀疑及祭祀主义的心情全盘露出。而老聃,则彻底的舍去从来之自然神而于其上新立抽象之名。此种“扬弃”,遂为古代的天道观之发展立一枢纽。其后的道家,阴阳家,易家,皆继承老聃之余风,或为外形的调整,或为内容的改变,而一种新的宇宙论遂因之而形成。看拙著《神话与中国哲学的原始》。。因为泰初是“浑浑沌沌”,只有一片瞢暗冥默:似有物,实无质;似有象,实无色;似有情,实无声。故称为“浑沌”。此不可名,不可道的“浑沌”,乃是“先天地生”的,天帝之先。老聃的宇宙论即以此“物”的传统为出发点;他“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或又称之为“一”老聃的“道”为一最高原理。此“道”之前身,即从前之浑沌。而浑沌之为物,无形无状,只可想象,非语言文字所能形容之,所以他说“道”,是不可道,不可名的。然又不可不以语言文字形容之,所以他说,“强为之名曰大”。“道”乃他“强为之名”者。至此“道”所包含的“物”,实非出于他的空想,是先已存在,所以他说“有物混成”。。后来谈者复合而言之,名曰“太一”(太、大古通用)。《庄子》说:


老聃……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天下篇》)


《吕览》记:


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谓之“太一”。(《大乐篇》)


“太一”即“大”与“一”的合名,故与“浑沌”同意,《淮南》曾明言之,《诠言训》说,“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太一”一名,初为古代道家用以名此浑沌的景象者。

后来方士因之,以为其神仙化的浑沌之号。宋玉的《高唐赋》云:


有方之士,羨门高溪上成郁林公乐聚谷,进纯牺,祷璇室,醮诸神,礼太一;传祝已具,言辞已毕。(《文选》十九)


刘良注:“诸神,百神也。太一,天神也。”又《史记·封禅书》记:


亳人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东南郊,用太牢,七日,为坛开八通之鬼道。”于是天子(武帝)令太祝立其祠长安东南郊,常奉祠如忌方。其后人有上书,言“古者天子三年一用太牢祠神三一:天一,地一,太一”。天子许之,令太祝领祠之于忌太一坛上,如其方。

后人复有上书,言“古者天子常以春解祠,祠黄帝用一枭破镜;冥羊用羊祠;马行用一青牡马;太一、泽山君地长用牛;武夷君用干鱼;阴阳使者以一牛”。令祠官领之如其方,而祠于忌太一坛旁。……

齐人少翁以鬼神方见上(武帝)……拜……文成将军……文成言曰:“上即欲与神通,宫室被服非象神,神物不至。”乃作画云气车,及各以胜日驾车辟恶鬼。又作甘泉宫,中为台室,画天、地、太一诸鬼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

文成死明年,天子病鼎湖甚……游水发根言上郡有巫,病而鬼神下之。上召置祠之甘泉。及病,使人问神君。神君言曰:“天子无忧病……”……病愈……置寿宫神君。寿宫神君最贵者太一,其佐曰大禁、司命(皆天神)之属,皆从之。非可得见,闻其言,言与人音等。时去时来,来则风肃然。居室帷中。时昼言,然常以夜。……神君所言,上使人受书其言,命之曰“画法”。其所语,世俗之所知也,无绝殊者,而天子心独喜。其事秘,世莫知也。


