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语用学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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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社交指示

社交指示语及其在交际中的指示功能也是语用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社交指示语体现于交际双方所使用的多种语言手段之中,意在适应社交的不同需要,尤其是人际关系的需要,包括权势、地位、职位、亲疏等关系。为此,虽然社交指示语是一种语言表现,但它们体现的却是社会文化等因素对语言交际的影响与制约,也是人际关系在语言使用中的实际体现。在一定程度上,社交指示语可视为人称指示语的一部分,因为它们体现的主要是人际关系。在一定语境中,人称代词、称谓语以及非正式用语等的使用都体现为一种社交指示信息。例如:

(88)秉宽:二老太太吉祥,七爷吉祥,王总管吉祥!

白文氏:秉宽,你跟着老七到这边来了?(选自《大宅门》第28集)

上例中,说话人(秉宽)虽然是在向对方表示问候,但“二老太太”、“七爷”、“王总管”等称谓的使用以及对方(白文氏)直接使用的“秉宽”;体现出双方不平等的社会地位,反映了特定背景下的人际关系,因而也属于社交指示的探索范围。类似现象在汉语文化中十分普遍,且体现形式多样,各类称谓语的使用更是纷繁复杂。

社交指示的表现形式与探索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探索的方式之一是根据人际交往中所出现的敬语和谦语,去分析社交指示信息的表达;方式之二可从语法的角度去研究某些语法形式的社交指示功能,比如研究代词系统或某种句型的言语行为功能及其在社交场合下的运用规则;另一种方式是从功能的角度研究“劝告”、“召唤”、“感谢”、“自我介绍”、“请求”等行为应采取什么样的表现形式,才能符合社交的需要;另外还可从社交语境的角度去研究言谈双方的身份和背景,决定应采用什么样的言语表现形式和表达什么样的言语行为才算得体、合适等。下面我们从不同角度分析较为典型的社交指示语及其社交指示信息。

2.7.1 敬语、谦语与称谓语

社交指示语的使用与不同民族的社会文化有着密切联系。汉语文化崇尚礼貌、谦让,这突出地表现在谦语和敬语的选用上。因此,无论是书面语还是口语交际中,我们都可发现带有礼节性的谦称词语和敬称词语。比如,说话人把自己谦称为“愚”、“小生”、“臣”、“仆”、“妾”、“鄙人”、“下官”、“奴才”、“不才”等;把听话人尊称为“阁下”、“先生”、“君”、“公”、“卿”等;将听话人的儿女称为“令爱”、“令郎”、“令嗣”、“公子”等;将自己的妻子称为“内人”、“荆妇”、“山妻”等,而将别人的妻子称为“令助”、“邑君”、“德配”等。此外,说话人在涉及自己时,常冠以“寒”、“敝”之类带有贬义的字词,如“寒舍”或“陋室”(指自己的住宅)、“敝姓”(指说话人的姓氏);表示对听话人的敬称时冠以“尊”、“贵”之类带有褒义的字词,如“贵姓”(指听话人的姓氏)、“贵体”(指听话人的身体)等。类似词语的选择与使用涉及交际双方或多方人际关系的展现或维护,体现了汉语文化交际中的社交文化习俗与规约。再如,汉语中为了表示对听话人的尊敬,说话人一般会选择“您”之类的敬辞,而非“你/你们”。在汉语文化中,称呼语的选择与对方的年龄或辈分密切联系,比如小孩可能将20—40岁左右的人叫“叔叔”或“阿姨”,将老年人称为“爷爷/姥爷”或“奶奶/姥姥”等,而且多属于非亲属辈分关系。

当然在不同语言与文化中,以上谦称和敬称的表现形式是不一样的。比如,日语中この人、わたし等人称代词常用在同辈之间或同辈以下;お前、おれ等只用在上对下的场合;而きみ、ぼく等则是适用于上对下以及亲朋好友之间的男子用语;而わたし、あなた、この方等人称代词的使用范围很广,带有敬意,因而属于尊敬类人称指示语。此外,日语中为了体现敬称,人们往往在姓氏后面加上“先生”,表示对长者的称谓,在平辈或晚辈的姓氏后面加上さん等表示敬称。类似用法在现代日语中十分常见,与汉语中的谦语与敬语一样,它们的出现也体现了制约交际的社交指示信息。在欧美等西方文化中,表示敬谦用法的词语要少得多,因为西方人崇尚平等与自由,既不喜欢贬低自己,也不偏爱恭维别人。在英语等西方语言中,常见的是将I(我)说成we(我们),以表说话人或作者的谦虚,或使讲话内容或写作内容更易于对方接受。

