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离的枫与枫桥
古人说枫“善摇”,其所指也是那么飘忽,飘忽的枫树中,谁能了明那桥缘何叫枫桥。
“枫叶红了的时候”,当指秋天。1976年打倒“四人帮”的时候,恰为金秋十月,后来有同名宣传画和话剧问世。年轻一代可能已经不知道“四人帮”这个时代性、政治性很强的称谓。这也没关系,但对于枫叶,搞清楚一点倒无害处。枫叶、枫树,谁没见过,谁不认识?即使不认识也听说过。但是,植物中称枫者多矣,分辨清楚也需要最基本的功夫。
地锦槭(Acer mono),也叫色木槭、五角枫。2003年10月1日中午摄于北京怀柔喇叭沟门。
元宝槭(Acer truncatum),也叫平基槭。2003年10月3日摄于北京怀柔云蒙山清泉谷。
据《说文解字》,枫,“木也,厚叶弱枝,善摇。”《说文》之说又源于《尔雅》。仅仅根据这个解释,无法判断枫为何科何属植物。树木感风而动,善摇者多矣,独“枫”因右侧之“风”字而善摇乎?按夏纬瑛先生《植物名释札记》(农业出版社1990年)的推理,许慎有望文生义之嫌。
鸡爪槭(Acer palmatum),掌状叶,7-9深裂。2002年摄于北京大学校史馆。
槭树属(Acer)植物的双翅果。2002年摄于北京中国医学科学院药用植物园。
今之人,所言枫树者,多指槭树科槭树属(Acer)的植物。枫树有许多种,如元宝槭(即平基槭)、红枫、地锦槭(色木槭)、鸡爪槭、复叶槭(具有羽状复叶)、葛萝槭、三花槭(拧劲槭)、五叶槭等。槭树属的枫树,东北、华北都大量存在。枫树在美国、加拿大更是常见,加拿大的国旗上画的就是枫叶。
在我们东北老家,常称枫树为色木,其中“色”字在当地读作sAi(标准的现代汉语中没有这个发音),同理,“以色列”,东北人读作“以sAi列”!小时候冬天上山砍柴,口渴时可以在枫树上砍道沟,把嘴巴贴上去,能够喝到甘甜的枫树汁。1999年我在美国时,曾买过一美元一小瓶的枫糖浆,还到美国印第安那州参观过枫糖的采集、熬制过程。采集的办法很简单:早春时节,把带尖的直径一厘米左右的钢管钉到枫树干靠近地面的部分,树汁便自动流出,钢管外端挂着一只蓝色的硕大的专用塑料袋。有人定期收集树液。远远望去,林中一片蓝色。据说,这种采集方式不影响树木的正常生长。
在北京,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枫树要数怀柔喇叭沟门原始次生林边缘挺拔的地锦槭了。国庆节期间,它同时具有绿、黄、红等颜色,仰望过去,蔚蓝的天空和稀疏的白云衬托着摇曳的枫枝、枫叶(还真有“弱枝,善摇”的味道),树叶飒飒作响,置身此等境地,能说些什么呢?还用说什么呢?“欲辨已忘言”。
在中国古代,枫一般指的不是我们现在讲的枫,而是指金缕梅科的枫香树(Liquidambar formosana)。枫香是指枫香树的树脂,也称枫香脂,有香气,可药用。《唐本草》《证类本草·木部上品》《唐本草注》《蜀本草图经》中记载的都是枫香树。夏纬瑛猜测,“枫”字右侧的“风”可能是从“峰”假借过来的,因为“枫之叶有岐,作三角,犹如山之三峰,故名‘枫树’”。
茶条槭叶上有一只蜗牛。2003年8月于吉林通化。
枫香树,金缕梅科。叶3裂,每部分近似等大。
枫香树与人们常说的枫分属于不同的科,形态差别也非常明显。首先果实不同,枫香树是球果,外表有刺,像个刺球,这些刺是宿存的萼齿;而槭树属的枫为双翅果,果外边连接着薄片状的果翅。第二,叶形不同,枫香树的叶呈掌状3裂,边缘有细小的锯齿;而槭树属枫树通常叶掌状5深裂或者7-9掌状深裂(也有3裂的,如三峡槭,极像枫香树,但果实不同),边缘一般无锯齿或者有较大的重锯齿(如茶条槭)。