太一以五帝及大禁、司命之属为佐,为神君最贵者。古之巫觋最熟知神话,而方士方士为古巫之流亚。《史记·封禅书》记:“自齐威、宣之时……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高最后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可胜数也。”又记:“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州;此三神山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方士之“为方”,人求“仙药”,皆“依于鬼神之事”,他们也是最熟知神话的。则好按旧闻以造新说,他们的话大都有所本据的。那种“祠太一方”,固然是他们新创之物;但神君太一却是据古昔传下的浑沌神话,采道家的“道”之名(太一)而立的仙真。《汉书·郊祀志》:“太牢祠三:天一、地一、太一。”(注云,“太一者,天地未分之气也”。)因为在传说中,浑沌是“先天地生”的,他是上“帝之先”,他是“天地之母”。所以当他一变而为“方仙道”中的神君时,自然成天神之最尊者,而五帝皆天帝的分化以及大禁、司命(皆天神)之属当然是他的僚佐了。因为神君太一是有来源的,他是一位虽“创”而实“因”的仙真,所以其“所言”“所语”,皆“世俗之所知也,无绝殊者”。总之,方士所奉祠的神君太一,即是道家所称美的太一,亦即是古神话中的浑沌。哲人之所据,方士之所本,皆出于一源。其差异,仅一则玄学化,成为哲学体系中的“道”,一则神仙化,变做“方仙道”里的仙真而已。

自从方士所创的“祠太一方”一度盛行,太一又不仅是一位神君,且成了一个方士。他既深通天文,术数,复熟识兵法,方技《汉书·艺文志》录有《太一》著作凡一百九十卷:《太一兵法》一篇(兵阴阳), 《泰一杂子星》二十八卷(数术天文), 《泰一杂子云雨》三十四卷(数术天文),《泰一阴阳》二十三卷(数术五行), 《泰一》二十九卷(数术五行), 《泰一杂子候岁》二十二卷(数术杂占), 《泰一杂子十五家方》二十二卷(方技神仙), 《泰一杂子黄冶》三十一卷(方技神仙)。(据顾颉刚先生《三皇考》)又天一在方士的嘴中,也是一位和他们自己一样的方士。《艺文志》中亦录有著作,凡六十五卷:《天一兵法》三十五篇(兵阴阳), 《天一》六卷(数术五行), 《天一阴道》二十四卷(方技房中)。;他之成为神仙也和方士嘴中的黄帝一样黄帝,初为天帝,后成人王。自方士把它神仙化,他又成了一位方士。《史记·封禅书》记:“黄帝且战且学仙……百余岁然后得与神通。”然后“仙登于天”。又记:“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仙药既成之意),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龙七十余人,龙上去……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乃……号。”《汉书·艺文志》录有黄帝著作,凡四百四十九卷,多属方术之书。,是由于修炼。《紫阁图》云:


太一、黄帝皆仙上天,张乐昆仑虔山之上。(《前汉书·王莽传》天凤六年)


至此,他已非“先天地生”的神灵,而是由一凡人修炼而成的仙真了。


《史记·始皇本记》:


