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通过电影发现医学
正因为电影(也包括文学、绘画)咀嚼,拷打,反思疾病与医学,生命与死亡等母题,将世俗话语变成经典台词,把一般冲突变成戏剧冲突,把日常提问变成命运的叩问,而不分心于专业知识,只叩问“疗救”的意义,电影故事中常常会表现出超越技术医学的精神海拔。
我们能够从电影中发现医学吗?我们如何从电影中发现医学?
在我看来,电影故事、光影所搭建的普世医学大厦展现的是另一种思绪,与学院派建构的知识大厦完全异类,在医学院的课堂与教科书里,在医院的诊疗室里,在医学研究的实验室里,医学的学理是这样发育生长的:
基础医学:是躯体、器官、组织或细胞“形态—代谢—功能”的描述与分析。
临床医学:是针对患者“诊断—治疗(护理)—康复”的工序实现。
诊断:是疾病“征候、体征、指标”的探究。
治疗:是干预、替代(人工、移植、克隆组织)的表演。
医学科研:是实验室设备(优劣)—标本(多少、纯杂)—统计(粗精)的比拼。
学术成功:是研究规模、方法、创新向度“竞争—征服—加冕”的演进。
学术道路:是从业者“逻辑化—专业化—职业化”的递进。
我们试图用一个尺度(技术)丈量一切,用一个原则(功利)阐析一切,常常用科学、抽象的“复数—群体”代替有血有肉的“单数—个体”。
电影中的逻辑却开启了另外的语境和路径——屏幕上的医生,病人,屏幕外的编剧、导演,他们是生下来就没有脐带的一代人,他们注定是“在洪水冲刷之后才开始思考的一代”,在他们的眼里,在他们的表演中——
职业行为在蜕变:干预者滑向主导者—主宰者(独断者),
职业人格在迷失,一步一步走向孤独—冷漠—固执,
职业关切:痛苦—幸福,生存—死亡,
人性求索:真相(真实)—真理—真谛之间无法弥合。
职业价值:正确性—正义性—正当性分道扬镳,技术升腾与道德堕落归依。
职业成功:技术—艺术—人性的统一。
反思:竞合—敬畏—批评(自省)的精神历程。
职业道路:戏剧化—精神化—人道(性)化—哲思化的演进。
咀嚼内在的灵魂对抗:疾苦与苦难,高尚(不尽可爱)与纯粹的分野。
直面工具价值与终极(人性)价值的拷打。
摇摆于功利主义与理想人格之间的瞬间顿悟。
渴望着世俗(平常、平允)与神圣(崇高、纯粹)的升华。
正因为电影(也包括文学、绘画)咀嚼,拷打,反思疾病与医学,生命与死亡等母题,将世俗话语变成经典台词,把一般冲突变成戏剧冲突,把日常提问变成命运的叩问,而不分心于专业知识,只叩问“疗救”的意义,而无须展示技术的细节。如此“别样显影”,于是彰显了更多哲学和宗教的启谕。譬如“痛苦”,譬如“救助”,电影故事中常常会有多重境界的拓展,因而表现出超越技术医学的精神海拔。
(一)关于痛苦的意义
面对痛苦,医学是医学的受害者,迷失点就是医学的神圣化,将痛苦过分地客观化,躯体化,外在化(简单地缓解痛苦、驱逐痛苦,消灭痛苦)而忽视心灵的意义(咀嚼痛苦,发现痛苦、理解痛苦)相反,也有将“痛苦”神秘化、审美化的迷失。
遵从多元思维,通过科(医)学逻辑、人道的逻辑、哲学的逻辑、宗教的逻辑、法律的逻辑、教化的逻辑诸多方面的智慧纠缠,才能赢得“生命的逻辑”。才能明白——
痛苦是符号(signe):预告不幸和伤病:科学的、医学的观点。希波克拉底:痛苦是一种语言。痛阈的差异(痛苦体验的差异性),它是“痛觉”的诞生,“疼痛不是侵略性的敌人,而是一种忠诚的信息,这种信息通过躯体来警示一些危险”(布兰德),为了消灭痛苦,让我们痛苦吧。
