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艺术的欣赏
“漫画”式样很多,定义不一。简单的,小形的,单色的,讽刺的,抒情的,描写的,滑稽的……都是漫画的属性。有一于此,即可称为漫画。有人说,现在漫画初兴,所以有此混乱现象;将来发达起来,一定要规定“漫画”的范围和定义,不致永远如此泛乱。但我以为不规定亦无不可,本来是“漫”的“画”规定了也许反不自然。只要不为无聊的笔墨游戏,而含有一点“人生”的意味,都有存在的价值,都可以称为“漫画”的。因此,要写一般的漫画欣赏的文章,必须有广大的收罗,普遍地举例,方能说得周到。这事很难,在我一时做不到。
但欣赏漫画与制作漫画,并不是判然的两件事。可以照自己的好尚而描画,当然也可以照自己的好尚而谈画。且让欢喜看我的画的人听我的谈画吧。于是我匆匆地写这篇文章来应《中学生》的征稿。
古人云:“诗人言简而意繁。”我觉得这句话可以拿来准绳我所欢喜的漫画。我以为漫画好比文学中的绝句,字数少而精,含义深而长。举一例:
“寥落故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这二十个字,取得非常精采。凡是读过历史的人,读了这二十个字都会感动。开元、天宝之盛,罗袜马嵬之变,以及人世沧海桑田之慨,衰荣无定之悲,一时都涌起在读者的心头,使他尝到艺术的美味。昔人谓五绝“如四十个贤人,着一个屠沽不得”。这话说得有理。不过拿屠沽来对照贤人,不免冤枉。难道做屠沽的皆非贤人?所以现在不妨改他一下,说五绝“如二十个贤人,着一个愚人不得”。我们试来研究这首五绝中所取的材料,有几样物事。只有四样:“行宫”,“花”,“宫女”,和“玄宗”。不过加上形容:“寥落的”“古的”行宫,“寂寞地红着的”宫花,“白头的”宫女,“宫女闲坐谈着的”玄宗。取材少而精,含义深而长,真可谓“言简意繁”的适例。漫画的取材与含义,正要同这种诗一样才好。胡适之先生论诗材的精采,说:“譬如把大树的树身锯断,懂植物学的人看了树身的横断面,数了树的年轮,便可知道树的年纪。一人的生活,一国的历史,一个社会的变迁,都有一个纵剖面和无数横断面。纵剖面须从头看到尾才可看见全部。横断面截开一段,若截在紧要的所在,便可把这个横断面代表这一人,或这一国,或这一个社会。这种可以代表全部分的,便是我所谓最精采的。”我觉得这譬喻也可以拿来准绳我所欢喜的漫画。漫画的表现,正要同树的横断面一样才好。
然而漫画的表现力究竟不及诗。它的造形的表现不够用时,常常要借用诗的助力,侵占文字的范围。如漫画的借重画题便是。照艺术的分类上讲,诗是言语的艺术,画是造形的艺术。严格地说,画应该只用形象来表现,不必用画题,同诗只用文字而不必用插画一样。诗可以只用文字而不需插画,但漫画却难于仅用形象而不用画题。多数的漫画,是靠着画题的说明的助力而发挥其漫画的效果的。然而这也不足为漫画病。言语是抽象的,其表现力广大而自由;形象是具象的,其表现力当然有限制。例如“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诗可以简括地用十个字告诉读者,使读者自己在头脑中画出这般情景来。画就没有这样容易,而在简笔的漫画更难。倘使你画一个白头老太婆坐着,怎样表出她是宫女呢?倘使你把她的嘴巴画成张开了说话的样子,画得不好,看者会错认她在打呵欠。况且怎样表明她在说玄宗的旧事呢?若用漫画中习用的手法,从人物的中发出一个气泡来,在气泡里写字,表明她的说话,那便是借用了文学的工具。况且写的字有限,固定了某一二句话,反而不好。万不及“说玄宗”三个字的广大。就是上面两句,“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用漫画也很难画出。你画行宫,看者或将误认为邸宅。你少画几朵花,怎能表出它们是“宫花”,而在那里“寂寞红”呢?