秦初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


三皇之说,当为博士所提出者,故斯等曰“臣等谨与博士议”云云。当时博士何以提出此三皇之说?盖因五帝之说,已为学者所共术,其内容已变平实,不足用以为“自上古以来未尝有”大一统的新国之君主尊号。故博士遂以此“五帝所不及”的三皇之说进。曰“古有”云云,则所以表示此三皇之说非时人之所共知者。秦之博士,职“掌通古今”(《汉书·百官公卿表》)。当时为此种博士之官者,有儒生,亦有方士,皆属识古通今的博闻之士(《史记·始皇本记》载:始皇每出巡,均有博士随从,供询问。如至湘山,问博士“湘君何神”;至海上,问占梦博士“河神之状”;如因堕星,“使博士为仙真人诗”)。故此“古有”的三皇之说必当有其来历。考“三皇”之名初见于战国人书。《庄子·天运篇》屡记“三皇五帝”, 《吕览》中亦常提及“三皇五帝”(《贵公》、《用众》、《禁塞》、《孝行》)。在说者的心中,“三皇”乃“五帝”以前的人王。此种“三皇”之内容已无法确定,或即是秦博士所说的天皇、地皇、泰皇。然古初无称人王为皇者。“皇”之初义,实指神灵而言。在战国时尚是如此。今传《楚辞》中有《九歌》。《九歌》的首章为一降神之曲《九歌》为古巫颂神之歌,共分十一章。其首章为降神之歌,故一开始便说,择此吉日良辰,斋恭敬,以宴乐大神,祈神降临。此曲非指一神而言,与末章《礼魂》同。今传《楚辞》名此曲为《东皇太一》,其名当系编辑者所加(大约是刘向)。且“太一”而称“东皇”,不知何据。“东皇”之名,汉以前的古籍仅此一见。《离骚》有“西皇”,依屈原神游“四荒”的行程,“西皇”在“西极”。故辞云“行此流沙”,而“遵赤水”,“以蛟龙为桥”(王逸注文),渡以见西皇。此“西皇”,显然指西王母而言。依“西皇”在“西极”之意而推之,则“东皇”当在东海,后世传说中的“东王公”或即其变形。“东皇”之与太一,无论从浑沌,或从天帝的意味看,均不能联系一处的。。其辞曰:“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上皇”者,大神也《庄子·天运篇》云:“天其运乎?地其处乎?……孰主张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敢问何故?”巫咸祒曰:‘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九洛之事,(杨慎云,‘九畴洛书’。)治成德备,监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此与《淮南·精神训》所说“登太皇,冯太一,玩天地于掌握之中”同,言天地之运处皆掌握于太一。故“上皇”即指太一,即指“道”也。编辑《楚辞》者见《九歌》首章有“上皇”,遂谓此章祭太一,而以为名。其实太一之成天帝,和后土配合,而列入祭典,乃在汉武帝时。以前仅为哲人的“道”之名,方士神君之称,不能和云中君,东君,河伯诸神并列的。以《九歌》的首章有祭太一(天帝的意思)之曲,当在太一成为天,而列入祭典之后。《楚辞》为刘向所编辑,此名可能为他所加。有以下一事为证:“上皇”一名,除在《庄子》中一见外,有刘向所作的《九叹》中提到它。《九叹·远逝》说:“情慨慨而长怀兮,信上皇而质正。”又说:“北斗为我质中兮,太一为余听之。”古人誓告,多指皇天后土以为正(《国语·越语》, 《左传·僖公十五年》)或“指苍天以为正”(《楚辞·离骚》、《惜诵》),或指“上皇”“太一”为正者。向之时代,太一已成天帝,列于祭典。又以庄子中的“上皇”为天帝,故在其所作中用“上皇”以代“皇天”,当他编辑《楚辞》时,遂不细加思索,而以为《九歌》的首章乃祭太一之曲。实则此章的“上”乃泛指大神,故曲中未言及神的性能,仅夸扬灵巫的服饰(灵巫以舞降神),乐器,以及祭品,以示对神之恭敬。(其末章《礼魂》为一送神之曲。其中之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等九神,均大神)。又有屈原所作之《离骚》,其辞云:“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麾蛟龙以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西皇”,乃指西王母,“司天之厉与五残”(《山海经·西山经》)的大神也《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记伍被言:徐福入海求神异物,还为伪辞曰:“臣见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皇之使邪?’臣答曰:‘然。’‘汝何求?’曰:‘愿请延年益寿药。’神曰:‘汝秦王之礼薄。’”所言的“西皇”乃指秦始皇(从东海大神的眼中,秦王乃西海之皇),与此不同对象。。又云:“皇剡剡(光貌)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夫旧乡”。所谓“皇”,均指神灵而言。又《九章》的《橘颂》云:“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后皇”,犹他书所言的“后帝”(《左传·昭元年》,“后帝不臧”),亦指神灵言之。故所谓“天皇”,当即“皇天”或“天主”(《史记·封禅书》);“地皇”当即“后土”,或“地主”(亦见《封禅书》)“地主”为八神将之一。《封禅书》又记方士言“泽山君地长”,乃方士(方士中一派)称后土之别名。。而“泰皇”,当即“泰帝”,后乃变为人王《白虎通义》卷一《号篇》云:“皇,君也,美也,大也,天人之总,美大之称也。”盖总合神王之意言之,故曰“天人之总也”。。古昔本有一种浑沌出生天地的创世传说;老聃据之,演为道论。而“三皇”之说亦当案此种说传而造成者。故此“三皇”与当时方士所奉祠的“三一”,大约为同一来源之物。“三一”为天一、地一、泰一。其“天一”“地一”,乃因模“泰一”而立之神名,实则是“天”,是“地”,故有时亦云“天,地,泰一”。“三皇”既与“三一”同实而异名,则所谓“天皇”,“地皇”,当与“天一”,“地一”同意,乃天地之神格化者。则所谓“泰皇”,亦当与“泰一”同意,乃泰(即浑沌)之神格化者。其所差异,仅一则神仙化,成为“方仙道”中的神君,一则历史化,变做古昔的人王而已。

