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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爱 却是绝对的白色”

——杜国清著《对我 你是危险的存在》序

读我的老朋友美籍台湾诗人杜国清先生的诗,已经是几年前了。总有一些话想讲,都因为杂事缠身,未能如愿。这次,杜先生把他的部分爱情诗,精选出一本来,准备出版,以飨读者。他将自己用电脑打好的厚厚一叠的清稿送给我,让我写点随想之类的东西。我欣然应允了。

不想说话而硬要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想要说话而总是拖欠着不说出来是一种欠债的负疚。于是我开始认真地读这本《对我 你是危险的存在》的诗集了。

朱自清先生曾经说过:自古以来,中国缺少情诗,有的只是“忆内”“寄内”,或曲喻隐指之作;坦率的告白恋爱者绝少,为爱情而歌咏爱情的更是没有。五四以后,才开始出现了这方面的一些大胆的探索之作。冯雪峰等“湖畔”的几位年轻诗人,就被朱自清先生誉为“真正专心致志做爱情诗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他们中的青年诗人,为了个别的诗篇和诗句,触犯了卫道者的天条,还引起了一场关于文学的“道德”问题之争。可见在创业期里写爱情诗的艰难。稍后的闻一多、徐志摩、戴望舒、何其芳等人,都有不少精彩的爱情诗流传于世,当然也曾长期地被打入冷宫。这些年,它们才重新如出土文物一样,为更多的人们所珍爱。这个好的传统,到了50年代初期就几乎断了香火。除了像闻捷写的那样一些少数民族风情的歌唱之外,爱情就必须加上革命的轰轰烈烈的行为。80年代以来,“禁区”打破之后的现代诗中,爱情的题材已经成为一个不可或缺的方面。台湾和港澳地区诗人作品的传入和研究,更扩大了人们的阅读和欣赏的视野。爱情诗在道学家和活在常规思维里的人们的眼睛中,不再是文学的“洪水猛兽”或“歪门邪道”了。但是,据我的孤陋寡闻,不要说中老年诗人,就是在现在的青年诗人当中,至今能够“真正专心致志做爱情诗的”,而且写得有自己的一贯健康与美的追求,真正找到了自己的道路与风格的,还是不能以多数计。

而杜国清先生,就是这方面令人瞩目的台湾著名诗人之一。他以写爱情诗而为人称道。

杜国清先生长期以“殉美的忧魂”自诩;这次,又特别把他自己所钟情的爱情诗挑出一部分来,经过精心的编排,且起了一些意味深长的小题目,各自为组,相连成篇,可以说构成了一个几十年来倾注大量心血的爱情寻美者艰难跋涉的完整的心路历程。这无异于是在他多年的现代诗的创作中,对于自身新诗创作一个最重要侧面的艺术探索和美学追求的一次有意识的突现。因此,这部诗集的出版,无论对于诗人自己,还是对于爱好诗的读者们,都是一颗有特别意味的果实。