我在长沙见过高达几十米,胸径1米以上的枫香树。其中岳麓山上有许多枫香古树(我见到一株上面的标牌指出树龄已达260年),蔡锷(1882-1916)将军墓前就有几株。有人这样描写蔡锷墓:“蔡锷墓位于黄兴墓下,白鹤泉旁,周围松柏环抱,十分清幽肃静”,以及“一阵清风吹来,松涛涌动,发出阵阵呜咽,像是小凤仙在如泣如诉地吟唱。”不过,据我2005年实地观察,这与事实不大相符。周围除了几株高大的枫香树外,还有一棵白玉兰树。
通常,槭树属的枫树长在北方,如东北、华北,而枫香树长在黄河以南,华东、四川、广东、台湾均有生长。不过,我在美国伊利诺伊州双城尚佩恩和厄巴纳见过两种树一同被植在马路旁,长势良好。我还逆光拍摄过枫香树的叶子和果实。可以推测,在北京也应当可以植活枫香树,但不知为什么没有栽种的。
长沙和武汉枫香树很多。湖南长沙蔡锷墓下面、岳麓书院上面不远处就是中国四大名亭之一的“爱晚亭”。爱晚亭原名红叶亭,据说依了清代诗人袁枚的建议而改此名。“爱晚”两字源于唐代诗人杜牧的绝句:“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此诗中的提到的“枫”,也当指枫香,而不是现在常说的北方的枫树。
武汉植物园和武汉大学校园里,都有许多枫香树。长沙市植物园中还有大量缺萼枫香(Liquidambar acalycina)。
带走一盏渔火,让它温暖我的双眼。
留下一段真情,让它停泊在枫桥边。
我很喜欢《涛声依旧》(陈小奇词曲)这首歌,喜欢它描绘的场景。可是,那是什么场景呢?
长沙岳麓山蔡锷墓前的高大枫香树。2005年8月16日摄。
我们先得把“枫桥”两字讲清楚。
文人时常把枫与乌桕(音“旧”)搞混,也许是因为秋季叶子的颜色相同。我曾见过这样的说法:诗人张继错把桕叶当枫叶,留下千古佳句:江枫渔火对愁眠。而王端履著《重论文斋笔录》中论及此诗时说:“江南临水多植乌桕,秋叶泡霜,鲜红可爱,诗人类指为枫,不知枫生山中,性最恶湿,不能种之江畔也。此诗江枫二字亦未免误认耳。范寅在《越谚》卷中桕树项下说:‘十月叶丹,即枫,其子可榨油,农皆植田边。’就把两者误合为一。”(胡焕福,《故乡的乌桕树》,2003年5月10日)
其实,这些说法也不够准确。
经查,这些说法几乎一字不差地来自文学家周作人1930年12月作的《两株树》,周谈到了张继,引了王端履、范寅,还有罗逸长等。我小的时候读到张继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眼前顿时浮现出一种令人心驰神往的人间仙境。这种美好意境保持了十多年,最后终于彻底打碎。小时候读诗不求甚解,喜欢凭字面意思作联想。我原想象那是在深秋时节,苏州城外有山有水;山高耸、水幽深,火红的枫叶与渔火相映,半夜里寺院清脆的钟声响起……。
然而这些压根儿不存在。1997年我到了苏州的寒山寺,那周围既没有枫树,也没有大山。庙倒是有一个,但小得很,水也确实有的,但河道狭窄,十分混浊。张继诗中的“寒山”,相传是一个和尚的名字,与“山”无关。“枫”与枫树也无关。我和吴国盛实际观察了寒山寺(始建于梁,位于苏州城西5公里外的枫桥镇)及其四周,大失所望。当时,十多米宽的枫桥上插着几十面彩旗,据说正在拍摄一个古装电视剧。实际的场景远不及儿时误读基础上的想象。
这时我记起,曾有人向一位伟人讨教诗句的含义,伟人答曰:诗这东西,作者本人不宜多解释,还是留给读者自己揣摩为佳。信夫!误读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值得鼓励的创造。《道德经》、《庄子》又有多少人真正读懂了作者的原义?