泰皇与泰一虽异名而同实,然不能谓前者乃直接由后者衍生之物,仅其本源相同耳。前言老聃原名“浑沌”为“大”,或又称为“一”,后人乃合而言之为“太一”,而方士因之。然时人亦有采取最初的“大”,为人格化的浑沌之名号者。如《史记·封禅书》记:


汾阴巫锦为民祠魏脽后土营旁,见地如钩状,掊视得鼎……天子(武帝)……乃以礼祠,迎鼎至……长安,公卿大夫皆议请尊宝鼎……有司皆曰:“闻昔泰帝兴神鼎一,一者一统,天地万物所系终也。黄帝作宝鼎三,象天地人。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皆尝亨鬺上帝鬼神。”


此“泰帝”泰帝在古代有二,其来源不同,故内容亦异。一即此处所言的泰帝,乃由浑沌之称“大”后所变成的。一为天帝的异称,乃由“皇帝”所衍成的。见本章第二节。以“泰”字与皇同意。自汉武帝元鼎四年定泰一的祭典(见《封禅书》)后,泰一便取上帝(皇天)的地位而代之,且和后土(地)配合,于是两泰帝遂合为一,成为天帝的专号。扬雄《甘泉赋》云:“配帝居之悬圃兮,象泰一之威神。”泰一已成天帝,故说它居于悬圃。悬圃在较古的传说中,在昆仑之丘的最高处,再上便是上天,为天帝之居。太一已与两泰帝合一,故“太帝之居”(《淮南·墬形训》)亦即是泰一之居;太一的行事,亦即天帝的行事。汉《郊祀歌》的《天地章》说,“合好効欢虞泰一”,其《天马》章说,“太一况,天马下”。又《楚辞·惜誓》说,“飞朱鸟使先驱兮,驾太一之象舆”(王逸注“象舆”,谓“神象之舆”)。又《九叹·远逝》云,“北斗为我质中兮,太一为余听之”。它居于帝宫,乘天马,驾象舆,为人们正誓告,最为下界所崇敬的神君了。(太一在列自于祭典之前,仅为理论上之天神最贵者,其前身混沌亦非人们所最崇拜的祖神。)从“一者一统,天地万物所系终”之意看去,显指浑沌而言。古又传有所谓“泰氏”, 《庄子·应帝王》说:


有虞氏不及泰氏。……泰氏……其知情信,其德甚真。


“泰氏”之行,之知,之德,与所谓“浑沌氏之术”类似,皆就“浑沌”之意言之。所以此“泰氏”亦即道(大)的人格化,而成为古昔之王者。“泰皇”之名为“泰”,其义亦当与“泰帝”,“泰氏”相同。又《淮南·精神训》说:


