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学习研究世界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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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略说世界

在我们的语言里,没有什么会比“世界”一词更为丰富、奇妙。人们说:“大千世界”,是说世界的大和多样性。人们又说:“我的世界”, “她的世界”,只轻描淡写一下,就把一个人的全部神韵给表现出来了。推而广之,“世界”之所以奇妙,就妙在它有弹性,既拉得长,又缩得短。不仅可以包含极大的东西,还可以洞察入微,把细小事物的内在精髓,一形一影地呈现出来。

一个大的世界可以由许多个小的世界组成。譬如有一个“乡村世界”,就会有那里的蓝天,那里的庄稼,那里的村妇。蓝天归属于“自然的世界”,庄稼归属于“生物的世界”,村妇和民风、民俗又可归为“人的世界”。以言达意,却无尽头,因为一个大的世界里可以套上许多个小的世界,但许多小的世界叠加起来,却又填不满一个大世界。这种情况有点像埃及的金字塔,尽管你把每块石头都称过、量过,却还是不能够说你已经洞悉了金字塔。这是因为:石头是散碎的,金字塔是整体的。尽管砌金字塔必须要用到石头,但金字塔又不是石头,它自成体系,是一个“金字塔的世界”。在金字塔的世界里,有古埃及法老的灵魂转世学说,还有情绪意旨所附丽的宗教美学建筑风格。

“世界”有时候只是一种分类。譬如就人而言,有“儿童的世界”、“女性的世界”、“中国人的世界”、“希腊人的世界”。就自然而言,又有“水的世界”、“风的世界”、“火的世界”和“物质的世界”。就精神来说,那就更神奇了,不仅有“理想世界”、“精神世界”,还有含蓄无穷的“心灵世界”。在这里,所谓世界,就是某种事物的基本属性,从而凸显其独一无二的类型。以我们的世界历史学来说,就是要凸显出它时间和空间的属性,从而在时空坐标中实现对人的生命的关照。

“世界”有时又指一种整体。譬如“那个人的世界”,就是指那个人的全部,包括他的性格、热情、能力、风貌和品格。作为整体的“世界”可以从两个方面来把握:第一,是它的主要特征,其方方面面都可以用这个主要特征来概括。譬如“但丁诗人的世界”,就是指但丁最重要的特征是个诗人,而他的诗作《神曲》和他的天真的创造性诗性直觉,能够纲举目张,把他的方方面面包罗尽致。第二,“诗人的世界”也指与但丁有关的一切事物,因为即便但丁孤身一人,也俨然代表着一个世界:他的伟大诗作绽放灿烂色彩,不仅浸透着他的思想和情感,也让旁人觉得深刻、美丽和愉悦。所以我们可以说,一个世界涵盖范围的大小,要看它对周遭事物的影响力是宽阔还是狭小。徐梵澄《希腊古典重温》中评论13、14世纪的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说“它未尝‘复’出古代文化到什么地步。但它的光明,至少透过了它以前一千年”徐梵澄:《徐梵澄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第5页。

“世界”更可以用来指一个宇宙。广义地说,这个世界包罗一切,不仅包括天地人神,也包括了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所说的“人类与大地母亲:一部叙事体的世界历史”。在汤因比的人类世界里,有自然现象、生物圈、人类、文明、技术革命,乃至于两河流域、尼罗河、法老埃及、中美洲的“奥尔梅克”文明、苏美尔—阿卡德世界、叙利亚文明、希腊文明、印度文明、亚述军国主义、波斯帝国、中华、贵霜、安息与罗马诸帝国、中国的秦帝国和西汉帝国,乃至于伊斯兰国家、西方基督教世界、东亚、东南亚、斯堪的纳维亚人、中美洲文明、伊斯兰教世界、拜占庭世界、西方基督教世界、伊斯兰教世界、蒙古人、东正教世界,以及最后也最重要的“抚今追昔,以史为鉴”〔英〕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一部叙事体世界历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目录第1—7页。

