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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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叙事抒情散文的“自我表现”

五四散文的成熟体现在创作体式丰富多样,个人风格十分突出。除大量杂文外,叙事抒情散文、旅行记、随笔等均呈一时之兴。如果说杂文随感是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相伴而生、同步发展的话,偏于叙事抒情的散文的成功要略晚些才呈现出来。但这些散文量多质优,显示了不同的艺术个性,集中体现了五四作家内心的自觉、个性的开展、自我的扩张。

最早提出创作“美文”的是周作人,他在《美文》一文中谈到:“外国文学里有一种所谓论文,其中大约可以分作两类。一批评的,是学术性的。二记述的,是艺术性的,又称作‘美文’,这里边又可以分出叙事与抒情,但也很多两者夹杂的。”周作人20年代所创作的“平和冲淡”的文字,传达着自己对“生活之艺术”的追索。他说:“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之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北京的茶食》)《怀旧》、《初恋》、《故乡的野菜》、《喝茶》、《乌篷船》等散文,选择最平常不过的题材,表达对人情偕好的珍惜和生命本身的关切与爱,以“安闲而丰腴的生活的幻想”去抵抗“极端地干燥粗鄙”的“现在的中国生活”(《北京的茶食》)。周作人与五四一些年轻散文家有所不同,他不以华丽或流利的文句或放纵的情感抒发取胜,而是以节制简明老到朴拙的笔墨,统辖知识、趣味和思想,使温润平和的文字、情调与人生态度达到高度统一。

冰心的散文不断以“我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在小舟里,小舟在月明的大海里”这样的意境,传达着她的“爱的哲学”。《寄小读者》是写给孩子的文字,它采用通讯形式,用活泼亲切的口语、童真而略带稚气的笔调,营造了一个童心隽逸真情蕴藉的氛围。作家特别选取了一些日常生活中的有趣而温暖的细节,让小读者会心会意,触发他们的记忆,最后达到启示他们爱母亲、以行动回报母爱的目的。从作文的角度看,冰心从不单纯地描景绘物,几乎每一处自然景观都融入她的家国之思、母爱礼赞和对友情的歌咏。她的抒情也往往先以叙事作铺垫,让情感的涓涓细流层层递送,汇成激流,最终沸涌到最高度。从语言运用上看,清新典雅隽逸是冰心的语言特点,她的白话文不是口语化的,而是自然妥帖地活用一些文言词汇、句式和古典诗词,化腐朽为神奇,在旧文字、旧文学的根基上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冰心体”。冰心散文无疑有着美育的功效。

朱自清(1898—1948)和俞平伯(1900—1990)两家散文都是以山水抒情、感发生命为开端的。二人年龄相仿,友谊深厚,同游秦淮河,写下同题散文《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一时间“朱俞并举”。这些“美丽散文”,正表明五四后的青年知识分子在内心最为自然、也最为自由时期投向自然与社会的主观色彩和蓬勃意气。朱自清20年代的散文,多收于《踪迹》、《背影》中。他的记叙抒情散文,题材大体可分为三类:一、写景抒情文,如《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荷塘月色》、《南京》、《说扬州》;二、写人抒情文,《背影》、《给亡妇》、《儿女》叙说自己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夫的种种人生话题和身边琐事;三、描写生活情趣的文字,《看花》、《谈抽烟》、《择偶记》等在艺术的美、自然的美、女性的美中体会种种“幻灭的情思”。朱自清作文意在“表现自己所见的人生”,进入其散文视野的多是与现实人生日常生活紧密联系的内容,他以饱含诗意的文字表达纯真而诚挚的感情,使文章一点儿也不琐屑、穷酸或境界低下,反而凸显出了一个清贫自守、温柔敦厚、中正平和的现代知识分子的形象。世代书香传承的俞平伯喜读六朝文,有很深的古典诗文修养,20年代出版了散文集《燕知草》和《杂拌儿》。俞平伯写作时自得其乐,耽于玄思,最擅长的是把小情小境当做珍贵的趣味来把玩体悟,“于针芥之微莫不低徊体玩”,直抒心灵对美的感受和体验,而日常生活几乎难以进入其中。《湖楼小撷》的妩媚,《西湖的六月十八夜》的迷离,《清河坊》、《打橘子》等在酸甜惆怅的“忆之路”上的“洞达明理,委曲述怀”,被周作人称作“近来的一派新散文的代表,是最有文学意味的一种”周作人:《苦雨斋序跋文·燕知草跋》,止庵校订,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23页。

