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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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医院“战壕”——战争模型的胜利与迷失

在许多西方战争影片中,常常会出现这样的场面,战地指挥官接到统帅部违拗战地逻辑的新命令,会愤然抱怨:那帮远离战壕的家伙!很显然,将军与前敌军士的战争思维是迥然不同的,前者胸中运筹的是整个战役,思考的是战略优势,是霸权图谋,是如何让对手屈服,是亦“战”亦“和”的更替;后者心里盘算的只是局部战斗的输赢,是战术优势的取得,是征服对手。于是,将军们“羽扇纶巾,谈笑间灰飞虏灭”,纵横捭阖,敌友无常,一会儿如猛虎雄狮,强令部属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某个无名高地,或者一夕之间占领军事地图上标定的若干战略要津,一会儿又是菩萨面目(背后隐藏着复杂的政治交易),“谈而不战”、“围而不歼”,“不战而屈人之兵”;而前沿阵地里的战士只能保持一种“同仇敌忾”的气概,一种“勇往直前”的姿态,他们要以钢铁、以血肉去撕杀,以忠诚、以英勇去退敌,这里容不得任何恻隐、敬畏、慈悲的杂念,只有“你死我活”的拼搏,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压倒一切敌人,而不是被敌人所压倒”。于是,军功奖只颁发给浴血奋战的勇士,任何犹豫和妥协都无异于投降,都将受到军法制裁。所以,杀红了眼的战士常常会不顾人道律令去虐待放下武器的战俘。这就是可爱的“战壕情结”。

银幕上,当两支敌对的散兵“遭遇平安夜”(一部歌颂人性与和平的二战题材影片),小木屋里却是疑云翻滚,剑拔弩张,当然,在影片导演那里,人性的光芒最终化解了“战壕情结”,但是现实的军旅生活中却常常会重演战壕前的一幕。我常想,倘若将大国控制核武库的黑匣子交给“战壕意识”强烈的军人掌管,他们刚直的思维惯性一定会让这个世界变得脆弱起来,人类难保不会被提前推入黑暗的“核冬天”。

同样,在日常的医疗“镜头”中,紧张的诊室与病房就是“战壕”,劳碌的医生就是“战士”。当医学人文的学人在倡导反思、敬畏、悲悯和和谐共生的理念时,也会遭遇临床大夫的普遍抱怨:“那帮远离病房的家伙”,他们的话如同童言稚语,道理不错,但不切实际。要知道,我们每天都在与疾病作对抗性“拔河”。我们如何与致病的细菌、病毒、癌细胞,与死神讲“敬畏”、讲“共生”呢?医生放弃抗争就是失职,就是向病魔投降,就是与死神妥协。

其实不然,在当今疾病谱的应对中,我们需要舍弃一些“战士思维”,吸取更多的“将军思维”,也就是说,战略考量应该优于战术考量。因为,随着疾病谱与医学模式的转变,需要进行简单的生物“对抗”性、“对冲”性治疗的疾病越来越少,代之以复杂系统的内外环境的精细调摄和社会、心理、行为方式的综合改善,相对于自然界形形色色的致病因素,我们应该立足于“趋利避害”,对于体内千奇百怪的病理性反应和变异(许多还是生物演进过程中的退行性变化),我们应该着眼于“循因阻乱”,保护重要的生命“扳机”,阻断“多米诺”效应(多器官反应与衰竭)。而不是逞一己之勇,端着一挺机关枪(各种抗生素、放射疗法、化学疗法,人类最早曾经用芥子气来做抗癌药)一顿“狂扫”,或者一刀“割下去”就“痛快淋漓”。

针对病因的“追杀”固然重要,但医疗中的“战壕意识”与“战争模型”需要反思。医疗也罢,护理也罢,康复也罢,都在力求生命质量的相对优化,绝对的“健康”或者完全彻底的“痊愈”与“康复”都是不存在的。因此,亚健康状态,带病(带菌、带瘤)皆可益寿延年,菌群失调恰恰是病态。要知道,在自然法则面前,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死亡是人生必然的归程,人类医学无法冲破生命的“大限”(人类可征信的长寿记录还未突破140岁),也无法超越“死亡”,我们能做的是尽其所能来克服各种生命的危机,提高有限生命的生存质量,在死亡来临之前,准备一些拖延之策和调侃的“噱头”,然后含着笑尾随它而去。人生本是一幕幕大戏,你方唱罢我登场,该谢幕时就得离场,我们的子孙正等着盛装登场呢。曾几何时,我们使用的“抗衰老”概念就是不恰当的,后来改为“延缓衰老”才比较接近实际。同样,我们许多医界前辈常常念叨:“再好的医生也只能治好一部分(疾)病,却治不了(性)命”,这就是质朴的自然之心,敬畏之心,无论医者、患者,都应该常怀这份质朴之心。

无疑,20世纪以降,医院增加了许多来自物理技术、信息技术的新式装备,改进了疾病检测的唯度和深度,大大丰富了治疗与康复的路径和手段,就像给战壕里的战士配备了装甲车和先进的红外线系统,尽管技术改进了,办法多了,花费高了,但是,医学的目的和医学对于生命象限、对于苦难的拯救所能抵达的高度似乎并没有根本的改观。时至今日,我们仍然只能在“人为”干预与“自然”选择之间做有限的“挥洒”,而且还正在为轻率、卤莽的过度“干预”支付沉重的“代价”。譬如抗生素的滥用,过度化疗与放疗,譬如被各种医疗器械和药物折腾得毫无尊严和从容的死亡过程。诚然,我们在驱杀着病因,却也在制造着新的更沉重的痛苦,我们在驱赶着死神,却也同时驱走了生命终结时的那一份安详和宁谧,让通往天堂与地狱的归途充满着恐惧和惊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