翻开这本爱情诗集,我强烈地感到杜国清先生的那颗闪闪跃动的“诗心”。这是一颗寻求人生之中最美也最珍贵的东西——爱情——的“赤子之心”。爱情几乎是人生之中最美的表现。闻一多在20年代就说过:“严格的讲来,只有男女间恋爱的情感,是最热烈的情感,所以是最高最真的情感。”(《冬夜评论》)而爱情生活中的美,和诗人对于这美的发现,的追求,的沉迷,的热烈,失去之后的痛苦,的悲哀,的回味……构成杜国清先生诗生活的全部内容。“美,在我的生命中,不知道为什么,永远具有无限的诱惑,使我迷、使我梦、使我为之意乱、使我因而情痴。”但是,诗人又在残酷的生活现实中感到,这些个多少带有点痴人味儿的呆情,是无法真正实现的。情智矛盾,人事无常,他的那颗寻美的诗魂,也就不能不带上“唯美是爱,因爱而哀”的色彩,那赤热的心的“寻美”因而就终于成为“殉美的忧魂”了(见《<殉美的忧魂>后记》)。诗人杜国清的这番自白,说出了一切真正的人生寻美者的快乐和痛苦。它有极大的普遍性。诗人为此,从青年一直追求到了已逾“知天命”之年,仍然热诚不减。这种“寻美”的执著和“殉美”的精诚之心,就是人类的“赤子之心”。他葆有这颗心,也就葆有了寻美者至高的理想。他的许多诗篇告诉我们,唯其有爱,才会有美的发现,才会有恋的追求,才会有人生最难得的幸福;唯其有爱,也才会有刹那间的发见的快乐、对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之美的永恒怀想,和永远失去美好的东西才会体验到的痛苦与回味。美,在诗人眼里,有时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对此他有无数的歌唱,而且唱得那么的热烈而缠绵,悠远而痛苦,如《楼梯》、《对我 你是危险的存在》、《前缘》、《手指》、《优昙花》、《断无消息》等等;有时又是一种幻影般的“惊讶”的“神的赐福”。这些诗,因为作者赋予诗人自我和美的对象之间以一定的“距离”,又加上许多奇异的幻想,我觉得,他的这一类诗,就写得更为动人一些。“那美悬于距离之外。/在现实之外/时间之外/果实累累的树枝上/一支花在风中/招展自如 却随着/我的欲望 忽上忽下。”(《惊艳》)那首我所喜欢的《距离》,有戴望舒《雨巷》的影子,但构想与表现又完全不同。这是一首地地道道的杜国清式的爱情诗。一段小巷里,一段距离之前,突然出现于眼中的,是一位陌生的“她”的美丽的背影、身姿和步态。对于“我”来说,这是惊人心魂的美的发现,“保持一段/美的距离”。在“我”的眼里,小巷的一切,为之变得暗淡无光。只有“一只蝴蝶 殉美的惊魂”穿随而去。当走出巷子的时候,在前边马路亮起的“红灯”面前,惊醒的“我”,只能目送着她那美丽的步态、身姿和背影。


踏着钟声 步入

杜鹃盛开的花园……


这里没有幽深的象征,没有无法排遣的惆怅,寻美者的热情与寻美者的冷静,自我爆发与自我控制,美的突出与美的距离,美的远去与美的祝福,在诗人的精神世界中有一种天然的平衡。完全的失衡也就破坏了美的永恒性,失去了“寻美”的至善性。杜国清先生的爱情诗,能在炽热中有冷静,在缠绵中有清醒,在沉迷中有自制,和他的这种自我追求的情感“距离”的审美观念是分不开的。

杜国清先生的爱情诗,可以说是略带古典的浪漫情绪与现代的表现方式的一种奇异结合的果实。说他的诗的情感“略带”古典和浪漫的气息,是因为在他的诗里,我们看不到太多的虚无和残破的感情的碎片,看不到过分的挖掘内心的痛苦和自我折磨的无病或有病的呻吟,看不到放肆感情世界之后所表现的冷酷、自戕与自嘲,也看不到故作“世纪末”状的种种疯狂和颓废。他的诗自有自己情感的维度和抒情的界标。他让自己的爱美、“寻美”和“殉美”,与生命的真诚、生活的体验,生生不息的追求精神,很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在自己的每一次的感受和体验中,都有情感和理智的纠结和深入。因此这些诗中带有的所谓“古典的浪漫情绪”也就与过去领袖一个时代而今天已成为历史的浪漫主义的抒情有很大的不同,具有了新的时代的现代人的爱情诗的性质。如果说《范伦泰》、《艳歌》、《心愿》、《水莲》等一些诗篇,还留着过分浓厚的传统的抒情氛围和影子,抒情的方法也过于直白,留给人的是感情本身,而不是艺术品味的余地的话那么,集子中其他更多的诗作,就完全是现代人心灵的爱的寻求之歌了。《冬景》写自己喜欢那时的“落尽繁华”,而害怕春天的来临,因为那时“我会受不了 受不了/花的火焰”,然而“如此艳丽”的春却是不可抵拒的。那在融化的冰中荡漾着的“火苗的舞姿”,那湖边的老树枯槁的枝桠“莫不包含着春”, “在风中躁动/等待着 怒放的时刻”。这感觉,这情绪,这意象,这种传达的方式,都是传统所无法到达,而有鲜明的现代人思考和创造的性质和特色。

