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文字为文明之本

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虚无本起，自然成文的天书，往往要经过神灵仙真拟写才“演成”经典，故它本身既是经籍，又是经籍之所由生的依据。换言之，无而生有，有此天文；而此天文又可能即是“化生万物”的那个“一”，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二生万物”。道教天书说的奇特处，正是要以这个“一”来讲三生万物。今仍举《云笈七签》为例。其书卷七《三洞经教部·本文·说三元会八六书之法》言：

《道门大论》曰：“一者，阴阳初分，有三元五德八会之气，以成飞天之，后撰为八龙云明光之章。”陆先生解三才，谓之三元。三元既立、五行咸具。以五行为五位，三五和合，谓之八会，为众书之文。又有八龙云明光之章、自然飞玄之气，结空成文，字方一丈，肇于诸天之内，生立一切也。按：《真诰》紫微夫人说三元八会之书，建文章之祖。八龙云篆，是根宗所起，有天之始也。又云：八会是三才五行，形在既判之后。《赤书》云：灵宝赤书五篇真文，出于元始之光。即此而论，三元应非三才，五德应非五行也。此正应是三宝丈人之三气。三气自有五德耳。故《九天生神章》云：“天地万化，自非三元所育、九气所导，莫能生也。”：“三气为天地之尊，九气为万物之根。”故知此三元在天地未开，三才未生之前也。宋法师解八会祗是三气五德。三元者，一曰混洞太无元高上玉皇之气，二曰赤混太无元无上玉虚之气，三曰冥寂玄通元无上玉虚之气。五德者即三元所有。三五会即阴阳和。阴有少阴太阴、阳有少阳太阳，就如中之和为五德也。者撰也，撰集云书，谓之云。此即三元八会之文、八龙云篆之章，皆是天书。三元八会之例是也。云篆明光，则五符五胜之例是也。八会本会凡一千一百九字，其篇真文合六百六十八字，是三才之元根，生立天地、开化人神万物之由。故云有天道地道神道人道，此之谓也。

气化运行，天书成文，就是一。一是文，文之中有三气五德，故称为三元八会之文。这个一、这个文，即天地万物开立之根，所以又说真文出于元始之先。

若依老子哲学来看，只要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因自然气运便能生成万物，根本不必扯上文字问题。“自然飞玄之气，‘结空成文，字方一丈，肇于诸天之内’，生立一切”，文字大可删去。但道教义理，却在此显得甚为奇特。老子是昌言“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的人，主张去文，要“使人复结绳而用之”；道教以老子哲学为骨干，在此则显然与老子颇为不同。这是一种文字崇拜哩！

如前文所述，道教人士似乎是认为：天地万物皆气化所生，而气在化生万物之际，云气撰集，就构成了“云”，形成三元八会之文、八龙云篆之章，这些文章，即天地人三才成立的开端。宇宙正是依此文而成就为天文、地文、人文。

这个理论，当然可以有不同的讲法。如国字号《玄览人鸟山经图》说人鸟山之密，是“妙气结字。圣匠写之，以传上学，不泄中人。妙气之字，即是山容其表、异相其里，殊姿皆是妙气化而成焉”。这些天文，其实就是人鸟山真形图，故经又引太上曰：“人鸟山之形质，是天地人之生根。元气之所因，妙化之所用。”这个山，并非真的山，而是指元气所出之处，所以又名本无玄妙山、或元气宝洞山等等。气化成字，字又是此山之真形图，则字当然就等于宇宙之本，难怪经又说“山内自然之字，一十有一”了。说来说去，一切都还是字。说人鸟山之形质，为天地人之生根，不就是说有文字才能成就天地人生才吗？九老仙都君、气气丈人，都要图书山形，佩之于肘；天帝也得写空中之书，以附人鸟人体。真人、道士，若能备此山形及书文者，便得仙游昆仑；若修行不负文言，亦能登仙，不必服丹药或导引屈伸。文之德，真是大矣哉！

人鸟真形，是灵宝经系的讲法。在三皇文经系中，则帛和在石壁上看到的文字，也包括了“太清中经神丹方及三皇天文大字、五岳真形图”。三文者，本来就是指天文、地文、人文；五岳真形图，则如人山真形图之类。《灵宝无量度人上经大法》卷二十一《五岳真形品》曰：五岳真形图，是三天太上所出，文秘禁重。这真形图为何如此神秘呢？西王母解释说：三天太上道君曾经俯观六合，“因山形之规矩，睹岳之盘曲，陵回阜转，山高陇长，周旋委蛇，形似书字。是故因象制名，定名实之号，画形于玄台”，又说：“五岳真形者，是山水象也。云林玄黄，有如书字之状。是以天真道君下观规矩，拟踪趋向，因如字之韵，随形而名山焉。”显然这是认为中国文字应以象形为主，依类象形；而最先拟象的，就是山川大地，所以，五岳真形图，其实就是最古老的文字，“乃是神农前世，太上八会群方飞天之书法，殆鸟迹之先代也。自不得仙人释注显出，终不可知也”（国字号《洞玄灵宝五岳古本真形图·东方朔序》）。