痛苦是“知”,也是“智慧”:哲学的观点。是教育的手段,因为痛苦的体验,所以获得记忆,激发思考、沉思、反思。——赢得“克己”的道德升华。
痛苦是“回报”:法律的观点。法律通过施加惩罚使人痛苦,提示人们注意社会规则的存在。建立人与社会的基准道德、法律关系
痛苦是“救赎”:宗教的观点。痛苦是宗教的工具,耶稣受难的“拯救—复活”逻辑,世俗理解也认为通过痛苦,自我牺牲,献身来获得精神力量,来理解生、死,理解“活着”与“复活”,理解疾病,超越肉身,使灵魂获得救赎,救赎获得永生。从而赢得人生的意义。
——痛苦使生命变得“沉重”“厚实”。
(二)关于施救三境界:是身—心—灵的递进。
救治:救助着眼于躯体层面,有两重意义,一是着眼于患者的躯体,二是医者只是躯体“在场”。只是受职业与利益的征召完成一次例行公事,医者出租自己的技术与技能,他们只是技术的操纵者,精神、灵魂处于一种“离场”状态,处置的是“他者”的疾病与创伤。
——他者的疾苦,通过支付获得我的技术、服务(客体化、技术化、商业化)。
——底线伦理约束(利益共同体,道德异乡人)
——初之善
拯救:心身兼备的施救,一方面,这一种施救着眼于患者的身心痛苦,医者也是全心身投入的,有道德使命感的驱使,同时,也有施舍情怀,医者通过“倾心”服务,“悉心”投入,获得“感同身受”的同情、共情感受,病家(客体)的体验、意志力常常会映照医家(主体),感染医家(主体)。
——你的疾苦,我的技术+体验(感动)+施舍(主体化、技术化、人性化),
——公共价值(道德共同体)的伦理学支撑,
——大善。
救赎:宗教感的体验与投入,每一个躯体都是耶稣的身体,每一份痛苦都是耶稣的痛苦服务的主客体在虔敬中融合,医生不再是事件的客体,不只是对他者的施救,而包含自我的职业与生命价值的实现,不仅“躯体”在场,而且“灵魂”在场,浸透着身—心—灵的交流,医者认定他者的痛苦是自我的痛苦理解,对他者的施救是自我需要,包括美德的唤起、幸福感的开掘,人类正义与德性的发现。医者通过对病人的施救实现自我对苦难的咀嚼、体验,感悟,心灵升华、精神飞翔(物与神游),这种救治是道德升华、精神净化、灵魂归依的仪式
——你的疾苦,我的技术+体验+道德、灵魂升华,
——终极关怀的伦理召唤,
——至善。
屏幕的光影之下闪烁着哲学烛照:灵魂的升华与安顿。
此时,医学不只是被使用的实用工具,而是被理解的人类智慧。
此时,医学也不只是被观看的形态,被揭发的疾病秘密,而是被体察的生命存在,被咀嚼的痛苦意义,被感悟的生命本质。
通过电影,人们可以破译卫生的政治修辞,讨论民族、国家、意识形态,爱国(国家)主义的卫生选择,批判民族主义的医学史价值,科学与技术崇拜的医学、医疗主张。
电影帮助人们消除各种误解,在一些技术精英的心目中,似乎讲“公共理解”与“普世价值”,就会降低医学的专业性、学术性,可不是吗?阿狗阿猫都能谈论医学,岂不剥夺了医生的职业优越感和知识霸权。即使是跨学科的知识精英,任其介入到医学的学术领地,也会挑战医学的学术权威和职业神圣。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误解,是将医患之间的“体验共轭”“价值融通”简化成单纯的“知识落差”。在精神刻度上,不是医者一定高于患者,而是医患相对平等,也不排除患者会高于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