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柏拉图囚徒”——影像崇拜的认识论根源
现代思想家苏珊·桑塔格在她的《论摄影》,以及生前最后一部作品《关于他人的痛苦》中,都着力于质疑与批评现代生活中的“镜-像”关系,她告诫沉迷于影像世界的人们,尤其是医学界,不应该陶醉于那“并非真实本身而仅是真实的影像之中”,警惕“照片对这个世界的篡改”,摄影“是核实经验的一种方式,也是拒绝经验的一种方式”,“既是一种假在场,又是不在场的标志”(或然性),对于医学来说,“遭遇痛苦是一回事,与拍摄下来的痛苦的影像生活在一起是另一回事”,因此,她提出:“照片是一种观看的语法,更重要的是,是一种观看的伦理学”这对于日益迷信,不断加重依赖影像资料的医学界来说,无疑是一声“棒喝”。难道我们对疾病现实的解读一定要通过影像来实现吗?
苏珊在书中把我们领回了西方文化的轴心时代,柏拉图当年曾经用一则寓言揭示了这个秘密,在《理想国》第七章中,柏拉图构筑了一个永恒的“洞穴”,人一生下来就被“囚禁”在这个洞穴里,手脚被绑着,身体和头都不能动,他们的眼前是洞壁,他们的背后是一个过台,过台背后是火光,火光把过台上人来人往的活动投射到洞壁上,洞穴里的囚徒便以为洞壁上晃动的影像是真实的。柏拉图告诉人们,洞穴就是我们的世界。恍惚间错把火光的投影当作了真实,我们能周旋的世界竟是如此狭小不堪。在苏珊看来:人类无可救赎地留在柏拉图的洞穴里。我们看不到真实,却妄图通过摄影自成一个世界(以影像技术来营造一个被命名的真实世界)。无疑重影像而轻实在,重副本而轻原件,将成为一个世纪的认识误区。她告诫人们,在当下,照(摄)相机像枪支和汽车一样,都是捕食者(侵略者),凶猛地扑向人群和几乎我们肉眼能观察到的一切,由于图像获得与复制的门槛越来越低,于是,一场图像灾难正在吞噬着人们的智力和智慧。在我们的诊室里,没有交谈,只有光影闪烁与照相机快门的喀嚓声,医生不曾正眼看过病人,却毫发必较地捕捉器官、组织、细胞、分子图像的异动,他们试图将一切人类疾苦都还原成病理图像的改变,然后通过干预重新获得某一份标志健康的新图像。图像即疾病,图像即健康,成为现代医学技术化的新迷途。
晚年,苏珊·桑塔格写了《关于他者的痛苦》,通过对战争影像的反思,揭示了影像泛滥对我们心灵的“钝化效应”,因为过量,甚至是泛滥的影像常常使注意力、同情心麻木、衰减,也使得医学生的“感受新鲜感”和“道德的关切感”逐渐销蚀殆尽,这不只是影像的依赖症、强迫症问题,而是如何“审视他者痛苦”的伦理角色与职业精神命题。苏珊提醒我们,在道德陌生人与技术跋扈的语境中,他者的痛苦不可能自发地(拟或自觉地)“位移”或“转化”为自我的痛苦,无论是体验上,还是体察上,理论上,还是实践上,对于他者痛苦的“感同身受”(移情)都是不充分(甚至是不可能)的,相反,对他者痛苦的漠视(麻木或遗忘)却是人类良知难以跨越的“鸿沟”,也是医学人文的永恒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