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和美学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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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实践不是世界的本体

正确把握实践在世界中的位置,还必须看到问题的另一个方面:实践不是世界的本体。世界是包括实践这种运动形式在内的统一的物质世界,这才是世界的本体。世界本体不能归结为实践。

有些论者主张“实践本体论”,并且说“马克思创立了实践本体论”。其理由是:马克思把哲学的聚焦点从整个世界转向“人类世界”,而“人类世界只能是实践中的存在,实践构成人类世界的真正的本体”,所以,马克思“确认实践是人类世界的本体”。

这里有相互关联的两个问题需要讨论:一是,“实践本体论”是否符合客观世界的实际?二是,“实践本体论”是否符合马克思的哲学思想的实际?

第一,“实践本体论”是否正确,首先要看它是否符合客观世界的实际,要看世界的“本体”是否可以归结为“实践”。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这部名著中,列宁曾经针对着经验批判主义提出一个问题:“在人出现以前自然界是否存在?”他说:“这个问题对于马赫和阿芬那留斯的哲学来说,是特别棘手的。”因为,“自然科学肯定地认为:在地球上没有也不可能有人和任何生物的状况下,地球就已经存在了;有机物质是后来的现象,是长期发展的结果”《列宁全集》第1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70页。。“特别棘手”就在于,经验批判主义的哲学观点,比如阿芬那留斯的“原则同格”说,同自然科学的结论之间存在着尖锐的矛盾。自然科学的这些结论今天已经成为不争的常识,它们同“实践本体论”是根本对立的。“实践本体论”者是如何面对这个矛盾的呢?他们的办法是,把“本体”这个概念限定于已经由人类实践改造过的“人类世界”,把“人类世界”之外是否存在物质世界的问题宣布为没有意义的问题,甚至是“伪问题”,予以取消。这样,实践就从“本体”中被排除出去了。谁如果像列宁一样提出这一类的问题,那就斥之为旧哲学的“物质与精神二元分裂”或“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或“近代认识论的思维方式”,而这样的思维方式是必须抛弃的。总之,他们宣布按照他们所主张的思维方式,“实践”之外的物质世界无权进入他们的“本体论”哲学;至于这个世界本身是否存在,那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哲学不应该去考虑的问题。“实践本体论”遇到的障碍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扫除了。似乎只要转变到他们那样的思维方式,实践之外的“本体”就被消除了,理论上的困难就不存在了。关于“实践本体论”的各种充斥着从西方哲学中搬来的时髦话语的烦琐论证,其实都不过是“实践”和“本体”这两个概念之间的逻辑循环:因为只有实践创造的人类世界才有资格成为本体,所以本体就是实践本体。为什么本体就是实践?因为只有实践才是本体。这就是“实践本体论”的基本逻辑。

哲学家们可以按照自己喜好的思维方式拒斥一切处于当下实践之外的客观事物,在自我封闭的观念世界中玩弄自己规定的概念,去创造自己的体系,这是他们的自由。但是,自在的世界是否服从他们的思维方式,是否因为他们的拒斥而消失,这是另一回事。人类实际的实践活动决不像玩弄概念那样自由,它在自己不断发展的过程中,随时可能遇到尚未被实践改变的自在之物,受到自在世界的纠缠。向前追溯,正是人类出现之前的那个自在的自然界在自己的运动变化中一步步地产生了生命物质,又经过从猿到人的发展才有了人和人的实践。没有自在的世界,根本就不会有作为实践主体的人和“人类世界”。这样看来,自在的自然界对于人类来说决非是毫无意义的“无”。“实践本体论”告诉人们,作为实践本体的人类世界,就是注入了人的本质力量、“打上了人的烙印”的世界,它是“体现了人的需要、目的、意志和本质力量”的“人化自然”,这种“实践性”,是它的“根本特征”。这也就是说,对于人类实践来说,它不仅是原因,更是结果。按照这样的规定,今天影响着人类生产、生活的许多事物,是没有资格列入“人类世界”这个“实践本体”之中的,因为其中没有凝结人的意志和力量。它们显然也作为原因影响人的实践,但不是实践活动的结果。比如“5·12”汶川大地震,它是地壳运动的结果,而不是人类实践的产物,它是“天灾”,而不是“人祸”,不具有“实践性”这个“根本特征”,所以没有资格进入“实践本体”。但是它真的来了。这个不速之客,完全不顾哲学家们关于非“实践本体”都是“无”的禁令,擅自闯入了人类的生活,给人和社会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和震撼。我们当然希望它是“无”,希望它同我们的生活、同“人的生存”不发生任何关系,然而客观事实并不服从人的愿望,也不服从“实践本体论”哲学。人类可以通过自己的实践预防和消除地震的后果,甚至有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变害为利,但是不能消灭或改变地震本身,不能把它变成“实践本体”。如果说人类实践在地震面前并非无所作为,那恰是因为人们在实践中认真对待这种本身不具备“实践性”的客观事物,而不是将它宣布为“无”,将它是否存在的问题宣布为没有意义的问题或“伪问题”。这就以尖锐的形式告诉人们,自然界影响人、制约人与它被人的实践所改造并不完全是一回事,二者并非总是同步的,决不能无视那些人类的实践力量今天尚不可改变甚至永远也不可改变的自在的客观事物。