登太皇,冯太一,玩天地于掌握之中。


高诱注,“太皇,天也。……太一,天之形神也”。案:高说非是。“太皇”即“太一”。“太皇”系指浑沌景象的实体,而“太一”乃指所谓“道”或拟神的浑沌。如天与帝之别,故或云“登”,或云“冯”(“冯太一”,如诗之言“上帝是依”也)。“太皇”为神名,而可云“登”者,如后土之为神名,而亦云“履”也。(《左传·僖公十五年》言“履后土而戴皇天”。后土为下地之神格化,而可云“履”,就下地的实体而言之也。)此可以《庄子》所言为证。《秋水篇》说,“且彼方跐(蹋)黄泉而登太皇……始于玄冥,反于大通”。“黄泉”是在下地之下,则“太皇”当在上天之上(非天的自身)。天之上即指浑沌言之。因浑沌“先天地生”,在上“帝之先”,由自然之具体的见地观之,则所谓浑沌必当在上天之上。故下言“始于玄冥(玄冥,皆老聃常以形容“大一”之辞),反于大通”(《庄子·刻意》云,“一之精通”;又徐无鬼云,“大一通之”,成云,“能通生万物,故曰通”)。“玄冥”“大通”,皆就浑沌景象言之也。又纬书如《春秋纬命历序》等又以天皇地皇人皇为三,以人皇代泰皇之位。实则“人皇”的“人”即“大”字之变易。此种变易乃“大”字之误解而成。考“大”字古文像人形,《说文》云:“天大,地大,人亦大,故大象人形,古文大也。”“大”字古文象人形,误认为“人”,于是“泰皇”遂变成为“人皇”。然名称虽变,而其内容未变。此就古人所言“人皇”之意可以知之。《论衡·论死篇》云:“天地开辟,人皇以来。”《谈天篇》又云:“人皇最先。人皇之时,天如盖乎?说易者曰,‘元气未分,浑沌为一’;儒书又言‘溟涬濠,气未分之类也’。”(下云,“及其分离,清者为天,浊者为地”。)可见“泰皇”的“泰”虽改作“人”,然仍为“浑沌”之意。由上可知“泰皇”之与“泰一”,本源相同而因循之迹则不一的。

斯等言“泰皇最贵”(或云“人皇最先”), 《庄子》亦说“有虞氏不及泰氏”,而“泰皇”在行文中亦列于黄帝之前。三者同一,而与“天神贵者泰一”之意相应。此亦可证三者之同出一源,故在各种不同的场合,名虽有异,而其实则仍相类。

由上种种研究,故知所谓“大”,所谓“一”,所谓“太一”,所谓“泰皇”(人皇),“泰帝”,“泰氏”,实皆由一“浑沌景象”或浑沌之神而演分之物。注3

注3:“浑沌”的演变,大约如下:

又由此而知此种浑沌神话之在古代,盖为一个久远的传闻,故流行甚广遍,而为世俗之所熟知者。

此浑沌神话的说法,大约则是这样:泰初,天地未见,冥昭未判,四时未分,神物未生。寂寞无形,浑然为一。“有浑敦氏者出为之治”(《路史》引载牒语)。“如是者永久焉”(张衡《灵宪》)。浑沌生天生地,生鬼生神。神人既生,而后这世界遂由浑沌而进入光明时代。这个故事显然和前面的那种传说不同。因为创作这个故事的人实视浑沌为“天地母”,谓由其自身“生天生地”,故天地乃是他的子女。此乃“近取诸身”(《易·系辞》)(生殖的意念)以为造说之资,说来最切情理,最契人心。因此在古代这个传说亦最有势力,道家,阴阳家中的宇宙发生论,皆依像此种神话,继承此种思想而推演,发展而成者。这个“生天生地”(和“万物之宗”)的浑沌,有些像印度神话中的生主(Prajapati意为生物之主)。据古印度诗人的想象:最初,无空界(Antatariksa),亦无其上的天界(Div),亦无其下的地界(Prthivi)古印度的诗人以为:此宇宙分为三界,即天界,空界和地界。所谓天界,又名光明(Rocana),即天国是。天国在此宇宙的上部,非吾人肉眼之所能见者。其下为空界,即吾人肉眼所可及的空气。空界在天界与地界之中间,故又称为中间界(Antariks)。所谓地界,即吾人所居之地。;其时,无所谓昼与夜,只有一片浑沌未分之黑暗(Za-mas)而已。然此浑沌的状态中,虽不知为何物,而可强名之为生主者已存在矣。此生主,为最高的生殖神;此神产生天地。诸神及人物虽非直接由生主产出,然亦间接造于此神。所以生主系诸神之唯一祖神,故其命令为万神所奉与吾先民称泰一为“天神贵者”,以五帝、大禁、司命之属为佐之意正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