此外,英语中的Your Honor(先生、阁下)和His/Her Honor(先生、阁下)也是表示尊称或敬称的用语。前者一般用来直接称呼或当面称呼地位较高、职务显赫的法官或高级官员等,后者则用于对他们的间接称呼与提及,比如His Honor the Mayor(市长先生)。另外,可用Sir(先生、阁下)称呼陌生男子、上级、长辈或从事某一职业者(比如警察)等,表示尊敬。在很多较为正式的公函中,常见到DearSir, MyDearSir或DearSirs等用语,一方面它们可用做称呼语,另一方面还可表示尊敬之意。

汉语的称谓语也可表达一定的社交指示信息,如“先生”、“太太”、“小姐”、“师傅”等,可以单独使用,表示尊敬;不过近年来也出现了一些变化,如当“小姐”指“三陪小姐”时,则体现为一种贬义。与姓连用的可以是称号,也可以是一般的职业名称,通常带有尊敬的意思,比如“李司机”、“张木匠”、“王会计”、“刘老师”等,但也有一定习惯上的限制,比如人们不会说“李农民”、“张工人”、“陈演员”等。此外,汉语称谓中人们一般不习惯先说称号,后说人名,除非称号很长。下例(89a)常见于书面语或报告,而(89b)多用做称呼语。

(89)a.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主席胡锦涛

b.胡锦涛主席

亲属称谓也需以谈话双方的关系和身份为依据,才能反映出不同的社交指示信息。比如,英语中小孩称呼自己的母亲为mummy(妈咪),可是在外人面前称呼自己的母亲就需用my mummy(我的妈咪)。母亲呼唤孩子当然多用亲昵的口吻,比如对名叫Elizabeth的女儿,一般只称其为Liz。可是有这样一个例子:母亲唤女儿帮助晒衣服,女儿呆在房子里做自己的事,就是不愿意出来。从以下母亲的呼唤变化中,我们看到母亲在一刹那间感情变化的过程:

(90)Liz...Elizabeth...Elizabeth Anne...Elizabeth Anne Warner!

一开始母亲亲切地叫女儿(Liz)帮忙,女儿不应,于是母亲用女儿的正式名字(Elizabeth)呼唤,女儿还是不理睬,母亲有点不高兴了,于是加上女儿的中名(Anne,名与姓之间的名字,一般以与孩子关系密切的父系或母系亲人的名字命名),可女儿对这不寻常的呼唤仍旧不理睬,这下母亲可真的火了,最后把女儿的“名—中名—姓”(Elizabeth Anne Warner)全都叫出来了。女儿究竟出来没有呢?根据话语本身,不得而知,但母亲动用了她认为最有力的呼唤(因为只有在非常正式或庄重的场合才会呼唤全名。照理,这时被呼唤的人非得应声露面不可了)。

父母对孩子的态度还反映在“物主代词+称谓”的社交指示语中。当孩子的表现令父母满意时,父亲可能会对做母亲的妻子说一句赞赏孩子的话。例如:

(91)a.Look at what my daughter did.

瞧,我女儿表现多好!

b.瞧,我女儿表现多乖啊!

可是当孩子做了什么不恰当的事情或表现不好时,父亲就会改变物主代词的人称,使类似的话成了一道要求妻子劝止孩子胡闹的命令。例如:

(92)a.Look at what your daughter did.

瞧,你女儿干的啥!

b.你看看,你儿子搞的啥名堂!

另外,会话等言语交际的场合还存在正式与非正式、严肃与随便之分,必然会影响说话人对适宜于该语境的语体、语言形式等的选择。比如,在非正式场合中使用能体现随意、友好的人际关系的词语或语气,这也涉及社交指示信息。总的说来,社交指示语的表现形式与双方的身份、社交地位、人际关系以及说话人的交际目的等密切相关。

2.7.2 语法形式和社交指示

人称指示语的使用涉及单、复数问题,也即它们的使用受制于一定的语法约定。关于代词系统的社交指示功能,在“人称指示”(2.3)一节中已略有提及,比如第一人称复数代词借指说话人或听话人,具有明显的社交指示功能。我们也指出,第一人称复数代词常见于报告或学术专著中,但这不是绝对的,同一个报告或同一部专著,报告人或作者可同时使用第一人称复数或单数代词。这里的选择具有不同的社交效果:复数可以表现出报告人或作者的谦逊态度,但单数却又可以体现报告人或作者要对自己阐述的观点负责,常见于报告或专著的“前言”、“后记”之中。例如:

(93)我认为外国学者的学说,也跟一般引进的东西一样,需放在各种检查仪之下检查一番。

(94)对自己的译文常感到不如意,明眼的读者还会发现自己未曾察觉的错误、毛病……

(95)a.我们是学生,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学习。(老师对学生)

b.你们是学生,你们的主要任务是学习。(老师对学生)