所以画不及诗的自由。然而也何必严禁漫画的借用文字为画题呢?就当它是一种绘画与文学的综合艺术,亦无不可。不过,能够取材精当,竭力谢绝文字的帮忙,或竟不借重画题,当然是正统的绘画艺术,也是最难得的漫画佳作。
借日本老画家竹久梦二先生的几幅画来作为说例吧。
有一幅画,描着青年男女二人,男穿洋装,拿史的克(手杖),女的穿当时的摩登服装,拉着手在路上一边走,一边仰起头来看一间房子门边贴着的召租。除了召租的小纸札上“Kashima Ari”(“内有贷间”)五字(日本文有五个字)而外,没有别的文字。这幅画的取材我认为是很精采的。时在日本明治末年,自由恋爱之风盛行,“Love is best”(“爱情至上”)的格言深印在摩登青年的脑中。画中的男女,看来将由(或已由)1o v e更进一步,正在那里忙着寻觅他们的香巢了。“贷间”就是把房间分租,犹如上海的“借亭子间”之类。这召租虽然也是文字,但原是墙上贴着的,仍不出造形的范围,却兼有了画题的妙用。
丰子恺 花生米不满足
去年夏天我也曾写过一幅同类的画:画一条马路,路旁有一个施茶亭,亭的对面有一所冰淇淋店。这边一个劳动者正在施茶亭畔仰起了头饮茶;那边青年男女二人挽着手正在走进冰淇淋店去。画中只有三个文字,冰淇淋店门口的大旗上写着一个“冰”字,施茶亭的边上写着“施茶”二字,都是造型范围内的文字,此外不用画题。这画的取题可说是精彩的。但这不是我自己所取,是我的一个绘画同好者取来借给我的。去年夏天他从上海到我家,把所见的这状态告诉我,劝我描一幅画,我就这样写了一幅(现在这画被收集在开明书店出版的画集《人间相》中)。
梦二先生的画有许多不用画题,但把人间“可观”的现象画出,隐隐地暗示读者一种意味。“可观”二字太笼统,但也无法说得固定,固定了范围便狭。隐隐的暗示,可有容人想象的余地。例如有一幅描着一个女子独坐在电灯底下的火钵旁边,正在灯光下细看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的指环。没有画题。但这现象多么“可观”!手上戴着盟约的指环的人看了会兴起切身的感动。没有这种盟约指环的人,会用更广泛自由的想象去窥测这女子的心事。——这么说穿了也乏味。总之,这是世间万象中引人注目的一种状态。作者把它从万象中提出来,使它孤立了,成为一幅漫画,就更强烈地引人的注目了。日常生活中常有引人注目的现象,可以不须画题,现成地当作漫画的材料,只要画的人善于选取。梦二作品中还有许多可爱的例。有一幅描着一株大树,青年男女二人背向地坐在大树左右两侧的根上,大家把脸孔埋在两手中,周围是野草闲花。这般情状也很牵惹人目。有一幅描着一个军装的青年武夫,手里拿一册书,正在阅读,书的封面向着观者,但见题着“不如归”三字。取材也很巧妙(《不如归》是当时大流行的一册小说,描写军阀家庭中恋爱悲剧的。这小说在当时的日本,正好像《阿Q正传》在现在的中国)。又有一幅描着一个身穿厨房用的围裙的女子,手持铲刀,仓皇地在那里追一只猫。猫的大半身已逃出画幅的周围线之外,口中衔着一个大鱼。这是寻常不过的题材,但是一种不言而喻的紧张的情景,会强力挽留观者的眼睛,请他鉴赏一下,或者代画中人叫一声“啊哟!”又有一幅描着乡村的茅屋和大树,屋前一个村气十足的女孩,背上负着一个小弟弟,在那里张头张脑地呆看,她的视线所及的小路上,十足摩登的青年男女二人正在走路。这对比很强烈。题曰“东京之客”。其实不题也已够了。
没有画题,造型美的明快可喜。但画题用得巧妙,看了也胜如读一篇小品文。梦二先生正是题画的圣手,这里仍旧举他的作例来谈吧。他的画善用对比的题材,使之互相衬托。加上一个巧妙的题曰,犹如画龙点睛,全体生动起来。有一幅描着车站的一角,待车的长椅上坐着洋装的青年男女二人,交头接耳地在那里谈话,脸上都显出忧愁之色。题曰《不安的欢乐》。有一幅描着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坐在椅子上,她的手搁在椅子靠背上。她的头倾侧着。题曰《美丽的疲倦》。有一幅描着一个少妇,手中拿着一厚叠的信笺,脸上表出笑容,正在热中地看信;桌上放着一张粘了许多邮票的信壳。题曰《欢喜的欠资》。有一幅描着一个顽固相十足的老头儿,正在看一封长信。他身旁的地上(日本人是席地而坐的,故这地上犹如我们的桌上)一张信壳,信壳的封处画着两个连环的心形(这是日本流行的一种装饰的印花,情书上大都被贴上一张)。他的背后的屏风旁边,露出一个少女的颜貌来,她颦蹙着,正在偷窥这老头儿的看信。题曰《冷酷的第三者》。以上诸画题是以对比胜的。还有两幅以双关胜的:一幅描着一个青年男子正在弹六弦琴,一个年青女子傍在他身旁闭目静听。题曰《高潮》。一幅描着伛偻的老年夫妇二人,并着肩在园中傍花随柳地缓步。题曰《小春》。