许地山的《空山灵雨》是一部带着宗教情调和哲学思考的集子,收入了44篇抒情散文,1925年出版。这位曾屡遭变难,四方流离的作者,也与当时苦闷的五四文学青年一样,探索着人生的究竟和生命的意义。许地山很少用纪实写事的笔法,而善于用自然物象、生活细节来隐喻、阐发他所得出的“生本不乐”的思想,如《蝉》写可怜的蝉“好不容易爬到不老的松根上头”,却被一颗雨珠打个正着,跌落地上,蚂蚁开始包围它,野鸟开始觊觎它,它纵然锲而不舍也无法抗拒外在的偶然性,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这些短而有味的文字,暗藏机锋,有时虚无,有时消极,有时也展露着淡定与洒脱。在《面具》、《愿》、《落花生》等文中,作者更强调人生的自然、朴素与本真:人并非要成就慷慨激昂的英雄伟业才是自我实现,做一颗有用的饱满的却又普通的落花生,或做一粒调味的精盐,“把自己底形骸融散,且回复当时在海里底面目,使一切有情得尝咸味,而不见盐体”,平凡中当存有更真实巨大的人生。《空山灵雨》多为抒情小品,有时通过想象营造空灵的意境,构设空朦迷茫的画面;有时情节荒诞,情境飘忽,如同坠入梦之深处;有时只是以种种意象来呈现幻觉和冥想。它也具备了散文诗的形态,有着诗的简洁和深邃意蕴。

梁遇春(1906—1932)英年早逝,20年代的散文主要收入《春醪集》、《泪与笑》。这些作品与上述作家的散文很有些不同的意趣。他虽不曾游历欧美,于英国文学却算是科班出身,尤其深爱并师法兰姆和哈兹里特,因此作品中可以看到西方随笔潜移默化的影响。梁遇春的发现有自己的独特角度,独出机杼,毫不掩饰那种年轻人的洒脱与豪纵,他的“胡思乱想”也不甘与人同:当世间纷纷扬扬地讨论着“人生观”,梁遇春偏作一篇《人死观》;人们都在模仿表现着“绅士”和“君子”气度时,他却赞美着“流浪汉”,说他们丰富的幻想、冒险的精神、不计得失勇往直前的任性顺情,才是“具有出类拔萃的个性的人物”(《谈“流浪汉”》)。冯至认为梁氏散文“文思如星珠串天,处处闪眼,然而没有一个线索,稍纵即逝”。实际上,这种“散”源自蒙田,作家可以漫不经心地从一个主题扯到下一主题,随手撷取话题挥洒笔墨,而不取一本正经的面孔和刻板统一的模式。

有外国绅士风的,徐志摩是一位。他以诗人的才情来写散文,带着单纯明快耀眼的性格气质,下笔则止不住性灵的流动和才情的喷发,因此,人们把他的散文思维归结为“跑野马”的方式,把他散文中不加节制的抒情以及浓密的意象归结为“浓得化不开”的情绪使然。实际上,徐志摩不过是将自己的全部热情放大数倍再投入笔下,使其散文有着油画般的浓烈色彩。

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说:“现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但现代的散文,却更是带有自叙传的色彩了,我们只消把现代作家的散文集一翻,则这作家的世系,性格,嗜好,思想,信仰,以及生活习惯等等,无不活泼泼地显现在我们的眼前。这一种自叙传的色彩是什么呢,就是文学里所最可宝贵的个性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