有一句话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大可以大到无穷尽,所以有宇宙说,有阴阳说,有天地人神,还有现实世界和理想世界。范围如此之大,当然会发生诸多奇妙的事物。世界之所以奇,不仅在它的多样性,尤其在它的无穷变化性。推而广之,世界之所以奇妙,不止妙在今天能够看见的那个部分,尤其妙在未能看见而深埋于根基之中的那一大部分,这就是我们在这里所要探索的历史传统。

要理解我们的世界,就需要有一幅宽阔和明晰的世界图像,即由历史工作者们编辑的世界历史。它不仅让我们知道各地的政治行政,还能让我们懂得不同人群的思维方式、伦理观念、文化传统和国民特性。这样一幅图像是相当有用的,倘若把人置于一个现代的大世界,他的手中如果没有一幅这样的世界地图将是十分不便的。正如一个初临陌生大都市的旅客,他无法知道自己所在的旅馆究竟是成千上万旅馆中的哪一个。置人于不熟悉的陌生环境是不适宜的,不让他知道形成这种环境的传统和风俗,更是不容许的。简言之,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关于世界图像的清晰的坐标:从横向看,那是一个个国家在空间的展开;从纵向看,那是一个个时代积累起来的风俗、传统和文化。在这幅大世界图像中,无须凭借想象力,人们也能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而且他自己,作为一个理性的生灵,也有能力和权利参与舞台之上伟大事件的演出。总之,世界的图像越是清晰,人们自由行动的空间也就越为广阔。

这幅世界图像应当是具有广度的。当世界史工作者以专业的目光反思自己的工作时,会感到当前呈现在我们眼前的这幅世界图像仅仅是一个框架。它不够充分,也不够完善。国别史、地区史的研究未曾遮盖住世界上的所有地区,至于各种专门史(如风俗史、经济史、宗教史、妇女史)的研究,我以为也是比较薄弱的。我们的史学研究的课题过于集中,但却留下许多不应当有的空隙需要我们来加以填补。例如:我们对世界古代中世纪的历史(这是各个民族的国民性形成的主要时期)的研究过于零星,这在重新塑造世界图像时是必须要改变的。人们必须反躬自问,在下层人民的生活和乡村文明的研究中间,我们的思想力度是否已经能够穿透地层,像人类考古学家那样,一层一层地向今人展开昔日时代完整的生活画面?这种深层的发掘的重要性今天已经十分清楚,这是我们大家所愿意看到的世界戏剧:所有的一切不是单纯的贵族生活的编年史,而是一个个民族本真生活的特性揭示。那种对于下层人民生活的生动描述,那种响着粗野节奏的田园劳动风景,确实是构成整个世界图像的能量中心,历史被这股炽热的自下而上的力量所带动,越来越激荡,足够激励一代人去跨越险阻。世界历史学家需要把自己完全投入到民间文化的充实丰满之中,这要比单纯赞美神圣寺院和孤零零矗立的城堡,要真实和有力得多。

还有一个问题是,没有精度的世界图像也是不能够运用的。这是因为,当人们面对一幅模糊不清的图景时,他至多只能确定大致的方位,其余的一切都得靠他自己去判断、去摸索了。目前的状况是,从整体看,我们塑造的这幅世界历史图像是不够精确的,在精度上需要加强。不仅如此,对于历史的具体细节,我们的研究也显得不够。例如:一个博学的历史学家可能回答不了自己的儿子提出的问题:中世纪英国的儿童是怎么接受教育的?成人化的历史作品把一些生活的细节完全过滤掉了,就像是一首诗歌,尽管清醒、简练、优雅,却没有把形象的人生阅历,真情欢乐,或者甜美得像清晨空气一般的爱情,真实地反映在史学著作里。具体到一个村、一个家庭的生活、一个家族的研究是那么的少见,而在风俗习惯方面,历史学家精微细致的特点尚未得到充分的体现。在人性的发掘方面,例如对于英国人、美国人、德国人、瑞士人之间不同的国民性和思维方式,也需要进一步加以区分。从动态方面说,当今的世界正在进行如此彻底的变革,唯有揭示它的变化和节奏,我们才能领悟进步的真理。世界历史是人类生活的惟妙惟肖的影像,我们如果仅满足于表现它的永恒真实却忽略它的无限变化,那么,历史的明镜就会因为迟疑而反映不出自己的根源和变革的种子。我们不妨欣然承认,以往的史学作品在艺术性方面也是需要加强的,因为历史作品不仅需要清楚、明晰,还需要对各种生活细节进行详细的描写。如果能够这样做的话,那么,世界史著作也就能够因其摆脱了枯燥而显得引人入胜。