这种最古老的文字，不只有一历史意义而已，它是“天尊造化，具一切法”，可以视为一切文的“原型”（universal symbols）。后世一切龙书凤篆、鸟迹古文、大小篆隶、摹印、署书、虫书等文字，皆由此演出。而且不只是人间使用文字如此，还包括天上云气撰形、地上龙凤之象、龟龙鱼鸟所吐、鳞甲毛羽所载以及“鬼书杂体，昧人所解者”，也都由此真文化出。因此这个“文”事实上又指一切文明文化而言，即传统所谓天文地文与人文，不仅指文字。《云笈七签》卷七引《内音玉字经》说此诸天内音自然玉字，生于元始之上，出于岛洞之中，“随运开度，普成天地之功”，“其道足以开度天人”，就是这个缘故。

由于一切文明皆由此真文天书来以文字对宇宙事物皆有规定性，“一者主召九天上帝，校神仙图，求仙致真之法。二者主召天宿星宫，正天分度，保国宁民之道。三者摄制酆都六天之气。四者勅命水帝，制召龙鸟也。其诸天内音，论诸天度数期会，大圣仙真名讳住号、所治官府台城处所、神仙变化升降品次、众魔种类、八鬼生死、转轮因缘。……五方元精名号、服御求仙、炼神化形、白日腾空之法”，几乎一切人天秩序，都在这些真文玉字中得到了规定。

真文天书具有这种神秘力量，所以同书又引《本相经》说元始天尊曾与高上大圣玉帝以火炼此真文，“以文莹发字形。当时，真文火漏，余处气生，化为七宝林，是以枝叶成紫书，金地银楼，玉文其中”。具体说明了真文可以化成万物。不只此也，“诸龙禽猛兽，一切神虫，常食林露，真气入身，命皆得长寿三千万劫。当终之后，皆转化为飞仙，从道不辍，亦得正真无为之道”。吃了真文所化林木上的灵水，便能有此好处，真文为入道之关捩，可想而知。

洞玄部本文类《洞玄灵宝本相运度劫期经》也提到另一种因文字而不死成仙的方法；洞浮山是三百万劫都不毁灭的奇境，其间兰林不衰、凤鸟不死，因为林叶上“有天景大混自然文字，九色凤角恒食树叶。其鸟昼夜六时吐其异音。其鸟鸣时，国中男女皆礼”，故全国人都能活三十六万岁。其国人又有一火池，池文蔚勃，“形状有似天景大混之文，国中男女三年一诣火池沐浴身形。故人命寿长远”。反之，若真文还收，那就要人命短促、兵革疫乱、浊邪竞躁、天下大乱了。

同理，洞玄部本文类乃本号《上清三元玉检三元布经》也说：“玉检之文，出于九玄九空洞之先，结自然之气，以成玉文。九天分判，三道演明，三元布气，检御三真。天气无此文，则三光昏翳、五错位、九运翻度、七宿奔精。地无此文，则九土沦渊、五岳崩溃、山河倒倾”，“得备其文，则得遨游九天之上，寿同劫年”。宇宙间最高的神秘力量，似乎就在于此。

总之，这种文崇拜，是把“道生”解释成气化自然生出文字，而此文字又为宇宙一切天地人之根本：是创生之本、也是原理之本。不能掌握这个根本，则宇宙便丧失了秩序，颠动不安，从此失去生机；人若离开了创生的原理，人也要销毁死亡。

这才是道教信仰真正的思想核心。道教以宇宙为虚无，但虚无之中，因气的作用，可以自然生化万物，诸如《老君太上虚无自然本起经》、《太上灵宝运度自然妙经》之类名称，均可表示这个立场。一旦气化生物，天之的日星、地之河岳、人之言动即共同表现为“文”，《文心雕龙·原道篇》所谓：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迭壁，以垂丽天之象；山以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

把这种观念讲得再清楚不过了。自然之道，显现为道之文。用道教的表达方式说，就是自然垂文，结气成字，形成自然天书，而一切天地人三才亦皆为此文所涵蕴所开立。这是中国本有的文字崇拜，与老庄子宇宙论结合以后的讲法，非老子哲学所含。故宇宙虽属气化，真文始为“三才之元根，生立天地、开化人神万物之由”。人如果要进窥宇宙造化之秘，唯一的方法，也只能是经由文字。