乌桕秋天时的叶子,形状与枫香叶或槭树叶显然不同。2004年11月8日摄于南京中山植物园。
那么“枫桥”一名从何而来呢?可能源于“枫桥镇”。可其中的“枫”是什么意思?实际上枫桥只是江南常见的一种单孔石拱桥,在张继写诗之前大概早就存在了。诗中“江枫”分别指江(村)桥和枫桥,并非指“江边的枫树”。两桥相距不远,不超过100米。相传以前这里是水陆交通要道,每到夜里就要封锁起来,得名“封桥”。“封桥”因张继的诗而易名。陈经华《苏州名古桥》也支持此说:枫桥原来叫“封桥”,由于张继的诗才变成“枫桥”的。后来咏枫桥的诗愈来愈多,“诗里枫桥独有名”。于是,枫桥与枫桥镇谁早谁晚也难说,这里可能有种“解释学循环”。按此说,“江枫”两字并不直接涉及任何植物,而是两座桥的名字。这意味着张继用错了字(通假),后人错上加错。
于是,不存在张继“错把桕叶当枫叶”的事情了,张继或许明明知道枫桥,并且那诗就叫《枫桥夜泊》吗。不过,想不通的是,以周作人的学问和对“草木虫鱼”的喜爱,不应当说出“放翁生长稽山镜水间,所以诗中常常说及桕叶,便是那唐朝张继寒山寺诗所云江枫渔火对愁眠,也是在说这种红叶。”细想起来,仍然存在一种可能性:张继当初诗中所述景象并非实写或者所描述的地方不是今天的地方,而他的诗中“江枫”仍然可以作江边的枫树、枫香树或者别的红叶植物(如乌桕)解,也许张继确实想的是江边的枫树,其中的江与现在的江村桥也无关!只是,对这种可能性,我还没有找到支持证据。
乌桕的叶与花。2006年6月26日摄于由贵阳至遵义的路上。
把乌桕(Sapium sebiferum)当成枫树或者枫香树,盖因叶皆红。乌桕,也称木樟树、木油树、卷子树、蜡烛树,为大戟科植物,生长于两广、江浙、湖南、云南等地。叶卵形,不分裂,与枫香树和槭树均易区分。乌桕相当出名,周作人在《两株树》写的第二株树就是它,第一种指白杨。1966年刘少奇在访问巴基斯坦时为了中巴友谊植下了一棵乌桕树,两年前周恩来访巴也曾植下一棵乌桕树,不幸的是,“十年浩劫”刘少奇在异国植下的乌桕树也未能幸免。1998年刘少奇诞辰100周年时,巴政府有关部门决定举行纪念树复植仪式。乌桕这种树,我最早在南京中山植物园见过,后来在遵义、武汉、神农架都见过,但北京和东北似乎没有。
小结一下,“枫”一般涉及金缕梅科、槭树科、大戟科三个科的若干种植物,主要是前两个科。把大戟科的乌桕称作枫,道理并不充分,如果可以的话,香山红叶(黄栌,漆树科)岂不也可以称枫了吗?
我们通常说的枫树只限于槭树科。不过,在植物学中,带枫字的还有一些,如八角枫科,枫杨(胡桃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