还有些画题,以心理描写胜。例如有一幅描着夏日门外,一个老太婆拿着一把小尖刀,正在一个少年的背上挑痧。青年缩着颈,痉着手足,表示很痛的样子。他的前方画着一个夕阳。题曰《可诅咒的落日》。要设身处地地做了那个青年,方才写得出这个画题。有一幅,描着一个病院的售药处的内面,窗洞里的桌上放着许多药瓶,一个穿白衣的青年的配药女子坐在窗洞口,正在接受窗洞板上的银洋。题曰《药瓶之色与银洋之声》。作者似在怜惜这淡装少女的生活的枯寂,体贴入微地在这里代她诉述。有一幅描着高楼的窗的内部,倚在窗上凝望的一个少女的背影。题曰《再会》。有一幅描着一个女子正在看照片,题曰《Kiss(接吻)前的照片》。还有一幅描着一个幼女正在看照片,题曰《亡母》。这等画倘没有了画题,平淡无奇。但加上了这种巧妙的题字,就会力强地挑拨看者的想象与感慨。他有时喜用英语作题曰。描旷野中一株大树根上站着一个青年学生,题曰《Alone(孤独)》。描两个青年恋人在那里私语,题曰《Ever, Never(永远,永不)》。描两个天真烂漫的小学生背着书包在路上走,挽着臂的一对青年爱侣同他们交手过,小学生不睬他们,管自仰着头走路,题曰《We Are Still Young(我们还年轻)》。用英文作题,不是无谓的好奇。有的取其简洁,翻译了要减少趣味,例如前二幅。有的取其隐晦,翻译了嫌其唐突,例如后一幅。
丰子恺 被写生的时候
“言简而意繁”这句话,对于梦二一派的漫画最为适用。自己欢喜这一派,上面就举了许多梦二的例。对于别种的漫画,我也并非全无趣味。例如武器似的讽刺漫画,描得好的着实有力!给人的感动比文字强大得多呢!可惜我见闻狭小,看了不忘的画没有几幅。为调节上述诸例的偏静,也就记忆所及举几幅讽刺画在这里谈谈。某西洋人描的一幅,描一个大轮子正在旋转来。许多穿燕尾服的人争先恐后地爬到这轮子上去。初爬的用尽气力在那里攀附。已爬上的得意洋洋。爬在顶高地方的人威风十足,从顶高处转下去的人搔着头皮。将被转到地上的人仓皇失措。跌落在地上的人好像死了。爬上来的地方,地上写着“Today(今天)”,跌下去的地方,地上写着“Tomorrow(明天)”。形容政治舞台可谓尽致。某日本人描的一幅,描着一个地球,地球上站着一个人,一手捏住鼻头,一手拿一把火钳,把些小人从地球上夹起来,丢到地球外面去。小人有的洋装而大肚皮,有的军装而带手枪。还有一幅,描着一个舞台,许多衣上写着姓名的政客在那里做戏。他们的手足上都缚着线,线的一端吊在舞台上面,一个衔着雪茄烟的大肚皮洋装客正在拉线。这种画,都能短刀直入地揭破世间的大黑幕。在中国现在的杂志上,也常看到讽刺漫画的佳作。可惜我的记忆不好,一时想不起来。举了这几个例就算了。
常有人写信来,问我漫画学习如何入手。没有一一详复的时与力,抱歉得很!现在借这里带便作一总复:漫画是思想美与造型美的综合艺术,故学习时不能像普通学画地单从写生基本练习入手。它的基本练习有二方面:一方面是技术的修练,与普通学画同,练习铅笔静物写生,木炭石膏模型写生,或人体写生。另一方面是思想的修练,如何修练,却很难说。因为这里包括见闻,经验,眼光,悟性等人生全体的修养,不是一朝一夕的能事,勉强要说,只得借董其昌的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总之,多读读书,多看看世间,都是漫画的基本练习。这又同诗一样:例如开头所举的一首绝句,倘不曾读过历史,不知道唐玄宗的故事,读了这二十个字莫名其妙。听说外国人翻译这首诗,曾把玄宗两字误译为“玄妙的宗教”。亏他们欣赏的!欣赏非有各方面的修养不可,则创作的需要广泛的修养,不待言了。
廿四(1935)年五月七日作,曾载《中学生》。
(选自《丰子恺文集》第3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