如果将例(93)中的“我”改为“我们”,就成了作者的谦辞,无伤大雅;但如果把例(94)中的“我”改为“我们”,语气就大相径庭了,原来明白地表示个人承担责任的恳挚之词,因此变成了暧昧的谦辞,其社交效果自然大不一样。例(95)中,老师显然不是学生,因此按照语法约定,老师应该使用话语(95b),因为说话人本身不是学生;但现实交际中(95a)却十分常见,是说话人的一种“移情”说法,具有明显的社交指示功能,可缩短说话人和听话人之间的心理距离,增加该话语可接受性与劝说力,而(95b)的社交指示功能却不同。

汉语中存在“你”与“您”之分,一般认为后者是前者的敬称,且用法相对固定;欧洲语言的拉丁语中也存在T-V(即tu和vos)之分,但其应用颇为复杂,且随时代的变化还不断变化。不过,无论是汉语中的“你”与“您”还是欧洲语言中的T-V,它们的社交指示功能取决于社交场合、说话人与听话人之间的感情,因此可以体现包括人际关系在内的社交指示信息。类似研究也可视为社会语言学的部分内容。社会语言学从社会的角度研究社交需要的语言特征与表现,而语用学却离不开话语等语言结构在特定语境下的具体应用,重点在于研究语言功能的社会特征。这就是说,语用学要在表达相同功能的各种表现形式中根据语境区分出这些形式所表现的社交指示信息。比如,英、汉语中表示“请求”这种言语行为,可供选择的语言手段很多,其中“Would you mind...? ”与汉语中的“介意……吗?/……介意吗?”是一个很有礼貌、得体的用语,可是当我们向公共汽车售票员买票,或搭乘出租车去机场时,就不能使用与社交场合不相称的如下话语:

(96)a.Would you mind selling me a ticket to the railway station?

b.卖给我一张去火车站的车票介意吗?

(97)a.Would you taking me to the airport?

b.介意带我去机场吗?

显然,“Would you mind...? ”与汉语中的“介意……吗?/……介意吗?”都不适用于请求对方履行自己职责时使用。只了解言语表达方式的功能而不注意它的社交信息,就会造成语用失误。上述话语只能使售票员和出租车司机难堪,而不会觉得说话人彬彬有礼。只有当说话人想买票或想乘出租车去机场,而对方有意不理睬,不为你服务时,说话人才会选择类似话语。

又如表示感谢时,英语中常用“Thank you”,它适用于答谢赠送、赞扬、问候,或答谢对方为自己做事情等场合。别人给自己倒了茶,当然可用“Thank you”进行答谢。但当说话人只是问对方是否想喝茶时,这时只需表态。如果想喝,就应一声“Yes, please”;如果不想喝,就说“No, thank you”便可,这里的“Thank you”是表态不喝之后对别人的关心表示感谢。按汉语的习惯,人们往往用“谢谢”来表示想喝,此时如果用英语直接说成“Thank you”,对方就会纳闷,不明白说话人究竟是想喝还是不想喝。当对方用“Thank you”表示谢意之后,我们可用“You are welcome”(不用谢)进行回应。但“You are welcome”的社交指示信息和语用范围是有局限的。当对方对你的馈赠表示感谢之后,或你为对方代劳而得到对方道谢之后,用“You are welcome”进行应答是合适的;但当你赞扬别人,向别人问候而得到对方感谢之后,使用You are welcome就不合适了。可见,语言使用受制于语境条件。只掌握语言表达方式及其功能,而未能注意它们的社交指示信息和语用范围,就会导致语用失误。语用失误是语用学的应用研究课题之一(参阅第九章)。

以上各种情况说明,指示语及其指示信息与社交语境之间存在密切联系。所谓社交语境,指的是识别交际双方的社交身份、他们之间的社会关系,以及与其他人或物之间关系的条件与因素。只要明确了社交语境,说话人就可以决定采取什么语言形式或言语行为,这是社交语用学研究的主要内容(参阅第九章)。列文森(Levinson,1983)认为,社交指示应只限于研究与社交语境有关的问题,菲尔莫尔等对社交指示的研究范围太宽,并主张将部分内容纳入言语行为的考察范围(参阅第六章)。我们认为,社交指示涉及的问题不应只限于社交语用学之中,它们也与语用语言学研究有关,因此菲尔莫尔列出反映社会信息的各个方面,亦无可厚非;而列文森的目的在于将社交指示作为一个独立的研究课题,使它有别于其他指示语,有别于语用学的其他领域,这也是不无道理的。因此,我们从多个角度讨论了社交指示及其指示信息,以让读者有一个较为全面的认识;同时也列举了汉、英两种语言中的部分例子,在于引导读者更多关注不同语言之间的语用差异与语用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