这样的事物还多着呢。就说太阳吧,人类依存于太阳的光和热,人类的实践一刻也离不开它,时时都在利用和变革它的光和热的种种直接的和间接的产物,但是,人类实践不能改变太阳,不能改变它的演化进程,也不能影响或改变太阳上时时都在发生的热核反应,太阳上至今还没有人的“目的、意志和本质力量”的烙印,也许永远也不会有。即使人类已经知道终究有一天太阳的演化将会导致地球和人类的毁灭,也仍然不能改变这个事实。所以,太阳不具有“实践性”这个“根本特征”,它不属于“实践本体”。太阳是如此,与它相关的或相类似的无数的事物都是如此。实际上,“万物生长靠太阳”,地球上的万事万物中未必能找到和太阳这个“非实践本体”毫无关联的存在。“实践本体论”可以将一切非“实践本体”都排除在自己的“本体论”哲学之外,不予理睬,却并不能将它们从人类的生产、生活中排除出去。它们仍然顽强地存在着,并且影响、制约着人。那种坚持要将其排除掉的哲学究竟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呢?它对我们有什么意义?这样的思维方式同世界的客观实际符合吗?

第二,“实践本体论”也不符合马克思的哲学思想的实际。把“实践本体论”说成是由马克思“创立”的,难免有强加于人之嫌。

在马克思的著作中,从来没有“实践本体论”这样的提法,也找不到“实践本体论”者所希望的把世界的本体归结人类实践的思想。有些论者费尽气力找了一些马克思的话,试图作出“实践本体论”的解释,但是没有一条是讲得通、站得住的。这里我们可以就其中被引用得最多的几段话作一些辨析。

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批评费尔巴哈对对象“不是”“当作实践去理解”的话,被有些论者解读为世界只能当作实践去理解,因而不存在人的实践之外的世界。实际上,当马克思批评费尔巴哈“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对象时,他并非反对把世界当作客体去理解,而是认为这样还不够,不能“只是”这样,还应该更进一步,还要“当作实践去理解”。即是说,应该既当作客体、又当作实践去理解。他没有否认作为客体的世界,没有把世界等同于人的实践。因为,当马克思在这个提纲中把实践理解为改变“世界”、改变“环境”的活动时,他已经把作为一种物质活动的“实践”和作实践对象的“世界”、“环境”作了区分,肯定了客体的存在。承认客体本身的存在,是通过实践改变客体的和历史的逻辑的前提。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说:“先于人类历史而存在的那个自然界,不是费尔巴哈生活在其中的自然界;这是除去在澳洲新出现的一些珊瑚岛以外今天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存在的、因而对于费尔巴哈来说也是不存在的自然界。”《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7页。在这里,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本意,是针对着费尔巴哈不了解实践的意义,看不到人类实践改变了周围世界这种缺陷,指出他周围的世界已经不是先于人类历史存在的那个自然界,而决不是像有些论者所曲解的那样,把这样的自然界宣布为对人类来说是“无”。因为,人类及其实践是作为世代延续的历史过程而存在的。对费尔巴哈或某一代人来说已经不存在的原始自然,曾经是产生了人类祖先的世界,也是他们最初所面对的世界。如果人类从来不曾面对这个自然界并通过自己的实践改变它,今天的人们“周围的感性世界”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随着人类实践活动领域的扩大,与今天的人类及其实践尚无关联的自在自然,也会一步步实实在在地出现在我们的子孙面前。因此,在人类历史的某一阶段同人类活动不相关联,决不等于与人类无关,更不等于它本身并不存在。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曾写道:“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隔开来的自然界,对人说来也是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35页。这句话也被有些论者引来当作马克思主张“实践本体论”的根据。实际上,马克思这段话是针对着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指出,黑格尔所讲的那种“自然界”是不存在的,是“无”。我们从这段话的下文不难看清这一点。马克思在这里所讨论的,不是现实的自然界,而是黑格尔哲学中关于自然界的抽象概念,或“抽象的自然界”。在黑格尔的哲学中,“自然界曾经被思维者禁锢于他的这种对他本身说来也是隐秘的和不可思议的形式即绝对观念、思想物中”,后来,黑格尔让绝对观念在其辩证运动中外化出自然界,“他把自然界从自身释放出去”,但是,“他实际上从自身释放出去的只是这个抽象的自然界”,“只是自然界的思想物”,“对他来说整个自然界不过是在感性的、外在的形式下重复逻辑的抽象概念而已”同上书,第335—336页。。总之,“自然界”在黑格尔的哲学中始终不过是一种抽象的“思想物”。这样的“自然界”当然“对人说来也是无”。马克思这一段批评黑格尔唯心主义的话,同“实践本体论”毫不相干。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和辩证法大师马克思从来没有否认不依赖于人类的自然界的客观实在性,没有将其排除于世界“本体”之外而将“本体”归结为“实践本体”。相反,在马克思看来,“人是自然的一部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72页。,“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同上书,第324页。。马克思还指出:“没有自然界,没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什么也不能创造。”同上书,第269页。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强调:“人并没有创造物质本身。甚至人创造物质的这种或那种生产能力,也只是在物质本身预先存在的条件下才能进行。”同上书,第2卷,第58页。在《哥达纲领批判》中,马克思指出:“劳动不是一切财富的源泉。”“自然界同劳动一样”也是物质财富的源泉,而且“劳动本身不过是一种自然力即人的劳动力的表现”。同上书,第3卷,第298页。想在马克思的著作中找出只言片语作依据将“实践本体论”强加给马克思,只能是徒劳的。一些论者做了那么多文章,至今却引不出一句令人信服的话来,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