作为这本诗集的标题的一首诗《对我 你是危险的存在》,我想可能是诗人很珍爱的作品了。“你”“我”之间的情感的燃烧和碰撞,“我”的内心的矛盾与焦灼,写得真切实在,所用的意象也是十足的现代味。“你”的眼睛,用一触即击出火光的“火石”来比喻,用飞闪而逝的“彗星”来比喻:“陨落在一片荒山/燃起 枯林的热情”,最后两节诗,索性将很现代味的生活用语都化作象征的意象,写入诗中了:


对我 你是危险的存在

那火焰的眼睛啊

一再眨出火星 溅落

在我心中 严禁烟火的

感情地带


对我 你是危险的存在

我只能在安全距离之外

隔着一条无水的河

痛忆青春 爆破的废墟

独自沉思 人生与灭火器


这种有限度的引进一些现代生活中的物象,经过作者的调遣与处置,赋予新的象征意义,使诗人的作品带有一种现代人的自嘲的色彩,感情的表达也有了轻松性和与读者更大可能的沟通性。

这种传达方式和意象的营造方法,在杜国清先生的诗中是可以常常见到的。如“别后,我的手指在生活的荒岭上/张成雷达网 日夜探寻你的行迹/——每天搜到的只是风声和云影”(《手指》)。“我的眼睛 环绕地球的卫星/日夜不停 侦寻你的形影。”(《归来》)“今夜我的思念是艳丽的/暗空一再爆烈火花/盛开的石榴 摇荡着/花影暗红的寂寞。”(《断无消息》)另一首《哀歌》中,诗人写道:“那啼声竟是/缠绵的血色/将大地 染成/悲哀的舞台:/月光下/泣血的哀魂/终将那无限的树枝/一一啼成珊瑚。”我们看到,作者常常将他捕捉到的现代性物象与在文化积淀中呼唤出来的传统性意象扭结在一起,加上他许多自创性的意象,构成了他的诗的一种重要的现代性的传达方式。

杜国清很注意诗里意象在暗示感情中的作用。他很少把自己的感情诉诸抽象的议论。即使有许多富于哲理的智性的思考,他也总努力做到具体的意象与抽象的思辨尽可能地结合。诗有哲学,但诗不说明哲学。没有哲学的思考缺乏深度;没有哲学思考的诗,就失去了诗美深蕴的品格。关键在于结合得恰到好处。一般来说,以情动人而不是以智感人的爱情诗,要做到这一点,难度更大一些。杜国清的一些爱情诗,在这方面作了有益的探索。他不少的诗,不单单传达自己的感情,总还想给人一些更多更深的东西,引人思考的东西。《冰雕》是在中华北国的冰雕的物象中,传达出人生逝去的爱与恨的记忆的冰冷和永恒。《别后》以一只再翱翔的百灵鸟和一只失魂的狼的意象,和对于往事的一再激洄,写出爱的失落之后人的内心无法弥合的痛苦。《优昙花》用优昙花的盛开与凋谢,启示人的生命“只为盛演一场缘订的悲恋”。《劫》这题目就带有一点佛教的味道,讲了“你那冷然的微笑”与“我那成灰的心”相接触,“重燃爱的猛焰/灿放 残生的圆光”。爱情中冷与热的辩证关系的哲学与宗教的氛围,表达得很充分。

在这方面,杜国清先生有一首抽象思索的色彩较重的诗,题目为《爱的色彩》,特别值得我们关注:


爱的色彩 是红的

不论是粉红 绯红 暗红

紫红 或玫瑰红

我的爱 却是绝对的

白色

我的爱 存在于绝对的世界

绝对的空间 绝对的时间

一切世俗的现实色彩

在我思念的回盘上

转成一片白色


我的爱 只有现在

没有过去 没有未来

人间一切缠身的网络

在你我相视微笑的瞬间

都退脱 化成一道彩虹

悬挂在 你我背后


我的爱 一片纯白

梦幻的彩虹消失之后

现实的巨风 拢来

将我攫住 这时

我的心 不禁渗出

惨红的 悲哀


这显然是一首哲理味儿很浓的爱情诗。比起诗人的其他作品来,具体的意象似乎淡化了许多。爱的色彩、“白色”、“梦幻的彩虹”和“现实的巨网”等,就是诗中可视可感的最为具体的意象了。诗人有意地用了很多的近于完全抽象的语言,精心地将这些抽象的充满智性的语言与色彩、梦幻的彩虹、现实的巨网等具象的呈现,不可分裂地纠缠在一枝情感的老藤上,唱出了自己所顽强拥有的超尘拔俗的爱情观:我的爱是绝对的纯洁的,它超于一切世俗观念之上,而具有一种不可摧毁的永恒性,即使在无情的“现实的巨网”攫来之时,我们莫逆于心的那“一片纯白”的爱的“梦幻的彩虹”消失之后,我的心,也将留下最沉重的“悲哀”。爱的纯洁、永恒,与那个看不见的世俗的“巨网”之间的矛盾不可解脱,也无法抗拒。最纯洁的爱,是最悲哀的爱。绝对的白色也就必然是绝对的悲剧。这些深潜的感情不是仅仅用意象的组合或串联所能表达得如此彻底的,智性的抽象就在这里派上用场了。杜国清先生主张,现代诗所不可缺少的三个要素是:惊讶、哀愁、讥讽。在爱情诗中,反讽不一定是不可缺少的。而哀愁与惊讶却是永远离不开诗人的“赤子之心”这一轴心煽动的两大翅膀。哀愁也就是情感。惊讶也就是智性创造的陌生。没有真实的情感,爱情诗是一朵没有生命的纸花。缺了聪慧的智性,爱情诗就只是一朵好看而无法叫人留恋的花。它只能给人以情的满足,不能给人以心灵的启示。哲学可以毁灭诗,也可以给诗以永恒。爱情诗,我以为也是如此。杜国清先生的这一部分爱情诗,也许是我最为看重的,道理即缘于此。

杜国清先生的爱情诗,表现了他在提示人们心灵这个辉煌的角落中的诗人特有的敏感。西方古典的神话,自然中的一片风景,一次偶然的美的路遇,一段惊喜而又失落的梦幻,一个极为普通的地名,一朵最不起眼儿的小花,乃至心灵深处的一瞬间的悸动,一句迷离惝恍的古诗,一只猫,一只蝴蝶,一只鸽子,一棵树……他都以自己的敏锐的诗感,穿透表层,到达深处,品味出一种别人所淡然忽略或无法悟出的诗意来。写《雪莲》,写《水莲》,写《相思树》,写《岛与湖》,写《仙女桥》,可以有很多开掘的余地,诗人也确实唱出不同一般的情思。可是,朝开夕死的牵牛花,夕开朝萎的葫芦花,太常见了,与人的爱情何干?诗人杜国清却不同。他用他的敏锐的感觉和眼睛,也从中挖掘出了一种爱的渴望的呼声。这是写牵牛花的:“一颗孽缘的种子/从魂魄的裂缝中/迸出芽来//随茎缠绕的日子/感情开始蔓延/缺裂的叶子 残形的心/在晨风中 摇荡/而朝阳的热抚 竟使/迷乱的心思 旋成/一朵含泪的白花//尽情爱我吧/在我萎绝之前。”(《朝颜》)杜国清先生根据唐代李商隐的“无题”的爱情诗中的一行行名句,写了许多现代爱情诗,仅收于《勿忘草》(199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中的“玉烟辑”里,就有40首。见于这本选集里的,如《彩凤》、《春蚕》、《远别》、《空言》、《昨夜》、《夜吟》、《哀歌》、《绝》、《离愁》等等,他对于李商隐的无题诗的每一行诗句,都努力作了崭新的开掘,注入了自己特有的体味与感觉,使这些“古诗新唱”都有了全新的爱情的意蕴。如李商隐《锦瑟》一诗中千古名句“沧海月明珠有泪”,人们已经读得烂熟了,诗人却以自己丰富的想象力,进行了再创造。他这样写:“长满苍苔”的两瓣蚌壳“栖着在暗礁上”, “如舌的触角”在苦咸的海中伸吐着,“月光/浸溺海上”,它赤紫色的心肌,“分泌着/一层层寂情/夜夜 以月光的银丝/缠成一颗/闪着幽怨的/真珠”,然后的结局是这样的:


徒然抱抚

沉匿海底 千年之后

只是 追忆

当时 惘然……


竟以此情

自绝


中国古代的诗有极端浓缩、意在言外的特点,有一些内涵至今还无法确切地把掘。诗人根据这一特点,化古典为现代,借先人的诗句以抒自己爱的情怀,仅就尝试本身而言,也是中国现代爱情诗的一种新辟之路。他的有些诗的开掘,又完全脱离诗的原意,根据内心抒情的需要,进行自己的阐释,也颇有新意。李贺的“黑云压城城欲摧”这一古典诗的名句,在杜国清的手里,原来的意义完全变了。诗人把世俗的城变形为自己内心的“一座愁城”, “黑云压城”也就是内心爱的象征了,整首诗是写离别之后的痛苦。“我”热切地呼唤暴风的来临,以解除“不堪黑云压临的苦闷”,摧毁“我的心城”, “让那废墟中的烟灰/因你的慈仁/化成南风 阵阵/吹送到她 胸前”(《离愁》)。不仅仅是古典的诗句如此,就是一些风景,他也用自己的爱情诗人的敏锐,在普通之中看出不普通的诗意来。“十渡”,这个京郊的一个风景点的名字,在诗人的笔下,也不单具有风景的意蕴,而成为爱情中“你我同行”的风光旖旎的象征。爱情的美好,获得的艰难,以至“十渡”之后,你我同行,共渡“叠嶂成层环绕的日子”的美好企盼,都写得真切动情。《过巫峡》同样没有写成一般的爱情风景诗,而是极尽想象与描写之能事,写出了爱的热烈与缠绵。

这些诗透露出诗人爱情诗创作的一种信息:爱是美的极致,寻求爱,也就是寻求美,寻求人生最高价值的实现。而这寻求又必需付出“痴”的代价。从艺术上讲,也即是诗人具备的特有的生活和艺术的敏感;没有诗人的这种“痴”劲儿,没有这份“敏感”的才气,也就没有他的这些“发现”,于是也就没有他的爱情诗这么一种独特的价值了。

就此来说,爱情诗的写作,也就不必如西方有的诗人兼诗学家说的那样,事事都需要自己去“经验”一番了。重要的是体验。这体验所写的爱情诗,如朱自清先生所说的,可以是“经验的爱情”,也可以是“理想的爱情”。他说:“‘理想的爱情’的主题,在中国诗实在是个新的创造”,而“一般读者容易了解经验的爱情;理想的爱情要沉思,不耐沉思的人不免隔一层”(朱自清《新诗杂话·诗与哲理》)。我想,杜国清先生的诗大体可属于“理想的爱情”一类,但是,要补充一句,这里有他的“经验”做底子。有经验而又要“突破经验”,有联想而又要“突破联想”。对此,杜国清曾经说过:“将极端相异的两种概念联结在一起时的火花”,产生的就是上面说的这两种效果,而“由于突破联想和经验而带来的另一种效果,即是:产生预期不到的惊讶”(《诗情与诗论》第108页,花城出版社1993年)。

杜国清先生是创作兼学术型的诗人。台湾大学外文系受业和当时现代诗的提倡,给他以深厚的外国文学素养和先锋性的创作姿态。后来他到日本、美国留学,先后认真研究过并翻译过T.S.艾略特(如《荒原》)、西胁顺三郎的作品和理论,后来又译过波特莱尔的《恶之花》及其美学论著。他们的现代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给他以很深的影响。以后他又在美国研究中国唐代诗人李贺,在西方象征主义和李贺的古怪神秘的表现之间找到了一种深层的联系。他不断地追求一种超联想与超经验的诗的本质性的东西。这种追求给他创作爱情诗以无穷的动力。而我认为,更为可贵的是,诗人那种永不衰谢的内心激情和长期积累的艺术敏感,加上对于独特的传达方式的不倦的追求。杜国清具备了这些条件,他不断地丰富自己,又不断地突破自己,所以他成功了。他的众多的爱情诗,也就多数内容如朱自清先生说的,是写的“理想的爱情”,因而具有了一种超越个人,超越时间,超越空间的限制,跨越高山和大海,跨越人们年龄和心理的屏障,走进人们感情的海湾,用他的心与笔,唱给你一曲曲美丽、缠绵、真诚而又满带洁白色的歌,这歌,告诉一切有情的人们:


你我之间 我们共筑

一座雪山

每次见面 总有雪花飞舞

片片晶莹的欲情 飘落

将现实 及其一切粗俗

化成一片纯洁的白色

1994年6月26日于北京大学畅春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