这样一幅世界图像,人们一定会衷心热爱。当然,如果它能够反映出理论上的深度,那就会更加理想了。我们说:“史学作品必须具有深度。”而一项传统的观念却说:“真实本身就是历史学最高的法则。”粗粗看来,我们的观念和上述的观念仅仅是字面上的差异而已。仔细去想,这两者还是有区别的:如果我们只是真实地向世人展现出许多的史实,却不注重分析事件发生的原因及其后果,那么,我们容易因为缺乏理论上的深度而与伟大失之交臂。换言之,我们觉得:世界史是需要理论的,必须具有理论的深度,因为它是一种体系性的学科,完完全全依赖于科学的系统性。还因为,历史学家在工作的时候,“外在世界的庄严美丽的色相,深深沁入他的思想体系中,促使他的思想起无穷无尽、丰富多彩的变化”〔英〕雪莱:《<阿拉斯托尔>序》,见章安祺编订:《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第三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第73页。。从这个意义上说,世界历史只是各国别史总和这句话,就完全不对了。如果缺乏体系性和理论性,或者说,缺乏比较的眼光和逻辑的思维,那么,历史就只能提供某一方面的局部细节,而始终形成不了完整的画面。

此外,我们还想要史学作品能够反映出时代精神。需要指出,世界历史作品的力量,或者说史学的常青的生命力,常常在于它的建设力、创造力和综合力——正是这些,构成了史学作品的现实性。

所有这些,无疑对一个世界史研究者提出了更高要求。谁让他成为一个世界史研究者呢?一个历史学家的素质,借用一位传记作家的话说,也许应该是:“首先是工作,是不停顿的脑力劳动。这工作犹如一股取之不尽的泉水轮换转动着……转轮上装水的水桶和给水的水桶。其次是包括对五大洲、一切时代和一切地区的精神文化的好奇心。他的这种好奇心永远不知疲倦。并且以敏锐、明亮的目光细心观察着最隐蔽的东西。再次是他的友谊。他亲切体贴和精神专注地寻求各种建立友谊的机会,并且在意想不到的时刻给许多人以真正的愉快。他……任何时候都宽厚,关注,但是也就是对最亲近的人们的轻微缺点也明察秋毫。再次是他那不可动摇的公正性……在这一切之上和贯彻于这一切之中的是热情,是永不停歇地关心各种事情,关心事物和人,关心把人联系在一起并环绕着看不见的东西的热情,以及关心音乐的热情。”奥茨威格:《向罗曼·罗兰致谢》,载高中甫主编《茨威格文集》第六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第121页。

唯有如此,世界史这门学科才能在今天成为一面明亮的镜子。它反映出从古至今世界各地历史文化的影像,让人们互相理解;它也可以揭示历史进程中的一个个精彩的片断,告诉我们人类是怎样脱离野蛮、走向文明。它的真实性和可信度,也成为人类的一种依靠,揭示出人类的成长过程。换句话说,在变化多端的今天,世界历史仍然是人类智慧和文化的守护神,是现代社会继续发展的先决条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