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志与中国社会科学
西方人类学家打造了民族志的镜子,用它来审视非西方社会;我们从西方拿来民族志方法的镜子,几十年来只拿它观照自己。现在需要强调指出的是,民族志方法其实是一把多面镜,它可以观照我们,其实更方便观照我们之外的世界。
共同体的社会科学是要靠关于社会的叙事来支撑的。支撑西方社会科学的是关于全球范围的社会叙事,而支撑中国社会科学的是限于中国内地的社会叙事。相比较而言,西方社会科学是以西方为中心看世界,而中国社会科学是以西方的学术眼光看中国。西方学者跑遍世界,当然也跑遍了中国各地,撰写了成千上万的民族志,建立了关于世界的叙事;中国学者也出国,当然主要是到西方国家,但是十分耐人寻味的是,他们把西方只是当作一个大学,那里只是求学的知识殿堂,并不是他们做田野调查的地方。他们回国才做调查研究。
中国追求现代化一百多年,几辈学者介绍了几乎所有的现代化国家的思想和理论,但是从来没有为国人提供特定的现代社会在社区层次的实际运作的经验知识。现代社会具体是怎样的?现代生活对于个人如何是可能的?中国的社会科学没有认真提过这种问题,中国的人类学也没有当作使命来回答过这种问题,当然就一直没有相应对象的民族志出现。
毫无疑问,中国的社会科学也是以追求真理、认识人类社会的科学规律来自我期许的。但是,中国在近代以来主要是在政治、军事上纠缠在国际事务之中,在学术上因第一手经验研究的缺乏是处于国际之外的。我们也关心亚非拉人民,也声援发达国家的人民反对资本主义、帝国主义、霸权主义的正义事业,不过,这大都是在政治、道义上的努力。在知识产业上,中国的社会科学一直都是一种家庭作坊,是一种自产自销的格局:学者们在自己的社会中发掘经验材料,以国内的政府、同行、大众为诉求对象。一些学科也涉及国际世界,甚至以国际社会为论题,但是基本上都是站在(或藏在)中国社会之中对外人信息间接引用与想象的混合物。没有进入世界的田野作业,没有关于国际社会的民族志作为支撑,何来以现实世界为调查研究对象的社会科学?
中国的社会科学,从关于中国、关注中国社会、关心中国发展的社会科学,到认知全球社会的科学,必须从最基本的海外民族志个案积累开始。中国学界的海外民族志将逐步建构中国对于世界的表述主体,中国将从民族志观察的对象转变为叙述世界的主体。在国际社会科学中,中国从单向地被注视,发展出对世界的注视,以此为基础,作为表征社会知识生产关系之核心的“看”就必须用“注视—对视”(也就是“相视”)的范畴来对待了。获得社会知识的单方面的审视总是被抱怨包含着轻视、敌视,但是“对视”以及作为其产物的相互表述的民族志将在国际社会之间造成“相视而笑”的效果,也就是费孝通先生所期盼的“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结果。
以中文为母语的人口与中国人口都在世界上占最大的比重。中国学人和中文加入到关于世界的实地调查研究中来,世界社会科学无疑将因之大为改变。更多的参与者、更多的视角看世界,看彼此,被呈现出来的世界将会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